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之时,正是国库空虚、根基未稳之时,当轻徭薄赋、休养生息。褚芒接着业青辛苦了大半辈子的江山混了一片歌舞升平的开国气象,虽远不如从前荃国鼎盛时的富庶景象,却也比荃末时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景象好了太多;至于为何没有业青那般艰险重重、千难万难,也没有遇到什么奸臣庸党,无非是因为多年来刘家真正的劲敌就是他褚家罢了。至于那些只知享乐的附庸,之于如今大权在握的新帝褚芒,正如木桩上的薄刺,一刀下去,有多少都削平了。
真正的难处,还来自于自家。
都说功高震主,这实在是大实话。从业青的父辈儿时开始,刘褚两派明为君臣,暗里却是死敌,有几代积怨。从开始的斩草未除根,发展到后来的双龙争空、势均力敌之势,再到如今大势倾颓,改朝换代,中间可谓是极尽艰险,何等下作手段都使过。把刘家人扯下皇位来,反倒成了褚氏一党一致对外的最好原因。褚芒一人当然不可能做到这一步,这都是三代人机关算尽的结果,只该他补上了骆驼身上最后一根稻草。但褚芒登了大宝,难免决断感到多有掣肘,收不拢军政大权,自然要打别的算盘。
第一个算盘珠儿就拨在褚延和身上。褚延和是武将,也是褚芒的近亲,今年已经过了不惑,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四十岁时他曾在边关打过一场大仗,混了一个将军封号,手里却有一点当初的兵权,在军中因为爱兵声望也很高,在褚家为了推举帝位而小小的撕咬一番的时候,褚延和也有些零星的支持者,虽然他本人对此并没有表态。褚芒选他,远非为了那一点兵权,更多的是为了杀鸡儆猴,震慑朝堂之上今为王爷的一些更蠢蠢欲动的势力——褚家没有那么多弑君的心理负担,因为他们恰恰是靠着造反揽权的。开国之初,弑君之名,褚芒虽然不肯在身边放一条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睡蛇,但也远不肯啃难啃的骨头。他只要试试刀,也要借着这刀的寒光,好好地吓一吓暗处的恶犬。
当然,也有别的更不可告人的原因。
开国后,褚芒趁平定各方复国之乱所耗费的兵马精力尚未恢复,当机立断寻由头削去了兵权。褚延和当然心寒,别的姑且不论,褚芒是他的至亲小辈,如今一朝得权立刻翻脸,未免太过绝情。但褚延和并不感到诧异,他早知道可能会有这一天,他不过是抛不下荣华富贵,心存侥幸,以为褚芒还能顾及血浓于水的三分薄面。
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黑夜。天幕阴阴地压下来,月亮惨白着虚虚落在了树梢,今日没有妃子侍寝,凤鸾春恩车没能一路得意的驶进朱红的大门去,路上除了巡夜的侍卫连灯笼都不见一个,整个皇宫陷入了默契的沉默中,而沉默往往酝酿着阴谋。
深夜进宫凶多吉少。褚延和缓缓下马,宫内不可纵马,他就要随着指引太监走过这段漆黑的长路。小小的灯笼映亮了两旁的石墙,勾起了他并不遥远的回忆。当日褚芒趁着中秋,一路挺进宫去,杀人无数,逼死显华、乱杀业青历历在目,他就领着兵马,随着如今的新帝一路踏过一具具新尸。他提着血淋淋的剑,大踏步走过这条路,推谁为帝看似还不明朗,他却知道非褚芒莫属了——只有他这么狠、这么恨。他也知道,自己看见了太多、知道了太多,必定会有这一天的。
他突然停住,劈手夺过小太监手里的灯笼,照向两旁的宫墙。白墙坦坦荡荡,什么都没有留下。可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当日就在这里,堆着三个宫女的尸体,血从年轻貌美的脸上滑下来,滴在身下的土地上——她们都是撞墙自尽而死的。什么也没有留下!褚延和似叹似嘲地想,管他多少黑发白骨、多少儿女情长,都什么也没有留下!
“唉……”他颓然的放下灯笼,突然觉得有些窒息。他征战时,也曾意气风发,自以为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大事者不可有妇人之仁,所以虽然爱兵却并不吝战。他惟一可肝脑涂地也就是这层层的金笼,这天子所在、皇家福地,不论是为刘还是为褚!可是呢?可是结果呢?这无非是更肮脏、更见不得人的战场罢了!
乾清宫殿内,褚延和刚踏进门,小太监紧接着就猛地合上了门。褚芒就站在一旁的珠帘后,当啷丢下一把剑,落在褚延和脚下。褚延和大骇——这是要他自尽啊!
“好,好,好,”褚延和的泪顺着脸上皱纹蜿蜒滴了下来,颤抖着手轻声说,“事已至此,我早知逃不过这一劫……我千不该万不该,哈哈——”褚延和突然含泪而笑,“不该知道你作弄的那些妖术!”
褚芒听着,没有回头,任凭褚延和撕心裂肺的怒吼在宫中回响。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内外反常的陷入了死寂。
“你且看!”褚延和声如雷霆,“你且看刘家子孙知道了你使的好手段,可会不会给你留个全尸!你这——你这弑君的——”
“弑君?”褚芒慢悠悠地回过头来,“你就没有份?”
褚延和猛地噎住。
但褚芒没打算就此住口,“朕怎么会怕前朝的手下败将?可惜你到了九泉之下,免不得要见当年的皇子皇女……”
褚延和仿佛被扼住了咽喉,满脸通红,浑身气得发抖,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褚芒看褚延和从暴怒中平静下来,颓唐的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他却站在帘后,只无喜无悲的摇摇头。
“只取臣命,旧部家人但凭流放,万望性命得以苟全……”
褚芒背着身子,隔着一层珠帘没什么反应,最后终于挥挥手,“朕知道了,你去吧。”
“休要负诺,”褚延和低着头说,“天子一诺千金,皇上不要失信。”
褚芒隔着珠帘点点头,“当然。”
褚延和于是默默的抓起一旁的剑。褚芒就在一丈开外,他可一剑过去斩了他,但他没有。褚芒实在太狠了,他揪着小老虎的脖子问殿上卧踞的猛虎:“你死不死?”
——死,当然死,只能死!
褚延和的背影五十年来第一次佝偻了,他也没有再硬撑的必要了。当初选择反水,不仅因为业青对褚家起了杀意,也因为他看好这个年轻却老成的后生,知他定不会是池中之物。然而如今褚芒却忌惮他手中的兵权过多,要除他了。
褚延和没有回头,他已嗓音嘶哑:
“当日若不随你征战,我或许还是荃国那一个快要卸甲归田的镇国将军……”
“没错,”褚芒此时终于回过身来,珠帘后一身明黄晃得人睁不开眼,如鹰的眼神刀一样射过来,“但只要你这辈子姓褚,就守不到那天了——叔叔!”
但无人回答这声当今天子的敬称,这是大不敬,褚芒却没有反应。他转过身来,褚延和已经自刎,伏在殿上,没了声息。他没有闭眼。
“你有什么放不下的?”褚芒缓缓上前,伸出手覆上褚延和的双眼,“朕答应了不会为难你的家人,也保全了你的一世英名,去罢……黄泉路上倘有姓刘的,只管叫他们来找朕,你自去投胎。”
贵气逼人的殿内,褚芒全然不顾象征坦荡清澈的乾清宫染了血吉不吉利,撩袍半蹲在褚延和尸体前喃喃,絮絮的低沉声音缓缓在殿内响起:
“……只不过,下一世宁可做猪做狗,也断断不要投到宫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