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恤是新学期回来新买的,4月初才穿出来。以前他每个季度最多也就三四套衣服,好多都是灰色或者灰白色,或者从白色穿到灰色,然后才换一件新的。上高三后,暑假回来补课,突然有一天,就看见他着装眼前一亮了,他开始穿除了灰白色以外颜色鲜艳的修身的潮流的衣服和牛仔裤。然后就应了那句人靠衣装,把他勾勒得人模狗样了。十三妹看见了又不争气地趴在宿舍窗口惊呼叫艳了。
当你不注意这个人的时候,他几百年都跟你沾不上半毛钱关系,当你开始时时刻刻留意这个人了,他花半毛钱都跟你沾上关系。
今年我就跟他撞了两次衫。
一次是寒假回来补课的时候,我买了一件白色的拉链卫衣,有一天傍晚从食堂领饭回来,抬头看见,第一篮球场旧教学楼方向的篮框下,他也穿了一件白色新卫衣,斯文而有点秀气,十三妹再次不争气地犯起了花痴,把他夸得跟衣冠禽兽似的。
之后不久我出市区买帆布鞋,顺便又买了一件衣服,还是白色的,有领的短袖T桖。有好几款颜色,我独挑了白色那件回来,左前襟和衣背脊都有两个可爱的波萝公仔图案,穿上身自己都觉得小清新。
记得买回到宿舍那天下午,余榕还啧啧称奇道,“你怎么喜欢上白色的衣服了?”
我像被人窥探到了秘密一样,心虚了半晌,才小声吱呜:“白色的衣服穿起来好像白净一点吧。”之后收进衣袋,到4月才拿出来穿。
穿出来的那天傍晚,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四中背后的凤凰岭上还有几抹红霞,鲜明悦目。
第一节晚自习下课铃响了,我出教室,走到6班前门口,一眼又看见了他。其时碰到几个值日生抬开水回来,楼梯口给堵住了,大家都纷纷停下脚步让值日生先回教室。刚好他也从教室后门抬着开水桶走出来了,竟然也穿了一件新衣服,也是白色的,心领短袖,干净得格外耀眼。我的脸霎时就滚烫起来,收回眼神,直直望着楼梯口不敢乱晃。但好像还是被他发现了,不着痕迹地瞥过来了一眼,然后又不着痕迹地收回去。手抓着开水桶的一头,面容淡定。倒是小辰转回头特别诡异地向他笑了,不知道笑什么,他侧向夕阳那边脸好像也红润了起来,又不着痕迹地瞪了小辰一眼。后来我是心脏扑腾得太厉害了,楼梯疏通后抢先跑下去了。
但是那天中午,看见这件白色的布料看上去很柔软的衣服,消失于高三旧教学楼楼梯口后,午睡醒来我就找不到它的痕迹了。
起初我还很高兴,以为他终于醒悟洗心革面发奋图强了。
然而他一洗就洗了一天,一个星期。
按照他以往习惯,每个星期天下午,只要天气不恶劣遇上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或者他有事出去,他都会来篮球场报到的。有时就算天寒地冻,或者娇阳似火,逢上举国欢庆的节假日,外面鼓瑟齐鸣歌舞升平,他的朋友都出去凑热闹了,校园没剩下几个人,即使没有一个人,他可能都在自娱自乐。
可是那天下午打球声震到傍晚了,也不见他。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开始忐忑不安。
晚自习也不见他。
星期一一整天也没有看见他,放晚学的时候他破天荒没有来操场打球。
到星期二了,还是不见他。下午第八节他们班体育课,向来没下课他跟小辰就做好下课准备,等我们走下操场的时候多半可以看见他们占得球场在打球了,可是那节体育课下课,星期三星期四三模也都考完了,还是没有看见他。这是我在四中三年了第一次因为看不见他人而这么心慌意乱,以前不管想与不想,都总是冤家路窄一样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现在那个像臭屁虫一样无处不在的身影搜索不到了。
