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806000000112

第112章 第 73 章 番外二千江月

第 73 章 番外二、千江月

又到了五月初一,可今年的容州,没有举办赛舟节,往年今日热闹喧哗的徽水河边一片死般的寂静。

我坐在乘风阁的二楼,望着天空渐厚的云层,茫然举起右手。风从我的指间滑过,起风了,就要下雨了,心底的某个地方,也隐隐作痛了。

这样的时辰,这样的天气,乘风阁内,没有一个客人。岳掌柜走上楼来,轻声道:“莫姑娘,看样子今天没什么客人,你辛苦了这么久,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我走在去会昭山的路上,我要到那里坐一坐,要将心头的伤疤再度揭起,让那隐隐的疼痛,来麻木另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暴雨倾盆之前,我终于站在了结庐亭中。我望向乌云笼罩下的容州城,这个曾毁于战火中的前和国京城,这个埋葬了十多万无辜百姓的地方,将是我心头永远的痛。

这两年多来,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要住在容州?为什么不回苍山?天下之大,没有我玉清娘能够安然生活的地方。我无颜回苍山,回到那里,我无法面对大哥和弟兄们留下的点点滴滴。我只有留在这容州,留在这个因我的原因而添了十余万冤魂的地方,我必须日夜面对这份愧疚,用锥心刺骨的痛苦来提醒自己,我所犯下的罪孽。

雨,终于打下来了。打在结庐亭的挑檐上,打在亭外的泥地里,也打在我的心里。

我坐在结庐亭的木栏杆上,一口一口地喝着手中的青叶酒,这是叶大哥最爱的。不在军营的日子,他总是拖着我们喝上几斤,总是大家都醉了,他还清醒着,然后又一个一个把我们抱回房去。

玉清娘啊玉清娘,说好不再哭的了,为什么还要掉眼泪呢?是想起叶大哥温暖的怀抱了吗?怪老头师父去世后,他便如同我的父亲、兄长。我与少颜吵架,他总是责斥少颜;我若是离家出走了,也总是他将我寻回来,哄得我开颜而笑;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从来不说一个不字。

小的时候,我还一直以为自己长大后会嫁给叶大哥,嫁给这个如父兄一般的男人,却从未想过,居然会在这结庐亭中―――

我仰头大笑起来,曾经年少,曾经轻狂,曾经有过最美好的时光。总以为不过是两个人的事情,却将自己的兄弟们送上绝路,让他们踏入红尘,再也不能回头,也让这容州城的十余万百姓枉死于屠刀之下。

为何,上苍还要留我一命呢?是让我在这冤魂冲天的地方,来日日接受良心的责问吗?

有人从山上下来,走进亭中。我不想回头,不管什么人,看到一个女子这般手持酒壶,又哭又笑,定会以为是个疯癲之人吧。

这人却在我身后停住脚步,又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也感觉到这人的目光凝在我的脸上。我不喜欢这种自以为是、窥探别人的人,可我也不愿挪开,是我先坐在这里的,凭什么叫我挪开呢?

我不想理这人,这人却忽然将我手中的酒壶夺了过去。我的手中一空,愣了一下,这种空空的感觉又让我想起叶大哥来。带着琳儿回到前线后,我总是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喝酒,几次被叶大哥找到,他也总是这样夺过我的酒壶,看着我轻叹一声,然后不顾我的挣扎,将我抱回军营。他已经知道我的事了吧,只是他从来不说,从来不问,直到我带着昭惠离开,我与他天人永隔,他也从来没有问过我。

我转头望向那人,我认得他,好象是什么蓝家的三公子,经常到乘风阁的。他喜欢一个人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点上两碟点心或小菜,却从来不喝酒。听岳掌柜说,他身子弱,喝不得酒。岳掌柜对他很尊敬,说他学识丰富,待人谦和,又是世家公子,是很不错的一个人。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依稀记起有一次,他点了一份白玉翡翠粥,我那天心情好,便在粥中加了几颗银杏,结果害得他全身起了疹子。岳掌柜要我去给他道歉,他却不恼,只是看见我的时候好象愣了半天。我与他以前从未见过,我瘦了这么多,现在的相貌也变了许多,那些故人们见了都不一定能认出我来,他为什么会那样发愣呢?

我冷冷向他伸出手,只恨自己现在也是柔弱之身,不能从他手中将酒壶夺回来。他不愠不火地笑着,我这才发现这人的眼神很清澈,他的声音也很好听:“莫姑娘,你这酒,是偷拿出来的吧?”

