陈童生很精明的,他知道我不是那种上学一分钱都不带的学生。只有那种每天都拼命学习的学生兜里才没有钱,就算有钱也是有正事儿的,比如父母让他们回家路上把菜捎带着买回去。而像我这种学生是一定有闲钱的,就算家长不给也会想办法偷出个三块五块什么的。
“我就3块钱。”
“买盒烟吧,我请你玩游戏机。”
其实我当时真没多想,我那时候唯一的反应就是我本来想拿3块钱给灾区献爱心,现在是献给烟草局了。我思考了两秒钟之后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和陈童生进游戏厅的时候,他叫我去门口买了一盒 “都宝”,当我把烟拿给他的时候,他很熟练的撕开包装,用食指弹了几下烟盒,一根烟从里面一节一节地跳出来。他递给我并且振振有辞地说:“要想学习好,就得抽都宝。”然后自己也叼了一根在嘴里。
其实他带的钱也不多,我记得那天下午我们俩一共没玩儿一个小时。而且他说他请我,其实只给了我一个币!我拿着那个币在游戏厅里四处溜达不知道玩儿什么好,而且我也不常来,要是玩儿的话没5分钟就歇菜了,所以决定还是先看看别人。当我真正玩儿完了那个币再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叼着烟,眯缝着眼睛满头大汗地和一个大人玩儿《拳皇97》。他显然不是那个大人的对手,输得很惨,然后从兜里又拿出一个币投进去。就这样,他输了投,投了输,玩儿完了他所有的币。这下我算是见证了两件事儿,第一就是陈童生玩儿游戏机也是臭大粪一个。第二就是甭管什么事儿遇见高手千万别跟人家死磕!
他擦擦汗,从椅子上蹿起来一言不发向门口走,挂在椅子后面的书包都忘了。我抄起他的书包追他,我从他背后能感觉到他脸上的沮丧,我从他背后也看到他后屁股的裤子都湿了。我们走出乌烟瘴气的游戏厅,站在门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背后传来游戏厅里的音乐声、叫喊声、骂街声、狂笑声。陈童生点燃一根烟,猛吸了一口回过头看了看游戏厅里面,然后默默地自言自语。
“此仇不报非君子!”
正在这时,有两个个头很矮,穿着红色校服的男孩儿从我们身边走过去进了游戏厅。那时候时间好像又“叮”的一声儿定格了,那红色在那一瞬间变得殷红无比,就像是奋战在抗洪一线解放军战士的鲜血。我的脑子里闪了一帧《背起爸爸上学》的画面,然后闪现的全是那天我被打的镜头,想必陈童生也是和我一样。
“这不实验的么?”陈童生问我。
我们北京人叫一些地名、单位名和学校名,甚至是人名都习惯用简称。红色校服的学校是实验中学,我们就称他们为“实验的”。我们是鲁迅中学的,也有一些人把我们简称为“鲁迅的”。不管他是“什么的”,我仇家的“门徒”出现了。
“嗯。”我从陈童生手里拿过烟盒抽出一根叼进嘴里。
虽然事情才过了一个月,但是只有当我身体的某个部位隐隐作痛的时候,我才会想起这件事儿。因为我不是那种记仇的人,我不像陈童生那样,玩儿个游戏还“此仇不报非君子。”我觉得这事儿已经过去了,我没打算报仇。平生我践行“有仇必报”这句话的时候是针对我和我哥的事儿。
我哥比我大四岁,你要知道小孩子打架比的是发育,他比我大四岁身高就比我高好多。从我记事的时候我就记得他一直打我,没事儿就拿我撒气。回忆起小时候我的成长历程可谓一路刀光剑影,尤其是小学的时候,我几乎天天都要被他打,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周六日是我爸打我。我曾经一度认为我哥和我爸是世界上最大的两头怪兽,我一定要代表月亮消灭他们。说出来你都不信,我哥打我最狠的时候是薅着我的头发“哐哐”往墙上撞!我爸下手都没他那么黑!这就是我之前说的,在暴力的家庭长大的孩子们下手都没轻没重,对自己的亲弟弟也不例外。但是我哥是典型的窝里横,在家里打我,出去就被人打,回家躲进屋里哭。为了不让我爸再打一顿也不让我告诉他们,他扬言如果我告诉爸妈他还会打我。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们,但是我一定会出去帮我哥报仇!如果是两个人打架的话,你很难看到像拳击比赛那种两个人对打的场面。
一般都是一个人猛拍另外一个,那你凭什么就拍别人?小孩子打架除了比发育就是比气势,其实打我哥的那个孩子也未必打得过我哥,而我也未必打得过打我哥的那孩子,但是我就是赢在气势上!我哥被他们欺负了,我本来就窝着火,我冲进邻居家门给那小子拎出来二话不说就是一顿猛揍,那孩子直接就傻了!我笑嘻嘻地回到家没一会,邻居的家长就带着一个满脸是血的孩子闯进我们家,大喊“老王,你看你儿子给我们家孩子打的!”我爸看见以后二话不说先抡我一个大嘴巴,然后毕恭毕敬给人家道歉,其实我知道,我家老爷子心里想:“牛逼!这他妈才是我儿子!”我捂着脸进屋,但是表情却是笑的。我告诉我哥我把隔壁那孩子给打了,帮他报仇了!我哥擦干眼泪突然破涕为笑,搂着我的肩膀问“你怎么打的?”我把报仇的过程跟讲武侠小说似的讲得栩栩如生,然后我哥先是一阵狂笑,然后突然觉得脸上挂不住了!居然又他妈给我一顿暴打!