我很担心却又不敢去多打听他的消息,生怕同学好奇心膨胀,看出我怎么变得那么关心起他来了,自我宽心或者他真心改过闭门看书了,要不然家里有什么事请假回家了。我甚至自作多情地以为他躲着我,不想再整天看见我。直到最后终于忍不住问余榕,余榕说他已经几天不回教室,他桌面的书全部塞进桌屉里了,讲台上一张对他缺席的说明都没有,也没听老师、小辰或者其他同学提起过,总之他悄悄地离开了校园。
我听得心里心七上八下,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时候很快就五一了,劳动节回来,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我想他应该不会在这个关头临阵退缩的。虽然他表现出没有远大的理想,但他从小也不是一个临阵退缩的人,可能也就回家一个星期,高三累了倦了很多同学申请回家休息几天都是常有事。只要不是学校重点保护对象,关系到学校上本率,有需要的班主任基本满足。况且那个时候,他又一次成功惹毛了他的班主任。
他依然不改上课迟到、睡觉、说话、早退、跟班主任抬杠、屡劝不听、还屡劝屡犯的江湖本色,并且在高中最后一年,在Candy这么一个年轻貌美刚出社会第一次做高三班主任的女老师面前发挥得淋漓尽致,让四中为数不多的一个美女老师,因为他而整天郁郁寡欢食不知味忧了心血白了青丝。
高考一百天后,四中有史以来召开了第一次高三年级家长会,也是四中办学那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正规大型的家长会,高三年级领导、班主任、任课老师全部出席。意义深远,不可亵渎。当时他家里受教育程度最高文化知识水平也最精湛的大姐就气宇轩昂地来参加了,并顺便把他拎回去了。
我中午回宿舍听到消息,喜不自胜,我打小就对他大姐心生敬畏,由他大姐亲自出马,带他回去进行一番浓烈的亲情鼓励和望子成龙思想的熏陶,我想此人应该还有药可救。我还隐约看到一道曙光从他身后直线照射过来。虽然他一直吊儿郎当地学,令人发指的是,他高中以后成绩竟然一直遥遥领先于我。
我到快高考了,还在为四百分苦苦挣扎,他却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小碎步向五百分进军了。
余榕跟我们同为老乡,都对他咬牙切齿,忿忿不平。整天回宿舍抱怨他们班有些人,上课不见他们怎么听,课后也不见他们怎么勤奋做练习,考试更不见他们有多认真,很多时候都是懒懒散散地做一个多钟头就交卷了。可是发回来的试卷,单单选择题部分都比她拼了老命挨完两个钟做的总分高。尤其是阿八,自称半桶水,也比她多半桶,她还是个补习生,已经征战了一年考场。
还有番薯囡的姐姐大白兔,也曾那么痛恨过他一段时间。
好像是高一那年了,校团委书记教我们3、4两班英语,当时我们两个班都极不争气,大半个学年过去了,无论什么考试都没有同学英语单科成绩及格。不是差几分,索性两个班都差一分。最终惹得校团委书记忍无可忍了,高一最后一次考试前,气势汹汹地向我们两班发出了最后一道团委书记大令:要是谁期末英语考及格了,下学期回来,她重重犒赏谁。结果高一那年,谁也没有攻破的90大关在高一最后一次期末考试里,他领头打破了沉默,拿了91分,大白兔90。我们班还是没有人及格。
之后他便以优秀的文科成绩得分进了高二6班,当时高二文科班,也是我们年级里最响亮的一个班。校团委副书记小莲做班主任,政教处主任除哥教哲学。大白兔也不逊色,混在高二5班,并得到大家的支持,做了一个小班团干部。但是她一直耿耿于怀阿八高一年末的英语拿多她一分,于是发毒誓要跟那小子比英语单科成绩。一段时间过去,无论她总分比他高出多少,英语偏偏就差那么一点点追不上他,让大白兔很是抓狂了一段时间。
