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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不自然地喝了一口茶水,说:“有一女孩……那个……有一女孩儿叫丛姗……”
有一女孩儿叫丛姗,是99年初夏从石景山中学转到我们班的。同学们对她有很多传言,有的说她把一个女同学给打残疾了,有的说她和男老师发生性关系被人抓住了,有的说她被男生给强奸了,更有邪乎的说她是她们学校一带的大姐大,因为惹事太多来西城避避风头!后来据她亲口跟我说只是因为搬家而已,而且我亲眼看见她的《转学卡》上“转学原因”一栏写的是“住所变迁”,就这么简单。但是为什么这么单纯的转学原因却被传成各种版本呢?那还得从她第一次出现讲起。
有一天早自习的时候,班主任老曹没有按时到,这是难得一见的事,一般情况下我们都会说老曹去“晨便”了。所以同学们除了忙着抄作业以外就是交头接耳地聊天,躁动得像一堆蛆在那儿蠕动。
突然老曹的肚子出现在门口,班里一下就安静了下来。我们班主任老曹是一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又矮又胖,所以一般她的肚子都是先出现在门里,然后身体才随后进来。今儿也一样,她进来后,站在讲台上对门外说:“来,进来。”
当一个穿着时尚的女孩儿走进教室的时候,同学们又开始变成“蛆”了。这个女孩儿面对那么多陌生人,面对那么多的议论,看不出丝毫的扭捏,大踏步地上了讲台站在老曹身边。她留了一个像樱桃小丸子一样的头发,齐齐的头发帘像刀切出来的一样,而两边和后面则比樱桃小丸子长得多。她表情很酷,近乎严峻,雪亮的大眼睛从左到右从前到后打量着班里的每一个人。如果让我来说,她的眼神就是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地蔑视。她的鼻子和嘴巴很精致,挺像印在她胸口上那个速写风格的滨崎步,最主要的是她化了妆!在那时代如果女生你敢化妆上学,那班主任肯定会先请化学老师吃顿饭,然后弄点硫酸出来泼你丫的。她脖子上挂着一条长长的耳机线,一直延伸到裤兜里,再看她的裤子是一条没过大腿三分之一的超短紧身牛仔裤,那条牛仔裤放到现在来说应该叫“热裤”,只是现在的女孩会在里边再穿一条黑色丝袜罢了。
老曹春风满面地对我们说:“今天咱们班来了一个新同学……”
“我叫丛姗,石景山中学转过来的。”女孩儿的声音很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嗲”。
这个叫丛姗的女孩儿明显是抢话,老曹起码还得说一句“你自我介绍一下吧”之类的,可她就偏偏先入为主了,弄得老曹有点儿尴尬,笑了一下说:“从今天开始,她就加入咱们高二3班这个大家庭了,希望大家能和睦相处,共同进步……”
“我能坐最后一桌么?” 老曹的话还没说完,丛姗又插话了。
丛姗指着教室最后空着的角落问老曹,因为她的两次插话把老曹弄得一阵阵犯懵。当她抬起手的时候,我发现她右手的手腕上戴着一个古典的银镯子,用武侠小说里的话说就是“在阳光下明晃晃夺人眼目,冷森森耀人胆寒”,而且酒红色的指甲油“血染十指”。
“你暂时先坐那吧,行了,自习吧。”说完老曹耷拉着脸走出教室。
丛姗从讲台下来,捋了一下头发,走向最后的角落,她走这一路的感觉就像模特走T台一样有范儿!所有的同学都向她投来目光,男生是垂涎欲滴,女生则是羡慕不已。当她路过我的时候,我能闻见一股扑鼻的香水味。总体来说,丛姗的外表在我心中可以打90分!要说漂亮程度她和李红颜不分伯仲,甚至超过李红颜。因为丛姗比李红颜高挑一些,而且身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火辣性感,“该有的地方”都有!而李红颜太瘦了,“不该有的地方”没有,“该有的”也没有。
下了早自习,班长走到丛姗身边,站在她的课桌前,友好地说:“我是咱班班长,我叫陈敬婷。”
“哦,我叫丛姗。”丛姗没有站起来,坐在椅子上仰着头看着班长。
班长扑哧笑了出来,说:“刚才你说了。呵呵,你没带书吧?我先借你。”
“你呢?”