想起这些童年往事我只能会心一笑,因为那毕竟是我亲哥哥,我不会记他的仇。小时候他动手打我也是因为他也太小不懂事儿,后来当有一天他发现他得跳起来打我头的时候就不再打了,因为他知道——我发育了。
但是对于我上个月被打的这件事儿,我也不想记仇的原因也许是我这个人本来就内心豁达,或许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报仇。因为我要报仇的话肯定要去实验中学揪那几个学生出来,那我就得叫几个我们学校的同学和我一起去。这事儿就复杂了,这叫打群架,法律上的术语叫“聚众斗殴”,我懂!所以随着伤势的慢慢变好,我把这事儿慢慢淡忘了。
“抄他们丫的!”陈童生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谁啊?那俩?”我用眼睛看了一眼进游戏厅的那两个矮个子学生。
“不是!那天动你那几个!”
这下我才明白陈童生是想让我去实验中学报仇,这正是我不想做也不想看到的。我觉得他当时有那个想法完全是因为自己输了几局《拳皇97》的游戏心里窝火而已。
“算了吧……”我把才抽了两口的烟扔到地上,使劲用脚碾灭。
“你丫怂了吧?”他推了我肩膀一下。
“没必要啊,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此仇不报非君子!”陈童生坚定地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有点儿底气不足,低下头。
“瞎掰!你得知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那天你穿着咱们校服呢,你让实验的给打了,你跌得不是你一个人的份儿,是咱整个鲁迅中学的份儿!”他搂着我的肩膀说。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陈童生的眼睛。他的眼睛不大,里面满布血丝,我知道不是晚上熬夜学习熬出来的。但这眼睛很有神,确切的说是一股劲儿,一股说不出来的劲儿!
后来我记得陈童生还跟我说了好多话,最后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我和陈童生还有那个外号叫胡子的同学就出现在实验中学对面的房顶上了。
在实验中学大门口对面的一个三层楼房顶上,我和陈童生还有胡子趴在上面。居高临下观察着实验中学门口发生的一举一动。
我们仨是逃了一节自习课出来的,想赶在实验中学放学前堵住那天打我的人。胡子今天隆重登场,第一次是客串出现在我被打后的校医室里。理论上他和陈童生是发小,都是部队大院长大的孩子,后来陈童生他爸转业后没几年就搬出了部队大院,他们俩小孩就没怎么联系了。现在却阴差阳错地又考上了同一所高中,有点再续前缘的意思,所以这俩人关系很瓷。而且这个胡子脾气也挺暴,可能是部队大院长大的孩子吧,都比较凶悍。
他拿着一个看起来挺专业的望远镜像侦查敌情一样,屏住呼吸看着实验中学的门口。如果陈童生趴在地上不抽烟的话,我们仨真像侦察兵。因为实验中学还没放学,所以校门口很静,我们仨也默不作声,时间就像凝固住了一样。
突然,胡子默默地给我们发出了一个低声的信号。
“那妞儿不错。”
“操!哪呢?”陈童生猛地抢过胡子手里的望远镜。
“您什么眼神儿啊?那是妞儿么?比我妈都大!”陈童生把望远镜塞回胡子的手里。
其实根本不用望远镜我就看见了,有一个手里抱着脸盆,脚上穿着拖鞋,头发湿漉漉的中年女教师穿过校园。我之所以知道她是老师,就是因为学校这帮老师占着事业单位的资源是不可能回家洗澡的,他们恨不得在下班之前把屎尿全都在学校解决掉才好,因为回家就不用马桶冲水了。
这时候清脆的铃声响彻整个校园。在我们学校我听见铃声响起会高兴,因为要下课,在这个场景响起我一样兴奋,因为决斗离我们越来越近了,这不只是铃声,而是冲锋号!我们看见校园里穿红色校服的学生三一群两一伙儿的开始往校门外走,陆陆续续,越来越多。直到整个通往学校大门的甬路全部被红色校服塞满,成为红色的海洋。我们仨瞪着眼睛寻找着目标,其实胡子拿着望远镜纯粹脱了裤子放屁,因为那天他根本没看见打我的人是谁,而陈童生也未必记得打我那个人的样子。只有我对那个跟我叫嚣并且先动脚踹我的男生的丑恶嘴脸记忆犹新。
你知道一个催眠的小游戏么?就是你躺在床上幻想眼前有羊跑过,你就数它们的数目。“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最后你就睡着了,然后我们仨也睡着了。当我们相继醒来的时候完全是被蚊子叮醒的,我们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反正看到实验中学门口的学生不多了。
“你看那是谁啊?”胡子睡眼惺忪地把望远镜递给陈童生。
“我操!”陈童生感叹了一下。
“谁啊?”我问陈童生。
“林可!”陈童生一边说一边把望远镜递给我。
我调节了一下望远镜上的齿轮,果然看到一个穿天蓝色校服的短发女生站在实验中学的门口和一个男生说话,而这个男生正好是踹我的那个男生!这俩人怎么搅和在一起了?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陈童生也根本没认出来那个男生是谁,就是说今天他来打架都根本不知道打谁!
