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雪轩罕见轩门紧闭。
轩中暖炉烘得人舒展惬意,可突然入邸的此人让初舞很不痛快。暗栗长褂之人不是那少主是谁。
“依少主说,我这是去还是不去?”初舞冷冷地问道。
原本少主那边对暗掠侯家家产的铺势也作了十之八九,打算五日抑或七日之后便可对侯寿下手。事关重大,少主亲自来找初舞,欲仔细安排。
谁知昨夜侯寿竟派手下一人致信初舞,邀其月旦夜人定之后一叙,并附上缃缎一截。初舞细细一瞧,这缃缎不是其他,正是自己一件衣物上的一截,而这件衣物则是当夜去见侯勤时所穿。百密一疏,初舞找回了玉佩,却不想那夜混乱中会被扯破一截衣物,还落在他人手中。初舞有些疑惑之处,若去则自认与侯勤之死有关,若不去则拿不准侯寿到底知道些什么,正犹豫要不要赴邀,少主突然来了。初舞告之时,自然将缃缎一事略去。侯勤死的那夜发生了什么事,只怕那少主也是不知的。
男子思虑了片刻,“会他一会又何妨。这次定要一举收了侯家,先探探他也好。”
初舞默记下,“月旦之夜……月旦?不是三天后么?三天后不是侯勤出殡之日么?”
“棺材停了这么久,闹哄哄得终于完事了!丧事排场那么大,侯家花了不少心思,也风光体面够了。要不了多久,这侯家也就完了。”少主丝毫没有可惜的意思,他等这一天也等得不短了。
初舞还是不明白,出殡当日夜晚就邀其过府,什么事让侯寿这么急。
“看那老东西猴急的蠢样!”少主并不掩饰轻蔑之色。他环顾了四周,“明怎么不伺候着?”
初舞避开目光,“前几日看上面镜,替我拿货去了。”
“哦?在我面前,你最好不要耍聪明!”少主语气一转,“今年初雪来得晚,势头倒不小。”
初舞不防少主忽然近身,一时没了后退的地方。
“那雪夜,我可见识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初舞不知其究竟何指。少主见状,稍加提点:“一人赏雪固有情致,却不比二人热闹是么?”
初舞即刻明白,少主当是看见了伏若亦,不知如何作答。
男子走了几步,将一扇窗轻启了一丝缝,向远处定定地看了会儿。“在镜雪馆里?”
初舞心中暗惊这个男人的直觉。原本初舞庆幸自己这日突然想在轩中看书,没有随伏若亦去镜雪馆赏镜。可是这个男人仍然察觉到了外人的气息。
“明知我想杀她还敢把她留在身边,你胆子越见大了起来……”少主将窗关上了些,“今日算她命大,在侯家之事未落定前,我不打算牵出多余的事。你也给我谨慎着点,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若坏了我的事……区区雪邸,整夜消失也不是难事。”
少主十指绞缠着摩挲,回想起那夜雪带楼顶那奇异的紫光,像是对这自己说道:“我开始觉得……她才是我真正的障碍了呢……”
他朝着镜雪馆的方向狠狠地凝视了半晌。他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上已流献出满满的杀意,倒是身边的初舞和侍奉一旁的光,被这股粗浓的气息压抑地浑身不自在。
此时,初舞取道姬雪廊,往镜雪馆方向去了。光确认了少主已离远,才对初舞说道:“如今主人还要留她在身边吗?少主肯定不会容她,就算现在……”
“光。”初舞欲止住他的话头。
“主人留她在身边也未必能护她周全,况且……况且今后雪邸对她来说会是最不安全的地方。”光不顾初舞的制止,稍稍提高了嗓音,“如果主人要保护她,就必会走向和少主对立的地步!那个人会怎么样主人再清楚不过!”
初舞心中倒也有丝犹豫。
哐嘡……唝咚……
镜雪楼方向传出巨大声响,让两人心惊一跳,匆匆赶去。
初舞进馆内一看,伏若亦双膝跪在冰冷的地上,一面叶脉纹古镜并座摔落。初舞忙趋至身旁,只见她颜容带着丝苍白,双手撑着地面,微微有些抖栗。
“这……这是何缘故?”初舞记得早上进馆时候还好好的,并不见任何恙态。
伏若亦硬是压住了紊乱的内息,“你邸中没有其他人了吗?”