我略略红了红脸,岳掌柜人极好,收留了我在乘风阁帮厨,工钱也厚道。他知我身子弱,便不准我饮酒,这青叶酒,还真是我偷偷拿出来的,只不过我也会在他的柜台下偷偷放上几个铜板以作酒钱。

蓝三公子笑了起来,我却不想再理他,转过头去。过得片刻,酒瘾涌上,只得再回转头,却见他正悠闲自在地喝着壶中之酒。

我不由有些气恼:“你这人,不问自取,又喝女子喝过的酒,倒是枉读圣贤书了!”

他但笑不语,再喝了几口,我想起岳掌柜说过他身子弱,滴酒不沾的,怎么此刻竟会这样?

眼见他越喝越快,我倒将自己的心事放在了一边,冷冷道:“我可不想背上谋杀蓝三公子的罪名,还请公子将酒还给我。”

三公子却不再看我,望着大雨下的容州城,轻声道:“雨下得这么大,莫姑娘要是醉在这结庐亭,我蓝实仁一介文弱书生,没办法将你背回去的。”

我愣了一瞬,细细回味他这话,原来他喝酒,竟是为了阻止我再喝酒。他以为他是我什么人,我会心疼他的身体吗?

我冷冷一笑,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大雨之中,雨水顷刻间将我淋湿。我仰起头来,仿佛回到那个雨夜,仿佛重新听到那个噩耗,仿佛重新站在那个悬崖上,冷冷看着那人在我面前苦苦哀求。

真是好笑,你当我玉清娘是什么人,你既无情我便休,从你背叛誓言的那一刻起,我与你,便是陌路,你又有何面目留我在你的身边?!你杀了我的兄长,杀了这容州城十余万百姓,你用这么多人的鲜血换来了那个皇位。十万生灵的冲天怨气 ,负义杀兄的骂名,只怕,那个宝座,你也是坐不安宁的吧?!

雨水从我的额头滑落,渗入我的口中,和着口中残余的酒香,甘苦难言,让我喉头哽咽,想放声大哭,却无法出声。

一个人影悄然靠近,这个蓝三公子,他真是疯了,我淋雨与他有何相干!我冷冷看着他的淡青儒衫被雨水冲洗成乌褐色,冷冷看着他略显清瘦的面容上满是雨水。但他仍是带着一丝温润的笑意,满天风雨对他而言,仿似并不存在。

这人,唉,良久,我终跺跺脚,转身进了亭中。

果然,他也跟了进来。我颓然在亭中坐下,他也在我身旁坐下,从怀中掏出丝巾,半湿半干的,递到我面前。

我并不接。

他淡淡一笑:“莫姑娘,你可有亲人?”

我并不答。

他仍是微笑:“实仁一介路人,姑娘都不忍见我淋雨醉酒,姑娘若是有亲人,看到姑娘这般折磨自己,又该是如何的心痛!”

他的声音很清澈,与叶大哥浑厚的声音截然不同,这一刻,却让我想起叶大哥来。我带着昭惠离开那一天的清晨,叶大哥和我站在军营后的山上,他看了我许久,揉了揉我的头发,深深的叹气,却什么也没说。他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责备我呢?那样的话,也许我现在就不会这样难过了。

三公子忽然咳嗽起来,越咳越重,原本白晳的面上红得有些吓人。我忙上前拍上他胸前穴道。

他笑了笑:“不碍事,倒让莫姑娘见笑了。”

一股凉风吹来,湿衫贴在我的身上,我不由也咳了几声。他一愣,与我同时笑了起来,他摇头晃脑:“看来今天城里的药铺又要多两个主顾了。”

我略涌愧意:“药钱,我来出吧。”

“好。”他回答得极干脆。又道:“药钱你出,这药,你也得煎好,我再喝。”

这人,倒不象外表看上去的那么老实,我白了他一眼:“我在乘风阁煎好药,再送到蓝府,只怕药早凉了,药效也失了大半,这可―――”

他微微一笑:“那你就去我府中帮我煎药,我独处一院,身边又没有丫头伺候,你总不能让我这个书生自己动手煎药吧。”

他是何用意?我警戒地望了他一眼,他却只是微笑,这微笑,让我的心一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蓝三公子的小院确实是小院,一座小小阁楼,两丈见方的庭院,院中一株梨树,一带蝴蝶兰,几丛修竹,倒与这三公子的气质相合。

他的身子果然极弱,我都好了几日,他的咳症仍不见好。这半个月,害得我天天要往蓝府跑,所幸岳掌柜知道后倒也没说什么。

有一日见他仍咳得厉害,我恼怒起来,将药碗往桌上一顿:“我与你毫不相干,你为何要多管闲事?”