“他敢泡咱们的林可!”我怒气冲冲地说,而且声音很大。
陈童生和胡子异口同声问我:“谁啊?”
“就是打我那孙子!”我把望远镜递给陈童生。
“还真是嘿!”陈童生拿着望远镜惊叹道。
“我瞅瞅!”胡子从陈童生手里抢过望远镜。
“走吧!下去吧!”陈童生撺掇道。
我之所以不记仇,就是因为有仇当时就报了!就像给我哥报仇一样。可这事儿都隔一个月了,我来这儿报仇总觉得底气不足,来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如果遇见那个所谓的仇人,我办他的理由是什么?难道就是他上个月打过我吗?那不得让人家笑死?人家会说“你还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你这一个月上哪磨刀去了?”但是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成问题了!因为林可在这儿,虽然林可跟我们仨一个月都不见得说上一句话。但我也故意提高嗓门说“他敢泡咱们的林可!”就是想告诉陈童生和胡子,这孙子泡咱们班的妞儿就是不行!就必须得教育!
陈童生果然先进套了,他第一个撺掇我们下去。但胡子没说话,继续用望远镜看着下面的动静。我一时间以为他还真是学过兵法什么的,后来我才知道胡子是他妈怂了。他想看我什么反应,如果我也赞成下去他也就没辙了,如果我不说话,“二比一”就还得再待会儿。但是我既然来了就不能怂!胡子可以,他们俩都可以,但我不行!毕竟陈童生和胡子声称是为了我的事儿,如果我不主动,以后他们肯定给我传得满城风雨,那这肯定就是98洪水之外的第二大新闻。
我“噌”地从地上站起来,因为趴的时间太长了,突然站起来腿酸得厉害差点没从楼上摔下去。陈童生也撑着地,胡子扶着他的肩膀慢慢地也站了起来。我们仨面目狰狞一瘸一拐的向楼下走去。
我们顺着通往楼顶的梯子趴下来,三个人疾步下楼,楼梯发出“咚咚咚”的脚步声,这种来势凶猛的脚步声也只有在电视里警察抓捕犯人的时候才听得到。我们到了一楼正要冲出去的时候。
“等会儿!”胡子拉住我们俩。
我们俩都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当时认为这胡子是真怂了!马上就要出去了,而且一楼大门的窗户就正对着他们学校的门口,我隐约就可以看见林可和红衣男生在对话。
“咱们不能就这么过去。”胡子镇定地说。
陈童生很纳闷:“怎么着?”
“这是人家学校门口!”胡子激动地说。
姜还是老的辣,胡子这小子曾经参与过多次单挑、群架、混战等战役,他知道如果我们三个就这么出去办他,那危险的是我们自己。因为在我们的那个年代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如果你够牛逼你才能去人家门口 “岔架”,要不然就得约好一个时间地点“约架”。因为那时候学生的爱好除了游戏机、抽烟、喝酒,就是打架,如果我们三个穿蓝色校服的人在人家校门口打一个他们学校的学生,只要被他们学校的人看见,他们都会群起而攻之!甚至抄家伙!甭管是老师还是女生,甚至是书呆子都会过来踢你两脚。你都踩到人家家门口来了,人家怎么可能不反击?这就貌似电影里的“踢馆”,你没点真本事你能踢馆么?而现在看来,我们三个没有陈真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