闻言,初舞和光皆是一惊,难道……
“刚才突然感到一阵不弱的息动,我来不及运息相抵。这息动很是歹毒……”伏若亦的眼中献出令初舞惊讶的幻离之色。
光见初舞愣住了,忙说道,“邸中哪来其他人,姑娘许是累着了,大冬景的让寒邪之风入体,主人便是深患此症而体虚。”
光让初舞扶伏若亦回雪遣楼歇息,自己去熬碗驱寒凝神的热汤之类让她宁宁息。
潇潇疏星,不比袖雪馆中,初舞独坐“天寻”前,向着东面的夜空,抚着弦音。
不知为何,初舞对侯家有着不可言喻的厌恶。豪门盛况下溢出的日渐贪婪的腐味也好,表面相安的亲族间愈见嫌仇的虚假也好,无论哪一个,初舞都痛恶。又要去侯府了么。
步音由下而上,慢慢踱至袖雪馆高处。
袖雪馆高处是半敞的楼台,矮浅的含蓝雕栏围住四周。
初舞指势轻缓下来,古音随之沉静。
伏若亦在雪遣楼中调息了一整日,夜间反而有了精神。她为一阵古音吸引,循着音缕来到了袖雪馆高台。
初舞借着明暖的烛光,看见伏若亦的气色,知其已无大碍。
伏若亦落座在绛色软垫上,一脸毫不隐含的赞美之色,“你的琴弹得真好。”
琴架前缥袍丽人浅浅一笑,“我这琴声若是碰着真人,那是要见笑的。”
除了鹄兮,初舞更加在意的人是师父宫羽老人。
“你也是自学的吗?”
初舞有些奇怪,微摇了摇头,“是师父传授的。”
“哦。”伏若亦明白地点点头,“没听见过你说过和外人的来往,我以为你一直是独居雪邸的。你的师父呢?”
“他隐居了。其实离这儿也不远。”
“那为什么没见过你们师徒在一起?”伏若亦从小既是和师父在一起的,她自然是觉得师徒住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
“我……”师徒相见,初舞何尝不想,可有些事是做不到的,“我没脸见他。”
“啊?”这在伏若亦听来是不可理解的。
这么美的人难道也没脸见人?
“师父的指望,我恐怕是辜负了……他一定很想另收徒儿吧。”初舞有些默然,“师父他,一直想追求音道的上境。”
伏若亦凝望着琴弦,悠悠说道:“兮师哥也会弹琴,可是无所师从。”
兮师哥身上有种光芒,无论学什么都很出色,无论做什么都让人无可挑剔。他的脸上素来从容不迫,少见心潮起伏。是什么时候起,兮师哥成了这样的人呢。
“你常年听赏他那样的琴声,我的琴音自然不入你的耳。”初舞回想起鹄兮的琴声,脸上稍稍起了羞愧之意。
“什么?”伏若亦单纯地觉得奇怪。初舞的话好像不止一次能让她误以为他们是相识的。
初舞察觉到了,羞愧之色更浓,却转而静静地问道,“以你之见,我们二人的琴音有何不同?”
“我不是太懂啊……要我说的话……”伏若亦仰头望了望高不可及的夜空,仔细地思考了下,忽然有所会意,带着清灵而柔柔的眼神重新看着初舞,“兮师哥的琴音令人心静,初舞的琴音令人心痛。”
初舞似乎吃了一惊,这位少女的直觉如此灵敏,自己甚至有一瞬间被看透的感觉。
心痛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自己早已经变成一个至少不会为自己心痛的人了罢。
伏若亦和初舞只有一琴之隔,在明暖的烛光中,细细地盯着初舞的脸。她微微皱了下眉,慢慢伸手摸向初舞的眼角。被伏若亦轻触到脸颊,初舞不自在地避了避,也伸手抚着眼角。
“这是……”伏若亦小心地问道,“你脸上受过伤么?看起来好像是被尖锐之器所划。”
初舞的眼角下有一小条细细的,不在明亮的地方几乎看不出来的划痕。
“恩。很多年前被针所划的,现在几乎看不出来了。曾经很长很长的,很深很深的。”所谓往事,每一件都是不堪回首的。初舞的手指哀伤地从眉尾顺势而下滑落至嘴角,画给伏若亦看曾经的伤迹。
这条曾经很长很长,很深很深的针痕,是初舞亲手划的。
伏若亦眼中献出了悲悯,与其说是震惊到了,不如说是一股淡淡的哀思纠结在胸中,令她一言不发。
看着伏若亦的神色,反倒是初舞宽慰地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呆瓜,现在都已经好了。西幽谷的应水颜尽了最大的努力填补伤痕,保住了我这张脸。”
这次伏若亦确实是吃惊,“颜姐?是她医好的你么?啊……幸好你遇见了她!颜姐很厉害的!”
