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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黄澜生大为诧异道:“你不是在铁路公司过的夜?”

楚子材道:“不是吗?还帮他们写这样,写那样,一直写到半夜一点多钟,真把人累够了!”

“这样说来,罢市不过开端,跟着还有大举动哩。我实在不懂得他们到底起的啥心肠,果真要造反吗?”

他鼓起眼睛,把楚子材瞅着,好像楚子材也是主动人之一,要在他那平静无表示的脸上,看出他心里藏的是什么,如同问官之审问犯人。然而楚子材依然是那行所无事的模样,悠悠然抽着他那一天都离不了的地球牌纸烟。

不过今天的神情毕竟也有点不同,只管对什么都是那样不在意下的索落冷淡,到底疲倦压住了眼皮,在新病之后的瘦脸上,更其显而易见,眼光也格外的迟钝得看着庭前一株全载浓绿的杜鹃树,许久许久都不转一下。

一件白麻布长衫,也那样的龌龊而皱,衣衩裂开了好几寸,脚上鞋袜几乎分不出眉眼来,也是昨天的一种成绩。

黄澜生似乎对于一件不甚明了的事,忽而有点恍然的光景,抽完一袋水烟,连点了几个头道:“哦!是了!吴凤梧在教练同志军,原就安排了要造反。我起初还只是猜想,拿今天的情形看来,真果要闹出乱子来的!子材,……”

黄太太把衣服换了,仍然太平无事的,把花露水洒得满身是香,扇着一柄东洋纨扇,将门帘一撩道:“今天是啥情形,比昨天还乱吗?子材没向我说哩!”

楚子材好像出了梦境,忙将眼光移到表婶身上,茫茫然说道:“是啥子话,我没向表婶说过?”

这样子再傻没有了。

黄澜生哈哈大笑道:“子材今天的精神真有点恍惚,一定是昨夜太累了,没有睡够。”

“晓得是咋个的?一场病就不行了!暑假前,几整夜不睡,第二天还不是精神百倍的。今天还是睡到太阳很高了才起来,王文炳一直从昌福公司回来才叫醒我。洗脸时,脑壳竟是昏昏浊浊的,本打算回学堂去休息休息,恰走到这条街,忽然想起表婶不知道昨天回去了不曾。”

黄太太笑道:“啊!你原是过路人情啦!我还以为你巴巴儿来看我的!”

她丈夫道:“你就没留心他这一身狼狈样子吗?”

“哈哈!还没问到他啥时候上省哩!他也来得太早,我还在洗脸,匆匆忙忙说两句,你就来了。”

“我却是巴巴儿来看你的。”

“也是你有口头福,妈才说叫王嫂来请你哩!子材到底是啥时候上的省?”

罗升来说席摆好了,在左厢小客厅里。外老太太请老爷太太先陪客就坐,外老太太换件衣裳就出来。

黄太太道:“妈也是啦!又没有外客,吃顿便饭,也要换啥子衣裳!你们先去着,我拉妈出来。”

黄澜生道:“那把幺妹一并请出来好了。都是亲戚,子材并且是小辈子,有啥子躲避头?”

一张不大的方桌子,摆了十三个碟子。红黑漆的竹筷旁边,依然是一张木板红印的天官赐福的席花纸,一个太极图式的锡手碟,盛着稀稀几十粒生的黑瓜子和炒熟的杏仁。格外一花纸盒席点,盒盖上印着泥金的寿字。

黄澜生把手一挥道:“噫啊!还是正正经经的寿筵哩!这样看来,该穿花衣,戴凉帽,着靴子了。”

楚子材急忙问道:“我穿了这一身,咋好坐呢?怕是道个谢走了的好罢?”

龙老太太被两个小孩嘻哈打笑着,牵牵扯扯的从堂屋里出来。

小孩齐声闹着:“赫呀!赫呀!走啦!别再穿了啦!”学着街上抬煤炭的脚夫的腔调。一个牵着一只手,弓着腰,蹬着脚,样式则颇似扯船的纤夫。

当外婆的又怕自己跌跤,又怕牵挽的人跌跤,笑皱了一张老脸,一面吆喝着道:“你两个要把我扯跌的,小婊子养的,真烦啦!”一件品蓝绸衫的纽扣还没扣好。

黄太太跟在后面,大声笑道:“你们看,老太太恁大年纪了,换了衣衫,还要穿裙子。我说,你不是把人拘住了!”

她丈夫迎上来,把两个小孩搌开,亲手扶着丈母的手臂,笑道:“我正在说席面摆得这样齐整,真像寿筵了,我们穿着便衣,恰不配坐哩!老寿星若再打扮出来,那我们只好心领谢了!”

鲁嫂把银样的点锡烫壶提了出来道:“黄姑爷怕要换大杯罢?”

黄太太把席面一看,也笑道:“厨子当真不怕花本钱,这席点拿来做啥?”