“我和同桌看一本就行。”
“不用。哎对了,你带我去厕所吧。”丛姗对班长说。
那整整一天,关注度最高的人非丛姗莫属。女生被她的惊艳折服,尤其林可背着丛姗跟我大发牢骚,而且嫉妒之情“烂漫满屋”,最后撂下一句“你别看她今儿这样,明儿就得剃度为尼!”猥琐的男生则讨论丛姗的长相和身材,而且我们看到丛姗的胳膊上有很多“烟花儿”和几道刀疤,然后陈童生就说丛姗是“古惑女”,接着就开始猜测她在石景山中学如何如何混,如何如何嚣张,如何成为江湖上人见人怕的大姐大的。我觉得后来丛姗被传成“神化人物”就是从那天陈童生的扯蛋开始的。
最重要的是,那一天8节课间休息丛姗都会去厕所。我开始以为她是来“大姨妈”,后来我才知道她去抽烟了,因为她再路过我身边的时候,烟味比香水味要重的多。我和丛姗从陌生到迅速混熟,也是靠香烟这个事替我套瓷的。
她来我们班上课的第三天下午,我正趴在桌子上画画,突然几个涂着酒红色的手指头伸进我的视野,吓了我一跳。我抬起头看见丛姗站在我课桌旁,微笑着看着我,我一时有点不好意思。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这种笑不同于李红颜那种单纯地笑,也不像林可那种大大咧咧地傻笑,而是一种能勾走你魂魄的笑容。
“有火儿么?”丛姗问我。
“啊?……哦……有。”我赶紧从兜里找出打火机递给她。
因为全部同学几乎都知道班里几个抽烟的人是谁,所以只要是背着老师,我们几个烟民在班里几乎是明目张胆的,而我真没想到丛姗一个刚来三天的女生居然敢如此放肆!
“你怎么知道我抽烟?”我问她。
“您衣服烧得都快成网眼了,我还不知道?”
我惊叹丛姗的洞察力!三天来她从来没走近过我,仅仅是她每次回到自己座位上的路过而已,她居然能看到我的校服有一些被抽烟时的火星烧坏的洞!一时间我觉得这个女孩儿非常不简单,而后的事情也证明了我的猜想。
“都一礼拜了,你怎么还不卸妆啊?老曹没说你?”我和丛姗肩并肩下楼。
“她们能描眉化眼儿的,我就不行啊?”
有时候丛姗“嗲嗲”的声音和她说出来的话极为不吻合,她说话的风格说好听是犀利,说不好听就是噎人!而且从她说的话你能感觉到她脑子转得非常快,有时候听她说话你得绕个弯子去琢磨,很像那种在社会上混过的老江湖。我难免又会拿她去和别人比了,李红颜说话属于非常温文尔雅的魔笛音,从来不会很激动的,林可则是不假思索属于直肠子的范畴,而丛姗却是经常语出惊人。
“你干吗去?”走出校门外,丛姗扔给我一根烟问我。
我点着后说:“我得回家画画儿。”
“在学校不能画啊?非得逃课?”
“得有画板,还得有静物石膏。”
“要模特找我。”
说完丛姗带上耳机,转身走了。我一个人站在校门口,觉得她,他妈的帅极了!我从来没觉得一个女孩儿如此潇洒过,她让我想起《英雄本色》里周润发演的小马哥,丛姗就差一件风衣!