他咳得气喘吁吁,却仍是笑着:“莫姑娘见谅,实仁本也不是多管闲事之人,那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姑娘若是嫌烦,明日便不用再来了。”

他从柜中取出一些碎银子,走到我的面前,他举止斯文,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还有股淡淡的茶香。

他隔我极近,我不由退后两步,他俯身将我的右手拉起,他的手极凉,我一时不忍挣开。他将银子放于我的手心:“这是药钱,这半个月,辛苦莫姑娘了。”

我未及说话,他已转过身去,回到案前,不再看我,用心作画。

我默立良久,悄悄地将银子放在桌上,悄悄地退了出去。

五月,竟未再下雨,我也再无心情去会昭山。也许,三公子说得对,叶大哥正在天上默默地看着我,我不能让他去得也不安心。纵是醉酒,纵是淋雨,也挽不回叶大哥和十余万百姓的性命。

三公子的咳症直拖了二十多天才见好转。这段时日,我与他稍稍熟络,他恭谨守礼,话语不多,总是淡淡的,只是看我的眼神中,总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夹杂在其中,让我隐隐有些心惊。

见他服下最后一付药,我暗暗松了口气。回小厨房将药碗药炉收拾好,正待上阁楼向他道别,他却步入厨房来,作揖道:“莫姑娘,这个月真是辛苦你了,实仁想带姑娘去一个地方,以报姑娘煎药之恩。”

五月的风,有些湿闷。我的额头渐渐沁出汗来,一只白晳的手悄悄递过一方丝巾。我侧头望去,三公子清秀修长的眉毛微往上挑,见我仍不接,淡淡道:“孩子们不喜欢汗味,擦擦吧。”

他带着我出了容州城,向北而行,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小村庄。在一所青瓦白粉墙的屋前停住脚步,微微笑着,笑中竟充满了宠溺的意味。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竹哨,轻轻一吹,屋中欢声大作,涌出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来。

他将手中的竹篮放下,孩子们欢呼着一拥而上,从篮中取出各式点心和纸笔玩物。有几个三四岁的幼童挤不进去,他便俯身将他们一一抱起,亲上他们的面颊,又将篮中的点心喂于他们的口中。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待孩子们欢呼着跑开,他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幼儿转向我,轻声道:“这些孩子,亲人都死于两年前的大屠杀,他们侥幸活了下来。实仁没多大能耐,只能与几位知交,在这里修了义学,收留这些孩子。”

我的眼前一片茫然,感觉到自己面上血色褪尽,自己的双唇在隐隐颤抖。他似带着怜悯之色的面目渐渐模糊,我猛然跑开,跑入一片竹林,俯身呕吐起来。

那时,那人,那话语,如锥子一般钻着我的心。

“玉清娘,你若再不投降,若敢逃跑,朕就杀光这容州城的人!”那人在城墙下怒喝。

“是你,是你让朕下这狠手的!你若不是这般无情,朕也不会下令屠城,你若不是那样狠心,朕也不会下毒手对付你的兄长。你怎有资格来责怪于朕!”那人废掉我的武功时,在我耳边恨声连连。

是我吗?真的是我连累了这容州城的十余万百姓和兄长吗?我只是想把孽缘彻底斩断;只是想一刀挥去感情的毒瘤,从此与那人再无瓜葛;只是想从此两两相忘,山高水长,后会无期。却未料他会如此执念,会如此偏狂,会将这滔天罪孽归结在我的身上。

究竟是我,还是那野心,害了这么多无辜的性命?!

脚步声响起,唦唦唦,如他的人一般轻柔。

我直起身来,抢先道:“我没事,可能中午吃坏东西了。”

他仍淡淡:“没事就好。孩子们要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你是做母鸡,还是做老鹰?”