“当年她还不是一个像现在这样能独当一面的医师,我还能看到她脸上的惊慌呢……到现在已经有多少年了,久得连这伤痕也无心纠缠我了。”初舞脸颊旁的手指懒懒地蜷拢。
伏若亦没有追问初舞受伤的前因。因为她看见初舞分明的哀伤,她不想唤起眼前这个人更远的记忆,不想看见初舞陷入更深的痛苦。
即使她问了,初舞也不会告诉她,这道曾经很长很长,很深很深的伤痕,是自己亲手划上的,也许。
她伸手握住初舞的手,虽然冰冷,却令初舞感到温暖。初舞在她身边总感到很安心。因为她对自己毫无邪念,在她身边不用防备什么,让初舞想起以前从师时伴在宫羽老人身边的日子。这种安心让初舞有些心软,不知不觉就献出了酡颜。
突然,初舞从伏若亦的脸侧看向她身后的一片夜空中,有一个人。初舞虽然躯壳骨虚,眼神尚且不弱,稍稍定心一看,那人坐在诱雪轩上,朝着袖雪馆的高台方向看来。此人纵然完全隐了声息,但腰侧的莹白之刃在夜空中格外显眼。虽然初舞也知道秦楼月不喜欢将“白帝”带在身边,但是此刻那人必是秦楼月无疑。
秦楼月正注视着袖雪馆。初舞被盯着也觉得不舒服,眼角注意到伏若亦的袖口有道裂口。
“这是……”
“哦,大概是下雪那天夜晚抓着你的时候扯破的。”伏若亦抬起袖口看了看,“说来你的力气不小啊……”
伏若亦重新看着初舞,可是初舞没有迎上她的目光,好像在思考别的事情。
此时,初舞莫名地来了阵顽皮的心思,想作弄一下不便现身的秦楼月,心下狡黠地笑了笑,“亦儿,我帮你缝上。”
听得初舞叫她“亦儿”,伏若亦有些惊喜。前几日伏若亦让初舞从“姑娘”改口称“亦儿”,不知是初舞故意做弄她还是怎样,仍是不肯改口,令她浑身不自在。
现下,她自然是高高兴兴把袖口伸过去。
只见初舞从怀中取出看似香囊却有些细长的月白锦袋,竟又从中取出一根细细长长的针。初舞细长的指间捏着的长针,和锦带一样,透着淡淡的蓝色。
初舞的目的达到了,即使不用特意去看也感觉到了诱雪轩上“白帝”剑的晃动。
秦楼月看见初舞突然从怀中取出东西时就开始警惕。他离袖雪馆太远,听不清楚两人在谈论什么,也看不清初舞拿出的是什么。但是,借着月色也好,烛光也好,初舞手中的东西反放出了一些莹亮的光泽。凭借着秦楼月对初舞的了解,他自然能很快猜出那是什么东西。既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秦楼月必然会紧张。因为,那的确是非常危险的东西。他扣紧了“白帝”,剑身稍稍出了鞘。
初舞自然不是准备对伏若亦做任何的危险举动,的确只是要帮她缝合袖口而已。初舞将伏若亦拉至于身边,细心为她缝合。
伏若亦看着专注的初舞,不自觉得说道,“据说初舞的舞天下独绝,我从来没见过,你能为我跳一曲么?”
初舞有些惊讶,“可以是可以,可是奏乐……”
“我为你奏乐吧。”
“你?”
“干嘛?”伏若亦红着脸,“虽然我的琴艺不是很好,但好歹我也听兮师哥弹琴十几载朝夕,就算神不似,音调还不至于岔了去。”
初舞看着她委屈羞愧的样子很是好笑,“你弹,我便跳。”
伏若亦煞有其事地跪坐在琴架前,心中先将音律理了理,便任由指下弹开了去。
初舞听着琴音,虽然不及鹄兮和自己,但正如她所说,毕竟十几载朝夕听了鹄兮抚琴,到底也不是泛泛之辈,音色柔柔却毫不拖沓。
初舞闭上眼想了想,然后慢慢睁开了眼。初舞轻服流泻,漫而拂袖,今次选择的舞带了点温柔情怀和隐隐的哀思。
伏若亦指下款按银弦,目光注视着舞中的丽人。
初舞之舞是能令人产生幻觉的吧。这舞是在跳峥嵘轩峻瞬湮的凄凉么,还是在跳徒留哀草枯扬的悲寂。
犹如绿树色侵袍,轻舞之人似乎和前人的身影重叠。
初舞所跳之舞名曰“丝缕”。据说很久以前的能舞之人将对失去友人的不尽哀伤和心痛追忆化作了丝缕间的摩挲和流连,祈求能在舞中,在丝缕间碰到些许先友的遗音。
伏若亦犹豫了一下,指下仍然不停,“我明天想回梁丘府。”
初舞没有阻止。由于今早少主的事,初舞也在考虑开口让她离开雪邸的理由,此刻她自己提出,倒是最自然不过的,如此还可方便三日之后侯府一行。初舞想着她回去的理由,是不是因为想看看那个人有没有回去呢。
伏若亦有些羞涩,“我……我是回去看看宅邸和祠堂……前几日不是大雪么。”
初舞察觉到她的琴音中有丝晃动,为她这份羞涩浅浅地笑了笑。
“我很快回来的。”
这几日,南宫城中陷入了莫名疑云中。全城上下,皆感躯体不适,除了前一阵子城中人感到浑身乏力后,近日出现了不少人心悸、呕吐。城中的戒备虚虚实实,似乎松懈了很多。于是城中有传言,南宫城全城中毒,但似乎又不是夺命的至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