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想把刘藏锋送出城,这既是刘藏锋自己的要求,也是出于对局势的考虑。虽然这根本就是在送死,而且出了千平王忠就鞭长莫及了,刘藏锋还是坚持要出城。王忠深知这脾性与业青如出一辙,也相信刘藏锋很可能已经有了考量,就把精力都放到了出城上。他早就被褚芒削了官给了个闲差养老,有的是功夫。
但是,正如刘藏锋所说,出城不是吆喝一嗓子就能解决的事,他已经按兵不动的等了两个月,只等到千平盘查越来越紧,犹如一张绷紧再绷紧的弓,他唯恐再绷紧下去很快就要断了,一旦褚芒真的要不计后果再来一次像上个月的地毯式搜索,他很可能藏不住刘藏锋了。他已经八十了,谁也不用可怜他这条老命,但是他绝对不能给刘藏锋带来一丝一毫的不确定,不然九泉之下他怎么去见业青?
刘藏锋在密室里暗无天日的等了两个月,硬生生熬出了一着险棋——既然褚芒想要找到他,那就让他找到好了。
三日后,杨阙送来新消息:探子在城外见到了刘藏锋,但没追上,看路线似乎是计划向北逃了。
褚芒冷哼一声,心中怒火已经烧了万丈。千平盘查的严密都要激起民愤了,刘藏锋怎么还能出城?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有了眉目总比抓瞎好。他立刻下令放松城内盘查,同时派出更多人手往城外往北追,沿路探听消息。
刘藏锋一路向北快马加鞭,没日没夜的狂跑了几天以后,失踪了。
“失踪了?”褚芒的黄色龙纹瓷盏重重摔在墙上,在杨阙前方散落了一地的碎片。现在椋国的皇帝的眼光好像急着吃人,他的眼里闪着盛怒状态下几乎要失去理智的光,“这是什么狗屁解释?除了证明你的无能,还能证明什么?”
杨阙见状猛地跪下了,也不管地上的瓷渣子是不是扎进了膝盖里,“皇上息怒!”
“息怒,朕怎么息怒?你倒是说说朕该怎么息怒!”褚芒多日紧绷的神经爆发了,两个皇子如同他血液中的两颗毒瘤,存在一天他就担心一天,而这些神经质都来源于他对于权力的敏感和多疑。
杨阙深深低着头,褚芒抄起砚台,猛地向他掷去,砚台的棱角在杨阙额头上重重砸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响声,杨阙被砸的眼冒金星、满脸是血,但他摇晃几下以后马上稳住了身形,继续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一样等待摧枯拉朽而来的怒意的海啸。
褚芒看到杨阙的这副惨象,突然颓然下来,深深叹了一声。
“起来吧,”褚芒说,“茶盏的渣子已经扎进你膝盖里了。”
杨阙一拱手说:“谢皇上开恩。”而后他勉勉强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膝盖已经鲜血淋漓,碎瓷片扎得他的膝盖血肉模糊,杨阙连伸直腿都做不到,曲着腿艰难的站着。
“罢了,继续去找,”褚芒一摆手,“先下去处理你的伤吧,膝盖的和额头的。”
“谢皇上恕罪,”杨阙想跪,但褚芒摆摆手示意不用,事实上杨阙也没法跪下去了,他的头上因为疼痛已经覆盖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混合着血流过脸庞,流进脖颈里。
杨阙一瘸一拐的缓缓踱出去,褚芒突然叫住他:“上午你府里和朕要了太医去,听说你夫人有孕了?”
杨阙难以置信的缓缓转过头来,痛意消失的无影无踪,严肃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破天荒的稚气来,“皇、皇上,这——”
“事先给下面的人做吧,伤好了再处理,如果过几天还追不到朕就治你的罪。”褚芒抿抿嘴,收起了之前的怒意,扯出了一丝笑意。
褚芒毫不费力的情绪转换一直是杨阙最忌惮的一点,但此刻他已经把这些抛到了九霄云外,因为幸福的喜悦已经紧紧抓住了他。他不在乎这是不是褚芒一巴掌后的甜枣,他现在只想飞回府里去。
当马车飞一般停在了杨府门前时,家丁已经预先打开了大门,“将军回来了!”家丁喜气洋洋的冲门内喊了一声,而后注意到了杨阙一瘸一拐的步子,赶忙上前搀住了他,“您这是——”
“一点小伤,不碍事,”杨阙语速极快的解释,而后火急火燎地问:“你们夫人呢?”