“我要做母鸡!”我冲口而出,他笑意渐浓。我瞪他一眼,他笑得越发开心,挺直的鼻梁两侧笑得有些微皱,我不由也笑起来。

孩子们的笑闹声瞬间将我的心事冲淡,我张开手奋力闪躲着,不让‘老鹰’捉到身后的孩子们。有一次我身后的三岁男孩险些被他抓到,幸好他脚下一个踉跄,我才护得了‘小鸡’们的周全。

不多时,我与他,都是一身大汗,可孩子们震天的笑声,让我们停不下来。见他脚步虚浮,我不由慢下脚步,他的目光望向我,仍是温和笑着,我不由也冲他一笑。

他一愣,移动间双脚相绊,直向我倒过来。我忙伸手相扶,却被他一扑之力一带,和他同时倒于地上。

他大半身躯压在我的身上。他身上的气味很好闻,淡淡的,如我仰头望向的蓝天;他不慎贴在我面上的嘴唇很温润,如拂过我身上带着清雅竹香的风。

孩子们拍掌大笑着围在我们身边。

“哈哈,老鹰捉到母鸡啰!”

“蓝先生捉到媳妇啰!”

“蓝先生快将媳妇背回家啊!”

他举止容雅地从我身上翻身站起,眼睛一瞪,孩子们哄笑着跑回屋去。我略觉好笑,他已伸手过来,我大方地将手放入他的手中,他将我用力拉了起来。

回容州城的路上,我们不再说话,我偷眼旁观,他的面上竟时不时红上那么一下,原来,他也不是表面上装的那么若无其事啊。

我心情无端地好起来,也渐渐忘却了先前的痛苦与挣扎。

从这日起,我每日下午都去义学看望孩子们。我工钱不多,身无长物,只能每日帮孩子们洗衣、煮饭、劈柴,陪他们玩耍,才能稍稍减轻心中的罪恶感。

我也经常在义学碰到三公子,他每逢双日便来给孩子们上课,讲解论语,同时教孩子们作画。他的画极精妙,让我也自愧不如。

我与他,各去各的,但总是在夕阳中结伴回城。我是要赶在晚饭前回到乘风阁帮厨,他也总是在那个时辰才上完课,总是在我迈出义学大门时,气喘吁吁地赶上来。

从义学回容州城,一路上要经过田野、竹林、沟渠。乡间夏日的黄昏,我与他静静地并肩而行。到道路狭窄处,他总是侧身一让,微笑看着我,让我先行。而到沟渠处,他却总是先跃过沟坎,然后伸出手来,将我轻拉过去。

这样的男子,君子诚方,品淡如菊,如清风,如静水。他的眼神,他的微笑,我渐渐读懂。但我,曾经有过‘玉清娘’这个名字的我,曾经沧海磨难、命运多舛的我,又怎配得起这纤尘不染、温润如玉的君子呢?

我不再在下午去义学,而是改在黎明时分去,再顶着毒辣的日头在中饭之前赶回城。我知道,他的课都在下午,也许,过上一段时间,他,就会把我给忘了吧。

这一日,我的身子有些不舒服,武功被废、经脉被截的后患逐日加重。这种身体上的痛楚,时时提醒着我,逼我想起发誓要忘却的人,要忘却的事。这种纠缠着的挣扎与痛苦,何时才能真正忘却呢?

我勉力支撑着从义学出来,盛夏的日头极浓烈,金黄的稻田热浪翻滚。前方的竹林象是越来越远,我大汗淋漓,终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孩子们叽喳的声音将我惊醒,我睁开双眼,孩子们‘呼’地一声围在床边。小麻雀般的声音吵得我有些头疼。

“莫姑姑,你可醒了,先生可急坏了!”

“莫姑姑,你再不醒,先生也要晕过去的!”

他端着药碗进来,眼睛一瞪,孩子们嬉笑着跑了出去,又都在门外探头探脑。他放下药碗,走过去将门关上,转过身来,眼中尽是关切之意。

孩子们的笑声渐渐淡去,窗外浓烈的阳光烤得我有些睁不开眼。他微笑着走近,将我扶起,我顺从地喝完他手中的药。正待躺下,他却不放手,将我搂于他的胸前。我欲挣开,他在我耳边轻声道:“别动!一下就好了!”