而那小子也就英语好些,其次到历史。初中的时候就听周单提过,他对历史有特别浓厚的兴趣,初二那年就把他大姐高中三年的历史书全翻遍了。让人大跌眼镜的却是,他高中毕业会考历史竟然挨补考。成绩出榜那天不小心给我瞄见,回头我揶揄他,他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地还是补考费。
当时好像高三已经开学半个多月了,我站在操场右边的龙眼树下的玻璃宣传栏前,淡淡地看着他,用一口老乡的默契的语气跟他说话。当年贴在宣传栏里的资料还是我们开学不久前对刚毕业上大学的2003届学长学姐的助学捐助。我问他捐了多少,他漫不经心地说没钱。我笑说等你也上大学的时候呢,他口气十足地说我不会贷款啊。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回教室了,留我在原地哭笑不得,不以为意。想不到半年后,我也为他的前程担忧起来。
所以这小子不算朽木难雕,只要他肯狠下心来寒窗苦读半载,我觉得还是可以实现农奴翻身当家作主人的理想的。
我以为他大姐带他回去不说家暴至少也要严加教育一顿,他星期天晚上才能回来。没想到他大姐劝功果然不同反响,他当晚就回来了。
是夜吃过晚饭我跟同学出去散步,回来的时候在食堂后院遇见了他。他拦路抢劫了我一个橙子后竟强词夺理说这是自由放假回家的福利,我跟在后面看着他哭笑不得。那晚还是黎副发出指令要求高三文理四个基本班星期六晚务必回教室自习的第一晚,当时7点半了,高三第二节晚自修开始了,他还悠哉游哉地拎着个水桶,没事人一样回宿舍挥霍光阴。
我多说两句好像都是我在多管闲事一样,对我的话完全充耳不闻。
然后我想想,就当真说不出口了。
我还当场脑补了一下,时常迟到,好像我就在他前面。
有一次,似乎是这学期开学回来不久的事了。那天早上天气很冷,飘了毛毛细雨,我偷懒起床又晚了,还顺便打开水洗头,磨蹭到早读预备铃响才匆匆忙忙赶回教室。当时鞋还没有穿好,头发也没有擦干,湿哒哒的水从发根滴下来沾湿在衣领上。手里还捧着一碗粥,碗上放着两个馒头,特别狼狈地在楼梯口碰到了他。起初我很紧张,一看见他就放步小跑起来,想赶紧跟他拉开距离。岂料他跟小辰可能也担心Candy守在教室门口等他们了,在我背后也跟着小跑起来。落在我们后面的迟到分子慌手慌脚地,也跟着小跑起来,就连下班看早读的男老师也凑热闹三步并两步走,一大帮人踩得楼梯乌烟瘴气,轰隆大响,场景异常难看。我更是狼狈,整个迟到大队里似乎就我一个女生,为首跑在前面,后面跟着慌慌张张的一群男同学,丢脸丢到家了。我跑了一段快到2楼的时候霍然停了下来,心想让他们先走好了,反正发哥好说话。不想他跟小辰也一刹车似的放慢了脚步,大家一前一后始终保持着四五个楼梯阶的距离,不打招呼,也不说别的话。好笑的是,后面的人竟然也跟着慢下来了。一个流动大军似的迟到大队在我的英明带领下戛然而止,只有个别同学在2楼转角处马不停蹄回了教室。后来我觉得实在狼狈透了,抬起脚一溜烟跑回教室了。
自习课讲话,十三妹矫情的时候话也多过米粒,我每次都原谅自己陪她挥霍光阴。可能他们班窃窃私语的人少,她又大嗓门,污染环境的能力也特别强罢了。
上课睡觉问题,我实在撑不住的时候也会毅然趴下。估计我个小,坐在窗眼旁边,地理位置优越,桌面的书也堆得蛮高的,老师不常注意。不像他是班上的问题分子,坐到哪里,老师眼睛盯到哪里。而且从高一到高三,他坐来坐去就坐在最后一排。偶尔老师法外开恩才让他挤挤倒数第二排的位置,距离前方黑板近一点,但老师还是能一眼就把他看出原形来。
