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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送进手术室之前,在混乱中,陈曦听见跟来的交警跟一个只受了轻微擦伤的司机说话,说是这女孩子在前面跑,后面有个男孩追。原本他们在便道上跑,可女孩突然朝马路中间冲过来。他因为事先瞧见就及时打了把,车冲到了路基上撞了树停住,后面一片刹车声以及剧烈的撞车声响。 待他惊魂定下来,活动了脖子四肢,开门出来,就见自己这边车道,五辆车追尾,对面车道四辆车追尾。这边,被夹在中间的一辆奥拓已经变形得不成样子,被后面一辆大公共汽车、前面一辆吉普挤得长度只剩了一半左右。当时紧跟自己后面的那辆车,不知道是不是为躲这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向另外方向打了把,撞到对面一辆本田的左车头。而女孩子和追着她的男孩子,一前一后躺在不远处的路面上,不知道是哪辆车终究没躲过,把他们撞了出去。

陈曦皱了皱眉头,盯着女孩的脸。

她是因为失恋真想自杀,还是跟男朋友吵了架,喝了酒,情绪失控,糊里糊涂地冲上了马路?

陈曦心里很好奇,很想问问当时恰好在事发现场,然后跟着急救车照顾两个最重的伤员一起回到医院,紧接着给这个女孩主刀手术的周明。然而周明一直没说话,她也决不敢像跟着韦天舒那样造次八卦。

这女孩到底是不是真想自杀?如果是,又为什么要自杀?

这个疑问一直在陈曦脑子里盘旋。

急诊经常有割腕自杀被送来缝合的女孩,通常在被送来的时候,那男朋友如果在,两人已经和好如初抱头痛哭了。陈曦他们经常恨恨地骂:“当着男朋友的面割腕,根本就是矫情。有本事跳楼撞车去,随便划拉那一道,死得了么?就不该给缝。”

如今,真有人当着男朋友冲向车流之中了,这无论如何可不是矫情。陈曦这时想,矫情并不是最糟糕的事儿。

失恋,或者仅仅爱情中的不顺心,就真让人有了这么巨大的勇气,来践踏自己的生命?

她如果知道,那个追在她身后的男孩,也被撞成重伤,有严重颅脑损伤,是会在心里觉得自己的爱情圆满了,还是痛悔终生?

四号手术室。

手术床上的人只是腰麻,神志清醒。隔一会儿时间,她就会问一句:“孩子怎么样? ”

产科大夫随着动作,不断地安抚她:“目前正常,放心。”

终于,一个浑身发紫的瘦小孩子,被从母亲的子宫中取了出来。

“孩子正常,只需要按照一般早产儿护理,应该没有问题。” 产科医生给这个早产二十天的男婴作了简单的检查之后,笑了,“你和孩子都很幸运。发生这么严重的车祸,你没因车祸受到损伤。如果不是本身妊娠合并阑尾炎化脓,也许都并不会早产。”

“他爸爸在那一分钟,向更容易伤害到自己的方向打把。” 新妈妈怔怔地说,眼睛里泪水盈盈。

“哇,这真伟大。你老公一定很爱你和孩子。你真幸福。” 器械护士笑着看了她一眼,她果然是很美丽的女人,皮肤雪白,高鼻深目,普通话说得有些生硬,显见是少数民族。

“我一直很对不住他,他却对我那么好。” 她喃喃地说道,泪水顺着面颊淌下来,“他从小就对我好,很好。可是我为了家里为了钱,跟了别人,他还对我好,那男人打我欺负我,他就帮我离开那个魔鬼,他还肯……还肯娶我。他是这么好的人,不该受重伤的,安拉保佑他,有事的话,让我有事。”

年轻的器械护士忍不住“啊” 了一声,有些发愣,准备递给产科主刀的线,动作慢了。产科主刀轻声呵斥了一句:“专心!让你听故事呢!” 皱眉对产妇道,“别说话了,安静闭眼休息。”

小护士被呵斥得有些脸红,可还忍不住想去打量这个女子——她并没有闭眼,目光停留在不远处她的儿子身上。两个护士正在擦拭孩子,拍打脚心,当他终于哭出了微弱的一声之后,护士松了口气,将他放进了准备好的暖箱里。

“能不能把孩子给我看看。” 她恳求地望着护士。

“先不必了。” 产科主刀温声道,手里利索地缝合着女子被切开的子宫,“孩子毕竟早产,剖腹,不要折腾。直接送早产儿病房。通知儿科接病人。”

“我什么时候能知道我先生的状况呢?”