我一愣间,他已在我脖中挂上了一样东西,我垂头望去,是一只玉蝉。通体透亮,玉质温润,贴在我的肌肤上,冰凉清澈,让我身心为之一静。

我欲取下,手被他按住,他修长的手贴在我的手上,刚好将我的手覆住。他的手,在这夏日,仍是那么冰凉,我不由有些嗫嚅:“这玉,太贵重,我―――”

他将我放下,转过身去,低声道:“你若执意在这大暑天的中午回城,就戴上这玉蝉,能解几分暑意。要不,你就改在下午来,黄昏时分和我一起走。”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低低地叹了口气,挣扎着坐起来,待感觉好一些,轻轻解下脖中玉蝉,轻轻地放在了枕上。

我仍是每日上午去义学,也仍是每日正午回城。过得两日,他也改成每日上午来给孩子们上课,然后再在烈日下陪着我回城。

眼见他原本白晳的面容在烈日的炙烤下变得有些黝黑,他原来清凉无汗的额头也大汗淋漓,我又好笑又无奈。终有一日,他在我身后默默跟着,我猛然回过身:“三公子,你就只会这一招吗?”

他但笑不语。

我有些气恼:“我喝酒,你也喝,我淋雨,你也淋,我在烈日底下走,你也不甘落后。你还真以为你是我什么人,我会心疼于你?!”

他仍笑不语。

我拿他没辙,气恼下猛然转身,大步向前走去。不料前方有一小土沟,右脚踏空,眼见就要跌倒,他扑了过来,我正好倒在他的身上。

听到他压抑着的呻吟声,我忙爬了起来,见他抱着右脚,满面痛苦之色。

我心头火起,怒道:“你当你是武林高手啊,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还想着要来救我,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吧!你一个文弱书生,逞什么强!我跌倒是我的事,从今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挣扎着站起来,不知是疼痛还是被我骂,面容略有些苍白。他一瘸一拐向前走去,走得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我。我被他的目光看得心慌难受,恨不得即刻将这人赶回蓝府,眼不见心不烦才好。

烈日下,我扶着他一瘸一拐地走着,谁也不曾说话。他没有甩开我的手,我看着他苍白的面容,也终没有再责怪于他。

我将他扶回蓝府小院,将他扶至房中坐下,向他行了一礼,轻声道:“三公子,您的一番心意,莫清心领了。但莫清乃漂零之身,孤苦之命,不敢当公子厚爱。公子人品高洁,身世清白,当另寻良配。从今日起,莫清不会再去义学,也不会再出现在公子面前,请公子善自珍重!”

我不再看他,向屋外走去。身后却传来椅子倒地的声音,我转过身,他和着椅子跌倒于地,似是晕了过去。

我一慌神,扑了过去,奋力将他扶起。他的身子很轻,轻得不象一个男人的重量,我心尖莫名的一疼,手却突然被他紧紧攥住。

“公子请放手。”

“不放。”

“公子,莫清并非姑娘,是守寡之人。”

“我知道。”

我抬起头来,惊讶地望向他。他仍是淡淡地笑,那笑容,衬着他苍白的面容,搅得我的心,竟有些生疼。

“公子,莫清心如死灰,不会再有嫁人之念。”

“我了解。”

“公子,莫清身世飘零,来历不明,非公子良配。”

“我不这么认为。”

过去二十年,我见过很多当世奇男子,有如叶大哥之稳重宽厚,如少颜之俊秀孤傲,如那人之威武沉肃,却从未见过这般不愠不火,淡如修竹的男子。

我一时有些恼怒,不知为何,曾经认为自己不会再动怒、不会再冲动、不会再在任何男子面前激动,这一刻,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忍不住对他怒目相视:“公子,莫清乃不祥之身,恐给公子带来灾祸,请公子放手!”

他却忽然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眼角微微上挑,他轻声道:“可巧了,实仁出生时,也有相士批我乃不祥之人,命中带煞,所以自幼便被父母寄养在佛门。这样说来,我们,岂不是天生一对?”

我沉默良久,左手指着自己的心口,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这里,已经死了。”

他与我默然对望,良久,叹了口气,又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睛渐渐发亮,看得我低下头去。

他的声音仍然很轻:“清――,莫清姑娘,实仁脚腿不便,但急着去一处地方,你带我去,可好?”

我与他到了会昭山南麓的一条溪涧上游,他在前一瘸一拐,我漠然跟着他。

他站在溪边一块大石上,向我伸出手,我不理他,自己站了上去。

他在大石上坐了下来,在身边拍了拍,我着魔似的,坐于他身侧。

“你闭上眼睛。”

我迟疑了一下,闭上双眼。

“你听到什么?”

“流水的声音。”

“还有呢?”

“风的声音。”

“还有呢?”