龙老太太一面让生客,让姑老爷上坐,一面叫换大杯来。还一面答应她二女道:“本是该的,不过只半桌席,……”

鲁嫂插嘴道:“啥半桌席!还不是一整桌!厨子说的,半桌不好开得,天气又火,再留,怕不能吃了。”

这下,吃倒退居第二位了,要紧讨论以及闹得满客厅全是声气的,乃是余下几桌席的处置问题。

韵侠小姐被大家逼着招呼了出来参加。她倒满不在乎的样子,楚子材反而窘到把乡下人的本来面孔和举动全摆了出来。

结果,依了幺小姐的主张:叫罗升去邀请孙姑老爷、徐姑老爷、两位陶表老爷、胡表老爷、以及五六位男亲戚到来,晌午开两席,明天再开两席,不就完了吗?

大家让着入了坐后,龙老太太还在问:街上可走得了吗?该不会又像昨天一样,把大家轰的一下全骇跑了?

黄澜生向楚子材道:“你是知道一点内情的,据你看呢?”

黄太太插嘴道:“你知道内情?难道你进了同志总会?”

这把韵侠的注意引了起来,定睛将楚子材看着。

楚子材很拘束的看着自己的筷子道:“我没有进同志总会。只是昨天上省后,因为学堂举我当代表,走到铁路公司,就被一个同学的抓住,帮了半夜的忙。”他遂把昨天的种种经过,大略说了一番。

这叙述是很有趣的,就以他那并不擅长的言辞,也说得娓娓可听,使得龙老太太同两个孩子全把筷子放下,张着口只是听他说。

红烧海参上来了,这才把大家的注意力引了回来。黄太太拿筷子一比道:“不要只顾说去了,肚子还是要紧啦!”

龙老太太吃着菜道:“照楚老表这样说来,不是罢了市后,大家还是要闹事的?阿弥陀佛,这日子我们硬是没有过过!我也不懂得罗纶这些人,为啥子要这样闹?铁路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就说光绪皇帝老早答应了拿跟我们修,宣统皇帝不该再要回去。可是皇帝家的事,那说得定,他要咋样,就咋样好了。常说的,天大由天,我们要同皇帝相争,这咋个争得赢?”

黄澜生笑道:“丈母倒是老年人的见解,不过现在的世道已大变了。”

龙老太太抿了一口热酒道:“再变哩,三纲五常总是在的!”

幺小姐是住过两年女子高小的,当然觉得母亲的话过于腐败,因为有生客在座,不好像往常那样直率的打转去,但是总忍不住掉头冷笑了一声。

她二姐看了她一眼道:“你自然是别有高见的了!”

两个男子都把她注视着。

楚子材也才借机会把这位幺孃仔细看了看。眼睛也有表婶那样大,那样黑白分明,似乎更要光彩些,只不大滴溜转,或者不曾变为妇人,才不那样大胆?眉毛漆黑,两撇柳叶样贴在粉涂白的额上,也还长,仍旧是处女的规范,不能像表婶那样用线绞子修得又细又弯。鼻子也和表婶的差不多,嘴却是大,上唇又过厚一点。头发很密。身材不但高,并且很壮实,袖口外两条微黄的手臂,浑圆的;要是可以捏的话,一定有一种又坚硬又光滑的感觉。就全般看起来,诚然没有表婶秀气好看,但是有一种说不出的令人舍不得离开眼睛的地方,他仔细用眼睛搜索了几次,又拿表婶来比较了几次,终于得不到结果。

韵侠自己何曾知道,她只顾逞着性子,在驳她母亲的话。说她母亲太腐败,“到了今月今日,还把三纲五常放在口里。”而她顶反对的,就是夫为妻纲,“夫妻本是平等的,夫主外,妻主内,为啥子当老婆的就该降一等?真正说起来,女人是国民之母,还应该比男子高些才对啦!”

她说到两个脸巴通红了,一对眼睛睁得圆圆的,又长又黑的睫毛,同帘子一样,垂下卷上,很是迅速。

黄澜生老是笑眯了眼,一面点头,一面端酒杯。

老太太哆着嘴道:“我现在还说得上啥子!分明一句好话,都是要不得的。可是,从前我的话又对啦!亲戚当中,那个不夸奖龙大嫂是知书明礼的人!”

她的二女笑道:“妈还是老不化气,你那时候的道理,到现在那有不改变的?就像衣裳一样,如今变得多快,一年一个样子,前年做的新衣裳,今年还穿得吗?”

“是啦!我也在说。”龙老太太又精神起来,举杯抿了一口道:“衣裳也变得太快了!一会儿作兴长,一会儿作兴短,袖口出手,宽边窄边,刻刻不同。其实越变越怪,怪来看不上眼,要赶时兴,只好一年到头的改。从前那是这样子,十七八岁时,在娘家办嫁妆,有钱的,单夹皮棉纱四季衣裳,整箱整箱的缝,不说挽袖驼肩,博古辫子,全有一定的样式,啥子花样配啥子颜色,不要你吩咐,裁缝全是晓得的;就是衣裳的大小尺寸,也全是有规矩的,错了,人家就要见笑。出嫁的衣裳,那个不是一直穿到死?你们说,这样好些吗,还是像现在随时讲时兴,讲得人头昏的好呢?”

