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寺的战甲是黛色的,画里远山的黛色,如果远看很像墨色,但光线合适的时候可以看见里面青色的痕迹。这种颜色在天宫里不太常见,一般的战甲都是墨色或者熟褐色,毕竟天帝不想大军出战的时候三万天兵排成一队彩虹——那就太丢人了。带点颜色的战甲都是大将穿的,比如十九寺,比如火君,比如苍龙仙君。
曾经,常见的阵型是三路,黛色盔甲的十九寺和绛色盔甲的火君往往是左右侧翼,擅长奇袭和包抄。口袋阵在后期作战往往最好用,因为大家都沉不住气盼着赶快打完,最容易轻敌,有几次大反转就是这么来的。十九寺在六界混战的时候也是天帝手下叫得上名的将军了,但比起有许许多多传奇的苍龙还是不够看。
十九寺第一次见到苍龙就是在六界混战的战场上。
他那时候领着只剩一百人的最后一点兵杀昏了头,满身是血,黛色的盔甲因为沾了一层层干结的血渍而不再通透。一望无垠的开阔的战场上全都是尸体和拼杀的人,每个人都成了困兽,靠着最后一点信念勉强地支撑着作为战士的尊严。天始终不亮,夜色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困住了所有人,十九寺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太阳升起那一刻了。魔军那么多,之后还有增援,而他们只有一百人,后援迟迟未到——我们被放弃了吗?虽然对这个答案有了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感到脚底有一丝寒意缓缓升起,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因为悲哀和恐惧而手抖起来。
拼杀,流血,没有后援,越来越多的尸体倒在他脚下,更多的行尸走肉紧跟而上。他站在骸骨堆成的山上,头顶长夜,觉得仿佛窥见了天界的末日。他抹抹脸上的血,握紧快要卷刃的刀,绝望的准备迎接战死的结局。尽管上级已经放弃了他,但这不能影响他为自己的军队献上一切的决心。这一点天下合格的战士都是一样的。
尸体堆积成山,那上面全都是他的士兵。十九寺凝视着那上面或不甘或绝望的脸,最后一刻的表情出卖了他们对于胜利的希望已经所剩无几的想法,他们不会赢了!十九寺绝望地想,他们已经变成了汪洋里的一粒沙,就要一个不剩地死在这里了!
但仿佛随时就要压下来的乌黑的天幕突然出现了曙光,刺眼的曙光让他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流泪了——这是梦吗?还是回光返照?
但这很明显都不是。在与魔族的长达几天几夜的混战中,这还是第一次在战场上出现了天亮的迹象,那是敌人实力被削弱的证明。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不禁追随曙光而去。
“苍龙!苍龙仙君!”十九寺听见有人喊,而后呼喊声飞快地扩散开来,如同在一潭死水里投入了一颗石子,水波一圈圈变大,最后使整个人群在激动和难以置信的浪潮里大叫起来。
苍龙穿着青色的战甲站在一片墨色的海洋里,站在惟一的一道曙光里,他的青剑被高高举起,而后猛地抛向人群里,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滔天的水柱拔地而起,犹如暴怒的潜龙终于跃出湖面,以摧枯拉朽之势奔向主战场而来,带起冰冷的、充满杀意的水汽。这场面太过突然和震撼,以至于一时间所有人愣在当场。不过眨眼间水柱已经冲到近前,所过之处皆是死伤的魔族,十九寺甚至听见了远处魔族将领的怒号。
“苍龙——该死的又是你!”魔族阵营里响起一声惊雷般的怒吼,那是魔族大将丘乌。
战鼓重新打响,伴随的是汹涌而下的仙族援军,墨色和棕色飞快的渗透进战海中,局势瞬间扭转,不论人数还是法术上他们都占了上风,十九寺的心里涌起一阵决胜的快意和绝地重生的狂喜——他们竟然要打赢了!
但毕竟这不是最终。魔族的反击就在一瞬间。与人界的作战不同,仙魔的交战除了运筹帷幄,也和将领的本事有很大的关系。十九寺之所以狼狈至此,就是因为遇到了远超他实力的大将丘乌,这带来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在两界的历史上从这种情况中取胜或者全身而退的部队少的几乎可以忽略。
丘乌一挥手,所有士兵退出战线,重新集合排列成环形,当中是端坐的丘乌。这是常见的阵型,每个小队都可以在作战中随时拆分,但主要的目的还是保护大将,是在人数不足时常用的稳妥的防御策略,简单,但是有效。
十九寺皱皱眉头,他知道这样环绕型的阵法是最难啃的骨头,因为这说明魔军已经放弃主动进攻,打算坐守城池转为防御了。他们又有一场苦战要打,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得住。
但苍龙此时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他举起剑,横着指向了天。在战斗中这个指令表示停止进攻退回自己阵营内。十九寺以为他要撤兵,毕竟此时各个战场陷入苦战,苍龙如果要保存实力是绝对无可厚非的。但苍龙摆了一个和丘乌一样的阵型。所有人肃穆的排列为环形阵法,而后疑惑的等待着,陷入了僵持。等到最后一股队伍收拢,十九寺绝佳的视力看到远处的丘乌露出了一样的不解神情——战场上如果两支队伍用了一样的防御阵型,还能打什么?坐着互瞪吗?