“鸟儿的声音。”

他不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我渐渐明白他的用意,但我不愿起身离去,这天地间的声音是如此美好,纵是再心如死灰,这一刻,我也沉醉在这清风流水里。

当年在苍山,我纵情任性,挥洒欢笑;下山后,我为情所苦,痛苦挣扎;战场上,我拼力杀敌,血染霓裳;隐居后,我独处斗室,心如死灰。我从没有这样静下心来,聆听过这风、这流水、这鸟鸣的声音。从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身心融入天地之间。

这一刻,过去二十年的纵情、挣扎、生死、仇恨,一一在眼前闪过,又渐渐在心中淡去。

云淡风轻,花开花落。

我,忽然微笑。

我改在每日下午去义学,他也改在下午授课。我们,仍是每日结伴回城,却谁也不再提那日的话题。

这次以后,我们便经常一起听风、赏月。有一天晚上,对着无限幽蓝的夜空里的一轮皎洁明月,他忽然说了一句佛偈:“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我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他笑笑说:“千山皆有月,千山同一月,何须执著。姑娘是聪明人,当明白:放下,也就是放过的道理。”

他温和地注视着我,眼睛里的光芒却比天上的明月还要耀眼。我低下头,不敢直视他。他几乎觉察不到地轻叹一声,再也没有说什么。我细细地咀嚼着他的话,心里某个尘封锈蚀已久的角落,忽然好似也被这明月透射出一丝光芒。

每逢日朗风清的上午或是月明之夜,他便会到乘风阁前默默等候。岳掌柜看见他的身影,便会到后院向我眨眨眼睛,我竟然也会如少女一般脸红一下,然后快步跑出去。

我与他,话语始终不多,都只是静静地坐于石上,静静地呼吸着林间清新的风,聆听着溪水流过岩石的声音。

夏去秋来,秋去冬至。我在溪边石上静坐的时候,越来越少想起前尘旧事,即使偶尔想起,也是淡如清风,一拂而过。

当今年第一场雪飘飘落下,我,也终于在前尘往事掠过心头的时候,不再心悸,不再心痛,不再心伤。

这场雪越下越大,扑天盖地,北风劲朔。乘风阁的生意也冷清了许多,我无聊地坐于阁楼,他已经三天没有来了,是下大雪不便出门,还是有事牵绊住了?

第四日,我步出乘风阁,在阁前徽水岸边徘徊了半个时辰,又转身回了阁楼。

第五日,我踩着积雪,走到蓝府所在的棋盘巷,在巷口徘徊数圈,终低头转身。

第六日,我站在他的小院门外,大雪在我身边唦唦地下着,我的手脚冻至麻木,却始终没有敲响那扇木门。

第七日,我站在院门前,半个时辰后,院门吱呀开启,他披着狐裘,剧烈咳嗽,咳得满面通红,静静地看着我。

我上前扶住他,他的手滚烫,烫得吓人。我将他扶到床上躺下,正待转身去看炉内之药,他忽然伸手将我拉住。

我在床前锦凳上坐下,他始终没有放手。他似是有些疲倦,双目紧闭,握住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以为,你会在第三日便过来。”

我垂下头去。

他落寞地笑了笑:“不过也不错,你总算是来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你肯来就好,来了就好。”

“吃药了没有?”我低声道。

“上午那道吃过了,第二道,等着你来替我煎。”

“为什么不让前院的小厮或丫头替你煎药?要自己动手?”

“他们手笨,煎出来的药,我不爱喝。以后,我只喝你煎的药好了。”他忽然如孩子般撒起娇来。

“想喝我煎的药,你就乖乖地睡一觉,睡醒了,药就煎好了。”我的心中,渐涌一种柔情,从未有过的柔情。没有从前的激烈,没有从前的汹涌,却也令我的心,在微微颤抖。

他果然听话,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我抽出被他握住的手,缓缓将手放于唇间,那股温热,让我心中一暖。

将药煎好,他也刚好醒了过来,我扶住他的身子,他皱着眉将药一饮而尽,我不由笑道:“看来我煎的药,你也不爱喝。”

他咂了咂舌:“不是不爱喝,是太好喝了,不敢相信以后都能喝到你煎的药。”

我脸一红,不敢看他炽热的眼神,转过头去,见画案上有些零乱,站起身,走到案前。

我将案上之画一一卷起,他的目光似一直停在我的身上,我抬起头来,向他笑了一笑。

我低下头,正待卷起最后一幅画,忽然怔住。

那幅画上,容州城头,我白衣素裙,长发在风中高扬,满面决然之色,弯弓搭箭,对准城下一人。

他不知何时站到了我的身后,轻轻将我环住。他的身上,仍是淡淡的药香,也混着淡淡的茶香和墨香。

“你,早就认出我来了?”