她望着产科医生。

“我确实不知道,现在手术室、急诊都人仰马翻。”产科主刀皱眉摇头,手头没有任何的停留,这时子宫的缝合已经完成,旁边助手也已经将血液羊水处理干净。

“催外科来人处理化脓阑尾。” 产科主刀冲护士道,“我们快完了。”

护士走向手术室墙上挂着的电话的时候,周明走了进来。

“周大夫,我们差不多了。” 产科主刀说道,“你来看看。”

周明换上新的无菌手术袍,戴了手套走过来,才要开始查看,那新妈妈突然盯着他道:“大夫,我见过您!出事的时候您在那儿帮忙来的。”

周明点头。

“您知道我先生现在怎么样么?”她望着他,嘴唇颤抖,心电检测仪上,心跳的频率骤然增快。麻醉师略有些紧张地站起来。

“当时我给你们俩都作了检查,他应该有多处骨折,但是当时看来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周明答,开始探查腹腔,“到了医院之后我还没看见他。” 他说着话,已经将情况查清楚,转头走向墙边拿起电话,说让老江或者李波过来做这个阑尾,很简单,没有穿孔。“我去骨科手术室看一眼,骨科那边说有个因为完全性骨折首诊收到骨科的病人,怀疑有腹腔内出血。”说罢,周明准备出去,身后那女子喊了声:“大夫,能不能麻烦您帮忙打听下我先生的情况。”

周明站住,回头温声道:“可以,如果还在急诊的话。我打电话上来,叫什么名字?”

“秦牧。”

“好的,你放心,如果我看见,会尽快告诉你。”

周明说罢,匆匆地走了出去。

“病人死亡。死亡时间19××年12月25日0点45分,死亡原因……”

韦天舒语调平淡地交代。

而这句语调平淡的交代,却在刹那间,仿佛被千万个人呜咽着,喊叫着,从无数的方向,不断重复地,向叶春萌扑面而来,将她的耳朵塞得再无一丝缝隙听见其他任何的声响。

于是她并没听见自己的惊叫,也没有听到手里的玻璃注射器掉到地上砸碎的声音。她对着若干道突然集中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有些不解;下意识地低头,她发现自己脚边的地面上的玻璃碎屑,下意识地蹲下伸手去捡,肩膀却被人抓住。

韦天舒略微皱眉,喊人拿扫帚来将注射器的碎玻璃拾掇进回收桶,然后扫了她一眼,说道:“这么晕头耷脑地伸手就抓污染过的碎注射器?你戴的这是橡胶手套不是防弹手套。急诊病人大多不知道既往病史,在急诊,你不遵守安全操作,没几天呢就感染乙肝丙肝搞不好还来个艾滋病了。”

韦天舒这番郑重的提醒,并没有引起叶春萌太多的注意;她直愣愣地望着方才自己做第一次心内注射的病人,嘴唇哆嗦着,喃喃地问:“病人……死了?他死了?”

韦天舒没回答她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这时他已经在打电话跟心内科和泌尿外科联系,一个伤者有心脏病史,目前心电图不正常;另一个伤者怀疑右肾有损伤,叫泌尿外科和手术室准备。骨科两个主治已经赶过来了,开始检查病人,住院总在给主任打电话。

急救室里躺着伤最重的五个伤员,外面楼道里,还架着七张临时输液轮床。交警、记者和陆续接到消息赶来这里的伤者家属被维持秩序的导医和护士拦在急诊大厅,哭声、喊自家亲人的声音乱成一片。

急救室内一样嘈杂。

“调800毫升血,B型——最好1000毫升。”

“第四、第五腰椎挫伤。”

“呼气,呼气痛不痛?”

“血压多少?那学生,动作快点儿!”

“血气胸。再催呼吸科……谁值班这么磨? 抹粉儿呢!”

“韦天舒你给我闭嘴,又不就你们这儿开张,我那一晚上都折腾一呼吸衰竭的呢!”