今学期正月初七回校补课的晚上,他们班就第一个调位了。他跟小辰还有陆乐容,班上三号问题最多的人物坐到了同一条战线上——第三组的最后一排。余榕当晚回宿舍跟我说,当Candy最后念到他们仨的名字时,一班人都轰动起来了,不约而同地扭头向后转看向了他们的位置。只可惜那晚他又偷懒没有准时回校,错过了好多为看他的回眸。
不过他们仨也没坐长久,不知什么原因,不久他就跟小辰连桌带椅搬到教室另一边角落——第四组的最后一排去了。他坐里面,小辰坐在外面,把书堆起来,混了一阵子。只是对不住了陆乐容,那小子双手捂住脸痛不欲生地鄙视了他们好久。不过到底还是老师眼中的顽劣分子,问题学生,Candy在讲台上一览众山小,他还是免不了批评。
说多了他自然就不高兴了,整天仰天长叹捶胸顿足,又充分发挥他的主观能动性给Candy起外号。有一天顶撞Candy后,竟然说他还要再读一年呢。
再读一年。
当我从余榕口里听到这句话,五味陈杂。
长那么大,我还是第一次感觉到他竟然也有追求功名利禄的梦想。
可是既然心有鸿鹄之志,为什么不奋起直追,却把机会留到明年,用这种方式来曲线救国?
好几次我想找机会跟他聊聊,问问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放着正道不走,却要误入歧途。可是每次想来想去依然羞于启齿,没有以身作则倒以五十步笑一百步,我怕他要是跟我叫起板来,我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我想他也不小了,应该知道自己想要的,知道该怎么去做的。况且还有那么关心他的姐姐在规劝他,想必他会醒悟的,于是最终也没有说成。
傍晚高三收假,大家都回来了,还是不见他。我只是看见小辰,频频地只看见小辰,不见他。从高二同班开始,一向他俩去哪里都是肩并肩的,可是那阵子经常都是小辰一个人走,要不然跟别人一起走。最后我不知所措,写了信直接给小辰。
周辰:
你好!我不知道你名字是不是这样写,如写错了请见谅!你大概认识我吧,我是周希的朋友,不好意思打搅你几分钟,其实看见你的时候便想问你了。周希是不是回去了,到高考才回来?他是不是想好读高四了?回信我在5班,或者你见到我的时候再给我。
明天
2007.5.4
说来他也利索,我是第二节晚自习下课的时候在走廊看见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信递给他,然后跑下了楼梯,等一个课间过去,我课间活动回到座位坐下不久,他就托人把信拿回来给我了。
明天:
阿八是回去了。他也不是要到高考才回来,有时候星期六,星期天也回来啊。他是有过读高四的想法,不过只是一点点而已。他回去只是想复习好,冲刺高考。
周辰
2007.5.4
人生第一次主动写信给一个男生,虽然事出不因他,但内心各种忐忑跟紧张让我前后思量了两天才下笔,当中还有各种担忧,因为我跟小辰并不熟悉,我是高二的时候听说起他的名字,高三后大家又在同一层教学楼学习了,并且经常看见他跟阿八走在一起才认识他的。他可能也是因为那猪头经常跟我打招呼,顾小亮或者也偶尔提起我,听多我的名字后认识我的。我们虽然经常碰面,明显认识对方,却从未说过一句话,我特怕他骄傲不理我。我也害怕措辞不当,引起误会或丢人现眼,或担心回头下了自修他就跑去告诉顾小亮了,顾小亮知道了哪天碰到就拿来开玩笑,所以把信写得相当简洁明了,岂知他也把信回得如此简单直接。不过还好,他说出了我最想知道的答案。只要阿八回去不是因为放弃高考,我便放心多了。“冲刺高考”四个字看得我心中无比熨帖,我想我也该冲刺高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