“是,你虽瘦了许多,大致相貌却没变。学过作画之人,对人物的眉眼口鼻向来观察得仔细,你第一次因银杏之事向我道歉时,我便认出你来了。”

“你是如何认识玉清娘的?”

“我以前是王慎成将军家的西席。当年容州被围,王将军力抗强敌,我为他豪情所感,虽是文弱书生,也上了城头。你在城头痛斥简南英,他在城下威逼于你,我都看在眼中。”

三年来,我是首次听到有人直提那人的名字,但奇怪的是,我的心,竟不再起一丝波澜,也再无丝毫仇恨。

他的手越环越紧,在我耳边轻声道:“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在了沙场之上,不料能在乘风阁见到你,又于会昭山遇到你。我不知多感谢上苍,让我,在你由惊才绝艳的霓裳将军变为温婉沉默的莫清莫姑娘后,再与你相识。”

我沉默不语。

“知道吗?当年的你,在我心中就象一朵牡丹花,雍容高贵,绚丽不群,浓艳到极致,也烈到极致。只是,你可知,牡丹都是在盛期凋谢,一阵清风,便会忽然整朵整朵地坠落,让人惊心动魄,心生壮烈惋惜之感。”

“那现在呢?”

他的右手轻抚上我的面颊:“你现在,就象一株寒梅,铁骨冰心,风姿秀雅,披风迎雪,历经劫难,傲然开放。”

他手上的热度让我情不自禁地将面颊向他手心靠了靠,他将下巴磕在我的左肩,轻声道:“以前的你,我能很轻松地下笔,但现在的你,我却不敢画,不敢落笔。”

我沉默片刻,忽然一笑,伸手将案上之画卷起:“这是玉清娘,不是我,我要你,用心地替我画一幅寒梅图。”

同类推荐
  • 南唐小周后

    南唐小周后

    五代十国,群雄角逐。乱世之中,她生于江南书香门第,与姐姐是名震江南的姐妹花。有朝一日,姐姐登上龙门,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姐姐香消玉殒,悲凉死去之后,她成了新的皇后。一步错,步步皆错。到此时,她才发现,宫中暗潮汹涌,波谲云诡,几乎要将她湮没……她是末代国后,她是乱世佳人。情迷惘惘,一朝为后,为爱而生!--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胭脂醉:浅墨浓香

    胭脂醉:浅墨浓香

    一种由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安静,美人如歌,非貌,而是一种气质,一种韵味。浅浅人生,恍然如梦。淡然如浅墨的女子,亦浓浓如歌香醇如酒,引人沉醉。一花一世界,浅墨能否在这异世寻,得一方净土?
  • 将军的下堂哑妻

    将军的下堂哑妻

    她穿越成了待产的小妾,被人陷害毒哑,卖给了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骡夫!他空有一身功夫,却被家人所累,背着克妻的名声艰苦度日,为了不让母亲再受苦,他买下了她。谁知,这个外表柔弱的哑女,既然是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子,她有无穷的新奇点子,她有着惊人的才华,她有着大丈夫一般的宽阔胸怀。情节虚构,切勿模仿
  • 一世追魂:逆天七小姐

    一世追魂:逆天七小姐

    想要再世为人,却被告知,逆天不可违。逆天什么的,真的有那么恐怖吗?不就是逆天,有什么可怕的。只是,再世为人,别人对她都避之如蛇蝎。可是,为什么?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有人一见到她,还是能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她来。她说我不是易容,他说,我不管,我就知道是你。他追上她,抱紧她,他问她”你还想跑到哪里去?“她说”跑到你心里,可以么?“原来,她也是爱她的啊。
  • 王妃不认输

    王妃不认输

    林晓攸本是一个官宦小姐,却因为不受宠的缘故,五岁就被送给一个无名老僧当弟子。如今突然来人接她回去当小姐,一场阴谋就此打乱她平静自由的生活。青梅足马的师兄,一段爱恨交织刻骨铭心的感情。洒脱桀骜的王爷,一场机缘巧合君子协议的婚姻。经历突变的打击,犹如浴火重生,以王妃之名归来,往昔种种,誓必讨回。在这个爱恨纠葛,阴谋争斗的漩涡中,友情,爱情,亲情,谁真谁假?从青涩单纯到心思缜密,处变不惊的淡定。且看王妃不认输,一个女子坚强的成长历程。
热门推荐
  • 尘梦殇