“哎哟,姐,你别怒,我错了,怎么今天人民群众全想到医院过节。”

“韦大夫,这个颈椎很大可能有损伤,给我们头儿电话了,内出血解决之后我们接过去。”

“脑外,怎么着?”

“给脑科医院电话了, 这个咱接不了,得转,正联系呢……”

“你瞧你们这点儿出息。”

“废话,咱们系统宗旨就是办大综合,脑外从来是人二医系统的强项,咱们不拨款不建设,我他妈拿菜刀敲开病人脑袋去?”

……

每分钟都至少有五个人在同时请示、询问,或者吩咐,五个科的二十多个大夫护士进进出出,各自以最快的节奏处置病人,最快的频率交换意见。韦天舒挨个儿床地转着检查补漏,不时给出指示,还没耽误了将永恒的科间斗争进行到底。

叶春萌却仿佛跟这一切隔绝开了。她大睁着眼睛,死盯着那个再无任何声息的,自己方才还在急救的“伤员”——而如今已经成为一具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任何感觉的尸体。

就在五分钟前,祁宇宙吩咐她给病人做心内注射。

这是她进科以来头一次真正参与这样的急救。

这是一场突然而至的车祸,急诊科接到电话的时候,她、刘志光和白骨精都在急诊室里听李波分析方才送进手术室的腹痛病人的状况,当时她心里有点别扭,因为程学文带着王东上了手术却没带她。李波正讲着,急诊科护士长就人未到声先至,让立刻作好准备五分钟后接大量车祸伤者。

短暂的混乱之中,她还未及在心里真正想象一下传说中最紧张的车祸急救究竟什么样子,更别说在脑子里回忆所有的急救细节,伤员就陆续被送来了。叶春萌听从吩咐,跟刘志光、白晓菁一起,在楼道里给伤员作基本检查,韦天舒从楼上匆匆而来,只看了他们几眼,就让她一个人跟随进入急救室,这让她觉得紧张,心跳都加快了,但是又忍不住有些骄傲。

努力压制着加速的心跳,她熟练地给一个等待呼吸科医生做闭式引流的伤员清理和简单包扎了小腿的伤口,伤者不断惊恐地问:“我是不是心脏受伤了?胸痛,我是不是要死了?”叶春萌想起程学文讲的,对待急诊病人,来自医生的简单的心理安慰很重要,于是轻声微笑地说:“别怕,这是医院,我们是医生,我们在照顾你,你安静地闭眼休息一下,呼吸科大夫马上就到了。”

这时,她听见韦天舒喊她:

“叶春萌,准备心内注射。”

韦天舒指了指旁边祁宇宙正在做心外复苏的男孩子。

她愣怔的工夫,护士已经将托盘递过来了。

心内注射。

叶春萌的耳朵里进出着不同的声音,眼前人影晃动,而这“心内注射”四个字让她觉得晕眩,嘴里有点发干,手略微地抖。紧张,而兴奋。

在这样紧张而兴奋的晕眩之中,她努力地保持头脑中的一块澄明的部分,强制自己反复地过心内注射的要领:找胸骨缘,触摸肋间,消毒,将五毫升注射器吸满肾上腺素……她感觉到汗顺着鬓角淌到脖子里。抬眼看正在插管的祁宇宙,见他点了下头,深吸了口气,才准备扎下去,侯宁正好做完了一个处置过来:“哎,这个不用……”

祁宇宙向韦天舒那边指了指,侯宁理解地点了点头,对叶春萌鼓励地笑了笑:“别紧张,你没问题。”

有一丝疑惑在叶春萌心里打了个转儿,但是很快就被十足的紧张赶走了。她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即将下针的那方圆不过几毫米的位置,再次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所有要领,将针头扎进去。

针头碰到皮肤的那一瞬间,她的周身传过一阵战栗,然而头脑中强烈的“按照要领做”的意识压过了这阵战栗,她推针头的手并没有停顿。进针,回血,徐徐将药物推进,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而这几秒钟里,叶春萌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只有自己、注射器和目所能及的,伤者的这部分身体。

将注射器推到底之后,叶春萌长吸了口气,手轻轻地抖着,心中有一种奇妙的兴奋和期待,她叫了一声“祁老师”,朝祁宇宙望过去,却见他正在拔掉连在这个伤者身体与监视仪器之间的那些管子和线,韦天舒正看着表对祁宇宙宣布:

“患者死亡。”

时间,因这一句话而骤然停顿。她手里的注射器啪地掉在地上砸碎了,自己,再也不能动弹。

韦天舒跟手术室讲完挂上电话,周明推门进来:

“你这儿怎么着? ”

“还成。转二医脑科医院俩,骨科接走俩,心内接走俩。哦,有一个过去了。” 韦天舒简短交代,冲外面护士喊:“常宁的家属来了么?”