韵侠道:“我说,像以前那样的老古板,就不好!”

她二姐道:“我也觉得样式花色老是那样,也太看厌了。”

黄澜生向楚子材道:“以你年轻人的见解来说呢?”

楚子材正吃到第五样菜竹荪鸽蛋,不禁惶惑了一下,他的脸又红了。

这是一个开口就要得罪人的问题。倘若附和了老太太,岂不要得罪表婶与幺孃?幺孃已经是不应该不是的了,何况表婶?天地间的是,理应归之于年轻的女郎,和好看的少妇的。然则批评老太太的不然罢?而老年人大抵是小气的,自己的儿女得罪她,并不要紧,外人却是不应该。不过楚子材还没有斟酌这利害的见识哩,他只是天性的不愿意论人的是非,以及无原无故的得罪人。

他把一个已经煮得很老的鸽蛋,噙放在口里细嚼。脸上只摆出一种傻笑。

表婶毕竟会体贴他,只眼角抹了他一下,便连忙问她丈夫:“说说你的意思呢?他们当学生的,看了好多衣裳,还说不上分别好歹哩!”

黄澜生哈哈一笑道:“好轧实的太太,我才在考别人,你又考起我来了!”回头叫罗升点火拿水烟袋来。

韵侠看着他道:“黄大哥别要借事出徐州此是成都人常用的成语,意谓借故离去本题,或言其源出于明太祖朱元璋,未考。——作者注,妈说的话,到底那一种对。”

“一定要我说吗?”他又喝了一匙汤。

振邦闹了起来道:“你们也是啦!刚才楚表哥摆得多好听的,硬着你们岔开了,我要听楚表哥摆。”

婉姑更拿筷子敲着桌子道:“快摆!快摆!”

楚子材也乐得借此跳出议论是非的范围,便赓续着适才的话道:“果不其然,今天早晨,各街就把光绪皇帝的牌位供了起来。不过还不一律,大概这时候,昌福公司石印的黄纸牌位一定散出来了。大家说,这样一做,官府们看了,不但触目警心,时时刻刻念着先皇立宪的上谕,并且也表明我们争路的心迹,并非造反,并非革命,只是遵守先皇的上谕。他们又已商量好了,若果赵制台再不代奏,政府再不惩办奸臣,第二步就全省不纳厘金,不缴赋税。官府要压制我们哩,这是全省人民的公意,全省七千多万人,他总不能个个丢在监里。要剿办哩,我们都是好百姓,我们还是同他文明相争,他也不好拿野蛮手段来对待我们。全城的官员,况又与我们同心合意的,……”

黄澜生插嘴道:“全城官员?这倒未必!比如我,到底也算是一员候补的五品知县,我的心意,就与他们不合!”

他的太太把嘴一披道:“你把你看得好粗好大!候补县,一条街有几个!你不同人家合心合意,人家也不稀罕你!”

幺姑小姐也掉过头去只是笑。

黄澜生把脸抹了一把,笑道:“近来,太太和我不对极了,好在我的脸还厚。只是,丈母,你老人家倒该管教一下,二姑太太的脾气未免太大了一点!”

龙老太太笑道:“澜生,我们有了岁数的人,都该受气的。大概现在世道是这样的,作兴的幼欺老,下欺上,女欺男,仆欺主。你们都是年轻人,我只耽心你们将来有苦说不出哩!唉!”

幺姑小姐正正经经的说道:“妈,你不要耽心,我们并不讲究欺负那个,只要老的男的在上的不压迫我们,我们就不反对。压迫了,还要叫我们像从前一样,半口大气也不许出,那可不行!就像这回争路的事,依我说,就是该的。为啥子任凭一个奸臣把我们的路卖跟洋人,他得了钱去享福,拿我们当亡国奴隶?我们怎能眼睁睁的等死呢?我们咋个不该闹呢?依我说,还太文明了,便该打出旗号,叫那般死人明白:你不放手,我就杀你!可是照妈和黄大哥的口气看来,我们真该半口大气不出,猪狗一样,任凭别人把我们牵去卖也好,宰也好,稍为强成都方言:凡不听教训或好话曰强,刚愎拒谏亦曰强,音如上将中将下将之将。——作者注一下,都不对!”

黄澜生拍着掌道:“赞成!赞成!幺姑小姐真不愧一位女豪杰。可惜同志会没有女的,不然,你倒是个角色!”

韵侠被他恭维得眼睛更有了光彩,微笑道:“你既然赞成我,为啥你又不以同志会为然呢?”

楚子材几乎不敢拿眼睛去看她。深自庆幸还没有说出对于同志会有什么不满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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