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芮
(一)
灵洗说,我是这个世上最懂她的人。而她,也是这世上最懂我的人。
我因爱而懂她,她因不爱而懂我,这很悲哀。
(二)
众人皆以为灵洗是爱我的,只有我自己从不这样认为。
她爱的那个人,十年前是将军,后来是定北大将,现在是帝婿,他叫曾川清。
十年前的一次百官宴,十六岁的灵洗在五菱湖旁第一次见他,那时的他靠着柳根、抱着酒壶独饮,她觉得这人很奇怪,好端端的宴会不呆一个人跑这空寂地喝酒?!
她躲在栏杆后默声数着酒壶,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半,最后被他醉酒带倒的那只酒壶撒着一路清酒“咕噜噜”的滚进了五菱河。她轻手轻脚的走到柳树下,细瞧他身上的命服,原来他就是那个父皇说的意气风发的曾将军。
瞧着那人睡梦中深锁的眉心,她偷偷伸手想去抚平那纹路,终没敢落下颤抖的小手,不知怎的她有些难过。
后来,她经常会在百官上下朝的必经之地转悠,只为远远的看一眼他走来或远去的身影。这些都是她后来告诉我的,每说到这些她都会微勾着唇不意的笑。
半年后,曾川清率军剿匪,灵洗为大军饯行。她将自己最爱的那块翡玉琢成如意佩亲手为他带上,边料刻成戒花带在指间。
为保玥国安稳,手握重权的将军和聪慧无双的公主不可能在一起。这些,她明白。
他出征不久她就请命去各地治学,她父皇钦点由我跟随。先皇的意思我双亲皆知,她也自是知道个中意思,却没什么反应。
后来,先皇驾崩,她沉默寡言的匆匆回都。路上,我们被人截杀,她中了剑,伤势凶险。处理过伤口两个时辰后她幽幽醒来,麻药劲儿过去,她疼的睡不着,便断断续续和我说她的父皇、她的皇弟还有那个深埋心底的故事。
因失血过多而苍白无色的脸上,一双眼眸清亮的让我的心刺痛的难以压制。可我不能怨她,我怎么舍得。
她自己遭了毒手愈发担心她在宫中的皇弟与母后,忍着伤痛发着高烧赶路,回到宫中却对受伤的事情绝口不提。她在朝华殿闭门不出的调养了三个多月,每次去她宫中送药,总见她端坐在书桌前和太子论事,脸色仍是苍白。
她这样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我很担心。自此下朝后就去她宫中与她一道和太子议事,不觉深夜掌灯,她已不知何时靠在榻上一脸疲惫的睡去。
我天天往朝华宫跑,宫中对此流言纷飞。先皇去世,未定婚嫁,我们着实是没什么关系的。
后来知晓太后那里有先皇的手谕,她以伴皇上五年之由拒了。她未提,我自当不知。
那日太子有事要理未与我同来,我到朝华殿时她正在喝补药,自三年前的那场刺杀,她这“补药”就未断过。我告离前她欲言又止,终道“苏芮,你即知我心中事,不必再浪费时间,找个好女子过日子吧。”
我心中苦涩,回她“若是遇到,我会的。”
瞧着倒在花坛边沤花肥的一堆堆药渣,想着自入了春她的身体还不若去年好,我总觉得她隐藏了些什么。偷传了负责她的太医来问,那时才知她身体虚耗的厉害,拖不过几年了。
她既不愿这残病之躯耽误曾川清,我便便宜得了与她情投意合的传言。她无奈我的执着,我无视她的无奈。
曾川清后来以军权为聘求皇上赐婚时,我着实没想到。
暮然瞧见他腰间竟挂着她当年三万大军前亲挂他腰间的玉佩,原是流水落花皆有意。这几年我有意忽略这么个人,却是害苦了灵洗一颗疲惫的心。
(三)
曾川清没了军权,却并未卸下军中职务,仍担着定北大将军的名,但已相对轻松许多。
一身杀伐气的他本就不喜笑,灵洗病了,他一双眉目愈发沉的厉害。
曾川清将灵洗放在心尖尖儿上的好,终于止了帝都人这些年背里对这位长公主的冷嘲热讽。他们面上见了她是毕恭毕敬,私下里却啧啧直说“拥有美貌、智慧与尊贵的身份又怎样,还不是嫁不出去成了老姑娘!”