“警察刚查着,打通电话了,应该正赶过来。” 护士瞥了眼已经被白布盖上的尸体,不忍地摇头,“才十九,造孽啊。爹妈来了还不疼死。”

“待会儿还得有伤员送来,”周明皱眉道,“两边线一共十来辆车追尾,一小奥拓已经给前后挤扁了。”

“祁宇宙你赶紧的,把检测仪器拆下来,这个先移出去,把外面那个心律不齐的赶紧换进来。——周明,我这儿你甭管了,找地儿歇会儿去,待会儿骨科那边的,还得叫你。” 韦天舒说着,回头瞧见叶春萌还望着尸体发呆,一边摘手套一边说道,“没你的事儿。你做心内注射之前我本来就要宣布死亡了,看见你已经准备好了,想着这样让你经历一次是难得的机会。嗯,不错,做得相当不错。”

周明走过来将盖尸体的白单子掀起一个角看了看死者的脸,又将单子盖上,问韦天舒:“过去的就这一个吧?”

“就这一个?” 叶春萌忽然爆发似的喊了一声,眼泪也迸了出来,“你们……你们说起个人来,怎么就……这是条命,早上还……好好儿的,刚才还……活的……”她说着,方才抢救时并没太注意,而就在护士蒙单子之前瞥见的那张年轻的脸,此时却突然特别清楚地晃在她的眼前,连带着身上那些鲜血和污物让她忽然觉得头晕目眩,一阵恶心直涌喉咙口。

周明愣了一下,这会儿他身边床上正做闭式引流的病人哭喊肚子痛,说内脏撞坏了。主治医刘征说:“我查过一遍,应该腹部脏器没事。”周明要过这病人的血生化和B超单子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做了一遍腹部触诊,对病人说道:“肝脾没问题,肚子痛可能是你肺部损伤的感觉,或者是紧张引起的痉挛。不排除小肠有点伤,不重,你放心,等肺部问题处理了,再作腹部的仔细检查。一步步来,咱们先处理最要命的。” 他直起身把手里单子交给护士,看见叶春萌还脸色煞白地站着,皱眉道:“这干吗这是?”

“咳,那个过去的。” 韦天舒说着,手里没停了给个病人插管,“我瞧着她比那俩强不少,尤其稳,带进来练练,刚才正好有机会,等于让她在尸体上做了个心内注射。那学生,头一回是不是?以后就习惯了。当大夫这是常事儿啊。别站这儿使劲想了,再想就该魔怔了。去,要手术的这个病人家属在外面,去跟骨科小张一起给家属交代签字去。”

叶春萌木然地点头,有些恍惚地跟在张卫身后走出了急救室。

临出去之前,祁宇宙特地在她耳边低声说:“这也是机缘巧合,难得让学生能经历一次。你刚才做得真不错。很少有人能在那么紧张的情况下,把第一次做得这么规范。”

“机缘巧合?”

这四个字如一把刀子,在她心里刻下一道血痕。那是一条命。也许一个小时前还在跟朋友狂欢、跳舞,而一个小时之后,就躺在了这里。她“难得”地经历了,自己的第一个急救病人,在自己拔出针头的一瞬间被宣布死亡,而非她想象过渴望过那么多次的,从死亡线上,用自己的手,将一个逼近死亡的人,拉回到生的一边来。

她觉得胸口闷胀,一阵阵地恶心,走到等待手术的病人家属跟前的时候,脑子还是蒙的。张卫已经开始一项项跟病人解释有可能出现的并发症、输血存在的问题,解释了一整遍之后,病人家属捏着那摞纸哆嗦,抬头望着张卫:

“怎么这么多可能? 你们是不是推脱责任? 我不签,你们推脱责任,我不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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