我见到李红颜之后又把刚才发生在校门口的事给她讲了一遍,而且我还“场景再现”了一遍丛姗最后跟我说的那句话和转头潇洒而去的样子,逗得李红颜捂着嘴一直笑。自从丛姗来我们班的第一天开始,我每天下午都要给李红颜转述今天她在班里发生的一切,丛姗在这一周内成为了我和李红颜的话题。而我每次给她讲完一个故事,李红颜要不就是笑笑,要不就是一言不发,从来不做任何评论。
“哪天我介绍她给你认识。”我兴奋地对李红颜说。
“好。”李红颜推着自行车,低着头。
在学校里,丛姗除了跟我关系越走越近以外,和其他同学关系都很一般。据她说她和我这种中庸的男生比较谈得来,我一时间还不明白为什么用中庸来形容我,后来我才知道,我不像陈童生那么飞扬跋扈,又没有胡子那么鸡贼,也不像那些书呆子一样索然无味,总归就是玩也玩得,闹也闹得,说点儿正经的也还行。
有一天体育课上,同学们都各自干自己的,有的懒散地在操场上散步,有的踢足球,有的怕晒则躲在树荫下乘凉,而体育老师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我记得我的学生时代就没怎么见过体育老师,每次例行公事地跑两圈之后大家就放鹰了,品行好点的体育老师和学生们踢踢球,品行恶劣的就回办公室抽烟玩牌去了。这帮体育老师又没有升学压力,又没有教学压力,一样拿工资,还有寒暑假,而且学校也不指望他们能再培养出邓亚萍来,所以到现在我也觉得体育老师是最轻松的职业。
我和胡子坐在操场的角落里抽烟,我们记得当时我们全校才有俩摄像头,一个在校门口,一个在会计室,所以在学校里操场的角落是除了厕所以外抽烟最High的地方。我们俩一边抽一边点评在操场上踢球的陈童生。
我问胡子:“你说丫能考上体校么?”
“没戏,你以为是个人都能考体校啊?”胡子不屑地说。
“丫不老说考体校么?”
胡子把烟踩灭在地上说:“考体校进国足啊?操!”
我哼笑了一声,这时看见一个高挑的身材从远处走过来,是丛姗。她今天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蓝色校服,我听说她故意挑了一身大的,她说国外的HIP-HOP歌手都这样,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HIP-HOP,后来才知道和我们那时候常说的“大Rap”是一回事儿!
“聊什么呢?”丛姗在我旁边坐下。
“聊陈童生进国家队呢。”我掏出一根烟给丛姗。
“不抽你的,我抽红塔山。”
“我没了。”胡子拍了一下左边的裤兜说。
其实丛姗经常抽我的都宝,而且她说她就喜欢劲儿大的烟。我知道她是故意跟胡子要的,而她早就想到胡子不给,想试试他而已。而胡子的烟确实还有,只是放在右边的裤兜里,我当时觉得他这个鸡贼真是有点太过了。
丛姗从我手里拿过烟,点着,问:“聊什么呢?”
“聊陈童生进国家队呢。”我说。
“乒乓球?”
“屁!中国男子足球国家队!”胡子不屑地说。
“那他家算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丛姗猛吸了一口说。
“哈哈哈哈。”我和胡子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今儿下午玩去吧,我请!”丛姗拱了一下我的胳膊。
“哪儿啊?”
丛姗用手指着一个方向:“我发现那边有一游戏城。”
“玩游戏机啊?”胡子失望地问。
“算是吧,那种能打枪,能开车的那种。”
我只在一些香港电影里见过那种大型游戏机,但是从来没玩过。只是听说陈童生玩过几次,今儿丛姗这么慷慨,我当然举双手赞成。
“你不画画儿了?”丛姗似笑非笑地问我,我似乎觉得她这种聪明人早就戳穿了我的谎言。
“不再这一时啊!”胡子替我回答。
丛姗突然指着胡子,停了两秒钟,说:“呃……你要去也行,但是你得买三盒红塔山。”
“我……我没说去啊!该期末了,我得复习。”胡子有点尴尬地说。
我知道胡子特别想去,因为丛姗说请客了,占便宜的事肯定少不了他,但是丛姗的激将法一下就让胡子中招了。丛姗实在是太聪明了,其实胡子要是去的话,丛姗未必会真逼着他买烟,但是她好像都算准了胡子会因为不想买烟而放弃,所以才故意那么说。
下午自习课我和丛姗走出了校门,一路上我们俩的烟就没断过,而且丛姗特别能说,我也是才知道她原来这么贫。一会儿说说以前在石景山中学如何闹,一会儿说说自己怎么和家里人吵架,有几件事居然听得我这种久经沙场的老同志都毛骨悚然,而且我能感觉丛姗没有吹牛逼,她的逻辑性很强,所以故事听起来也无懈可击。
快到游戏城门口的时候,丛姗突然问我:“那林可跟你关系不错吧?”
“凑合吧,怎么了?”
“没事啊,问问。”
当时对于丛姗这个问题我没有多想,后来发生的事却让我始料未及,我第一次对世界上的另外一个角落有了全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