“在内院呢,”家丁笑笑,“等着您呢!”
杨阙顾不得腿上的伤,跌跌撞撞奔到了内院,何亭亭就在槐树下坐着。她一抬头,满脸喜色微微动了一下,因为杨阙的头上和腿上明显都有伤,“进了个宫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她瞪大了一双清亮的眼,“皇上——”
“皇上生气了,”杨阙有点无奈又有点羞愧的摆摆头,“事情一点进展没有,生气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今天上午家里去请御医都批下来了,”何亭亭还是有点心疼有点困惑的看着他,伸出手去抚杨阙额头上的伤口,还不等杨阙有所表示,自己先心疼的抽了一口冷气,“这是怎么才能伤成这样啊。”
“得了吧,”杨阙握住她有点胆怯的摸着他伤口的手,“出征的时候什么伤没受过。”
“可是你现在又不是出征,”何亭亭皱着眉,嘟囔了一句。
杨阙没有接话,而是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笑的眼都睁不开了,眼角眉梢都是饱涨的快活。他搂住何亭亭的腰,“你呢?哪个太医给瞧的?”
“李太医,”何亭亭也笑了,想起太医院有两个太医姓李,又添一句:“李清欢。”
杨阙点点头,“给我治伤的也是他,”他指指受伤的额头,“怪不得他看着我老是笑,笑得我都毛了。”
“得了吧,”何亭亭眨眨眼,“肯定是你也对着人家傻笑。”
杨阙没有否认,挑挑眉笑道:“我都乐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何亭亭低下头没有看他,轻轻呵笑了一声,抬起头来满眼都是娇嗔,“这么傻气的爹,真叫人担心。”
“不是还有你嘛,”杨阙毫不在意地笑笑,拉起她往屋里去,“快进屋去,别受了风,你告诉娘家了?”
“打发人去了,”何亭亭点点头,还想再说什么,被进来的侍女打断了。“夫人,何奶奶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你娘来的可真快,”杨阙哈哈道,“说着就到了。”
何亭亭露齿一笑,和他一起走进了前厅。
同一时间,刘藏锋正和王忠在密室里对着地图紧张地思索着出城的路线。不错,刘藏锋还在城内。这正是刘藏锋的计划——让与他容貌相似的小厮出城,以他的打扮在往北的路上跑上两天,转移褚芒的注意力,好让褚芒放松对城内的盘查。
听起来简单的计划,实际实施起来却危机重重。他的确能找到和他容貌相似的人,也有办法让他从盘查官兵的眼皮子底下出城——虽说这个过程费了好一番周折,但这人和刘藏锋到底不是长得一模一样,所以确认再三也被放行了——但他要怎么才能保证这人中途不被识破或者是抓住?刘藏锋的神态、动作都不是几天能学会的,何况两人虽然相似,近看也是破绽百出,怎么能瞒天过海?
王忠给了他一个青铜面具,挡住了他的上半张脸。他们下巴的线条相似度惊人,能骗过许多不熟悉刘藏锋的人。至于为什么刘藏锋要带着面具,这也这样可以解释:他不想被人发现他是谁。这个理由很充分、很合理,褚芒那边的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一道平民打扮的身影在城外小路上狂奔,树上的暗探翻身下来一路追赶,确认了好几遍,立刻下手拦截。但他级别太低,对于这样要命的大目标有所顾忌,最终这一道身影还是突破防线一路向北狂奔而去。这一招虽然不怎么高明,但却确确实实骗过了包括杨阙在内的所有人。
几天后,千平各个关卡的盘查终于放松下来,刘藏锋瘫坐在椅子上呼出一口浊气,难以相信他与对手的第一次博弈就这样侥幸的取得了胜利。
但真正的博弈还未开始,这只是沉浮大浪里一朵小小的浪花,和之后的日子比起来,小到可以忽略在史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