曾川清拉着她满帝都的听曲儿、吃饭。下人报来这些事,我也只是笑着听了,以她那性子是愿意东逛西走的,可她身体已不大能撑住。后来问她,她微微一笑抿了口茶道“其实出去走走也还好。”
她只是想在有限的岁月里多陪陪他。想清早的晨辉、傍晚的夕阳都有他们的记忆;想广袤的草原、冷寒的冰场都有他们的足迹。
这些我若不说她自己也定不会讲给曾川清,他是一辈子都不晓得她对他的心意了。
我问她曾川清腰间的玉她见到没有,她笑了笑说看到了,然后眯着眼笑,一双眼睛弯成月牙,笑出泪水“所以他就更不能知道我的心了,别离的疼我一个人受着就够了。”
阑珊楼的事情我也是事后才知。陆宰被罢一切皆咎由自取,当年刺杀灵洗害她险些丢命的那个刺客就是他的好女婿,灵洗一眼瞧出了他!
不管当年的事情和陆温盛有无关系,都已是不除不行,她这软刀子下的正是地方。
后来她与曾川清闹别扭,生气回了朝华宫。我去看她才知她怀孕了,她想生下这个孩子!我第一次高声斥责她“你疯了!你的身体情况不允许你生下他!”
她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我知道。川清父亲当年战死沙场,母亲远走他乡,他说自己是一个被抛弃的人。我若有一天也离去,那么好歹有我们的孩子留下来代我陪他,告诉他我没有抛弃他。”
她固执起来,没人拦得住。我压着心中的酸疼与怒气,每天下朝就往太医院和朝华宫两地跑,生怕她身体出什么茬子。
曾川清自是往朝华宫跑得勤快,每每甫见了我便沉几分脸色。他这孩子气的举动让她掩面哧哧的笑,粉了一双脸颊。待她身体调养的差不多的时候就立刻回了将军府。
瞧着曾川清那顶上朝的青轿日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心中五味陈杂。
孩子出生的时候正是寒冬腊月,灰蒙蒙的天飘着雪。宫中的御医、产婆除了当值的全被请去了将军府。我到时,乳娘抱着裹得圆滚滚的孩子给我看。是个小公子,睡着了,瞧不出眉眼肖父肖母。
隔着屏风她唤我进去,声音轻的不像话。
床前未吊青纱。曾川清坐在床沿,脸色青白的不比她好多少,见我进来哑声道“我去太医那边看看。”出门前又旋身对我说一句“她身上没什么力气,别让她说太多话。”
她微闭着眼,我缓缓上前,站着瞧了她一会儿。这辈子,怕是最后了一面了。许久温声叫她“公主。”
她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看我,动了动嘴角似是在笑,良久虚弱道“苏芮,成个家吧。”
漆黑的夜,冰冷无人。我踉跄着脚步走在风雪里,耳边、脑海全是她往日的一颦一笑。
她在三日后去世。我去将军府吊唁,出来时恰逢皇上要带走小公子回宫里养。曾川清抱着孩子死不放手,盯着皇上一字一句道“我既活着,我的孩儿我自己养,除非我死。”
“那你就去死!”皇上怒急,冲他咆哮。
我摸着怀中的信笺,心道她果是什么都料到了。
这么多年她都没告诉皇上她心中所爱。那五年她因顾及皇上忌惮曾川清手中军权而不说,后来是怕皇上自责,自责自己皇姐为了玥国白白舍了这许多年华。便由着皇上这许多年都不太喜曾川清。日后她去了,怕是皇上也要摘了曾川清的脑袋,泄这许多年的憋闷。
几个月前她对我说“我死后,皇上若是要带走孩子,你便告诉他我的意思,孩子是要有父亲的。”她另给我一封信,如若皇上不信,便将这封信给他看。
我将这话带给了他们,曾川清蓦地抬头,血红的眼盯着皇上手中的信,双唇不住的抖动,却是抱着孩子慢慢回屋了。
一个月后,曾川清辞了一切军务。再见,便是他抱着孩子,牵着孩子……
灵洗去世四年后的八月十六,我和曾川清一起喝酒,瞧着他鬓间白发我不知怎的就将灵洗的秘密说了出来。说完我就后悔了,见他没什么反常,我安慰自己说许是他没听到。
半年后的一个深夜他抱着熟睡的孩子来找我,说他要走了,要我代他和灵洗照顾孩子。末了,又喃喃道“灵洗应该也不想我们的孩子养在宫里的,不自由。”我那日的话他还是听到了……
曾川清死了,死在灵洗的坟前。
(四)
皇上让我为灵洗做传,这是第八次修改了。提笔欲下,却终是怎么写都不对。她不求自己留下什么光辉史迹,这辈子最好地事情就是嫁给了她心仪的人。
将修八次的奏折呈给皇上,他看了,默了一默,没再让我修第九次。
“嘉正八年,灵洗长公主下嫁定北大将军曾川清。嘉正十一年,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