    尘梦殇

    入梦间,追欲,逐势。繁华空梦,为爱,为义,为情。梦醒处,如幻,似空。浮生若梦,入梦,梦醒,是生,是死。他们似乎都被一个阴谋笼罩着,逃不出,也躲不掉,于是他们只能去面对,他们为了一个目的而走在一起,却有着各自的心事。
  • 偶像情

    偶像情

    漂亮女人,与耀眼的帅哥,霸气男人,经济适用男,几位少爷的纠结感情,要想成为能抓住男人心的女人,此书必读,他那拉风的保时捷,原来是为她而买的,只因为她说喜欢,他抓来了那个人,只是这女人说这男人让她生气了他说爱上了她,他面对众人,单膝下跪,他要她原谅他,做了种种浪漫,挽回她的心
  • 暴君的双面小妖妻

    暴君的双面小妖妻

    当代绝杀佣兵——夜沙华陨身,穿越异世,本有威武非凡的将军爹爹呵护,温柔娇媚的娘亲疼爱。奈何招人嫉妒!当弱小不堪的她被绑架,当温柔竹马被渣富美抢去,当威武爹爹被奸佞陷害,当给予她温暖的家遭受迫害。靠,尼玛够了。风起云涌,阴谋陷害滚滚来,慢慢恢复前世记忆的她,一手组建强大的势力,且看她如何虐渣女,踹竹马,揪出背后敌手,唯舞独尊。流氓算个X,今日魂断呀。《赤血医经》在手,药王神医统统给我靠后。翻手为云倾天下,从此男装衣行闯江湖,图霸天下势不休。(本文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拽丫头的男神校草

    拽丫头的男神校草

    倒霉的苏涵第一天上学就遇到了帅帅的腹黑毒舌男,面对重重挑战,灰姑娘能华丽逆转吗
  • 穿越深宫:冷面王爷魔女妃

    穿越深宫:冷面王爷魔女妃

    从第一次被慕雅言狠狠的摆了一道后,叶景之就知道,这辈子就栽在这个小女人手里了,别看她每天都是一副无害的样子。穿越,重生,慕雅言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原因就是好人通常都不会长命,但是和某只腹黑的狐狸一比她觉得自己挺善良的,简直就是天使,殊不知这只是她个人的看法。“启禀世子……”侍卫战战兢兢的说,“世子妃要出门。”“嗯,让流影跟着。”“流……流影大人还在茅房,已经两个时辰没有出来了…”侍卫小心翼翼的说。“那叫流叶去。”“流叶大人,突然浑身奇痒无比,去了后院的树林,也有两个时辰了。”侍卫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男人嘴角一抽:“汐瞳和汐凝呢?”“两位大人在自己房里昏睡不醒……”
  • 中华典故(中)

    中华典故(中)

    典故,就是古书中的经典故事。每一个典故大致由出处、故事、含义三部分组成。中华文化渊源流传,每一个典故的背后,都有一个激动人心引人思索的历史故事。
  • 复活传说

    复活传说

    心爱的人不幸辞世,强烈的爱和固执的性格让他走上了一条复活爱人之路。远古的传说亦真亦假,但爱始终是让他不悔的走下去···
  • 只会除妖的道士

    只会除妖的道士

    身为普通高中生的陈思继承祖传的陈家道术,本应斩妖除魔的命运却因为被妖怪美女附体而从此改变。更是因为被附体而被迫学习了妖怪妹妹的妖族功法,从此以后也因此而奇遇不断,各路妹子相继结缘。“美女,你的肉身到底在哪啊,贫道是不卖身的啊”
  • 投错胎

    投错胎

    一个大清富户人家的富二代,他曾游手好闲!也曾花天酒地!
  • 假面人.规命

    假面人.规命

    一个原本平凡的少年,十三岁时父母车祸死亡,他承担起妹妹的巨额医药费。他为上学无奈参加选秀节目,竟然真被选上,进入了全国第一学院,鸿未学院。认识了豪门少女张洛洛。在一帮伙伴中,得到真挚友谊。二十三岁,破产三次,幸好有张洛洛扶助。后来,张洛洛终与他分手。十年后,他成为亿万资产的总裁。遇见了莽莽撞撞的唐冰冰,欢喜冤家一场。张洛洛的出现,蔡亦天的背叛,李宇朗的执着。使他迷茫。他会怎么做出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