而后苍龙做了一个更古怪的举动,他命令自己前面的士兵分开,直接把自己暴露在了阵前。此时如果有箭射过来,绝对能瞄准他的任何部位,置他于死地。魔军也的确这样做了,乱箭迫不及待的射向阵中,像一群疯狂的流星呼啸而来,密集的像盖满了整片天空。十九寺的瞳孔因为惊惧而张大,倒映出的是一场死亡的大雨,雨点全是锋利的箭尖。
可是十九寺随后就睁大了眼——他看见了什么!
一条青龙疾风般从阵前的地底钻出来,带着震破穹窿的巨响、裹挟着周身的寒气,恶狠狠地破土而出!
与此同时天大亮了,在急速变亮的天边,所有人看见这条巨龙愤怒地抖擞着龙须展开了九只利爪奔向魔军,速度之快就连升起的太阳也败下阵来。所有敌人射出的、还未等落到地面的箭就在青龙裹挟的惊人气流中奇迹般地转折径直向射出它们的魔军阵营而去——十九寺觉得自己的眼角都要瞪裂了——那是一条真真正正的有鳞片的龙,不是一条蛇或者蟒,是一条九爪青龙!他所知道的能达到凭一己之力具象化神兽的,只有如今在天宫指挥全部战场的天帝!
他去看站在队伍最前方的苍龙。苍龙的战甲上没有血渍,他也不像是来拼杀的,他就只是袖手站在最前方,霞光披在他坚硬的青色战甲上,陶醉的包围了他。这当中,他就像一尊雕塑那样动也不动的站着,仿佛和脚下的土地连在了一起。他刀削一般的侧脸在战场上显得更可怕和阴沉,煞神一般带着席卷一切的怒意和杀气,他周围的空气都沉默的好像会随时爆裂开来。时间在流逝,但十九寺发誓,他看见了苍龙周围的时间胆怯的静止了——因为那一刻,他似乎一个人就能战胜全世界。
翻腾、杀戮、撕碎一切,这些青龙似乎都在一瞬间完成了,像一道青色的闪电。所有人还不等见证这一刻,它似乎就已经结束了。丘乌在剧变中瘫坐在了座椅上,露出了一张苍白的、带有刀疤的脸。战神,十九寺在所有人脸上看到了这个词,这个词就是为苍龙而生的。所有关于一夫当关、一夜大破敌阵的传说,似乎都是极为可能的。
最后,青龙喘着粗气回到阵中,盘踞在苍龙的身后,将巨大的身体围拢成图腾般的圆形。苍龙缓缓上前,他的眼睛已经满是血丝,但那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快要接近崩溃的嗜血的兴奋。
他穿过仙界天兵的阵法,踏过重重魔军的尸体,走向了丘乌。他还是走的那么稳,那么从容,就好像刚才做出这一切的不是他一样。他抬起一只青色的靴子,上面有复杂的花纹,而后他一脚狠狠踩在丘乌的脖颈上,踩得丘乌跪在了地上。
“苍龙,你那是要死的什么鬼招数?你这根本不是阵法,你没——”
丘乌的话没能喊完,因为他的头已经落在了地上。苍龙在头落地前一脚踹飞了那颗头,任由它像个破皮球一样失控地飞向远处。他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嗤笑。
十九寺几乎要跪在地上了!他才明白为什么苍龙要摆一个和魔君一样的聚拢的阵型,那是因为他不想误伤自己的士兵,他根本就不屑于使用什么阵法!他只要用那条龙就可以解决一切,即使那是由魔界一等将领丘乌率领的几万魔军!
但苍龙已经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他从传说里走出来,最后终于变成了一个传说。六界混战之后,十九寺就驻守天界边疆。作为曾经的主力军的将领之一,他很清楚苍龙当时起到了多么有决定性的作用,压倒性地扭转了战局。可惜,一道御旨,苍龙就已经被收了龙骨打下凡去。
边界,十九寺一剑砍倒又一个来探风的魔界士兵,心情很复杂。苍龙已经被贬下凡,谁能出来主持天界大军?他和火君吗?
他们当然能,但谁的威慑力比得过战神苍龙?
十九寺望向厚实的云层之下,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壮感。他们都知道,如果苍龙想,他甚至可以就靠自己一个人和整个天界斗上一斗,但他没有,他只选择了最委屈自己的那条路。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从来都是这样。十九寺叹了口气。苍龙永远都先做自己认为最快最有利的决定,然后再接受惩罚。
他是战神,十九寺默默想。同时发疯了一样想要找到苍龙,找到那个能让六界战神苍龙甘愿被抽取龙骨打下凡间的姑娘。他既好奇,又心急,在焦灼里快要号叫了。
边界自苍龙离开后开始动荡,他嗅到了血的味道。六界混战的血腥味袭上他的心头,他不得不冥想一会儿以抹去自己脑海里所有关于尸体和杀戮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