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再如何成熟,第一次面对爱恨情仇,都会让他感到既兴奋又无措,既忐忑又癫狂。
徐清站在那里,听到内院门外传来的打情骂俏之声,开始很愤怒,热血在身体里加速流动,让他恨不得仰天长啸,才能抒发心里的愤恨之气。
但下一瞬间,他又浑身冰冷,前一刻的热血消失的无影无踪,只觉得心丧若死,人世间再无一丝一毫的温暖,可以抚慰自己那颗不再跳动的心。从此以后,关山契阔,天遥地远,再也没有人能与自己同行。
再下一瞬间,他又活了回来,热血重新冲上了头顶,满嘴的牙咬得“咯吱”直响。
再下一个瞬间,他又觉得凄风苦雨,天地间孑然一人,活着再也没有了意义。
再再下一个瞬间……
院门外咬耳朵说悄悄话的女子走进了内院,出现在徐清的视线里,打断了他循环往返,生生死死的心路历程。无须乎有人说,失恋是让一个人成熟的最好催化剂。
北国七月,秋风已近,恰似春光里的江南。
出现在徐清眼睛里的那个让他颠倒迷醉的女子身上穿着淡黄色的轻衫襦裙,腰间佩着一件通体碧绿的翡翠玉环绶,随着主人的莲步轻移,风拂杨柳,而轻轻摇摆。但突然之间,它失去了沉静淡雅,剧烈晃动起来。
刚刚走进乔府内宅的乔梦暖一眼就看到了正站在那儿发呆的徐清,起先身体一顿,接着她的小脸上荡漾开了惊喜的笑容。
“清哥哥,”乔梦暖高兴地喊道:“你回来了?!”
接着她急走两步,将将要投入徐清的怀里的时候突然又停了下来,小脸上笑容消失,蹙着眉头担心的问道:“你怎么了?”
多情的少女最敏感,乔梦暖一下子就发现了徐清脸色有异。
乔梦暖仰着小脸,在徐清的脸上来回打量。徐清脸色麻木,心里打定了注意,决定不管她说什么,都不理她。
“怎么了?生我气了吗?”乔梦暖怯生生地轻声说。
她伸出手指,怜惜地在徐清紧皱的眉间轻轻地揉着:“不要皱眉,这样老得快,你要老了,我可不喜欢你了。”
少女的手指微凉,还带着淡淡的芬芳。徐清心里满腔的怒火被她小小的手指轻轻一揉,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怒火被她揉去,徐清的脸上挂满尴尬。
“嘻嘻。”乔梦暖轻轻一笑,好像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转头脆生生的唤道:“麻吉,麻吉,你快进来呀!”
随着她的呼唤,一团火闯进了徐清的眼帘。
火红的长裙,火红的脸蛋,就连靴子,也是火红的。
“怎么样?怎么样?”少女一点都不怯生,声音又急又快,说话吐字间带着点不清晰:“我就说他会上当吧!”说完抱住乔梦暖,两个少女嘻嘻哈哈的笑成一团。
徐清大感头疼。此前他为情所困,进退失措,并不代表他的智力也出了问题,此刻当然明白他是被两个少女合伙骗了,而且出主意的多半就是这位火红的麻吉姑娘。
他的小梦儿也被她带坏了!徐清甜甜地想到。
嬉笑过后,乔梦暖牵起那位麻吉姑娘的手,给徐清介绍道:“她叫苏荷麻吉,是我刚认识的好朋友。”又转头为苏荷麻吉介绍道:“他叫徐清,是我的男……啊!”
乔梦暖说到“男”字急忙扬起小手掩住了嘴巴,反身轻轻打了苏荷麻吉一下:“被你带坏了!”
苏荷麻吉好像不懂乔梦暖说的带坏了是什么意思,笑嘻嘻地毫不在意,冲着徐清说道:“你就是梦儿的男人?怎么长得这么瘦?”
听了她的诘问,徐清目瞪口呆,站在那里作声不得。
蒙古人由铁木真手上起势,短短的几十年间席卷天下,凭借的是胯下马,掌中刀。直到三十多年前彻底摧毁了女真人建立的金国政权,蒙古人才得以进入中原,占据了他们眼中的花花世界,开始接触吸收汉民族的文明。但说得简单,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直至如今,能像苏荷麻吉一样说一口流利的汉话,已经是蒙古人中的翘楚者,更别提被汉文明浸润的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比如礼法。
苏荷麻吉说起男人两字简单直接,毫不在意。乔梦暖却意识到这显得轻浮放浪,急忙掩口。
两种文明的碰撞旁观者会看得莫名其妙,生活在处于弱势的文明中的人却能感到切肤之痛。因为生活在自己的文明里,耳濡目染,读书识字,坐卧行走,都能打上这个文明的烙印,天长日久,再也难以消除。而面对外来文明的强势侵袭,就会感到格格不入,就像鱼儿离开了水,暴露在无法呼吸的空气里。
外出的游子到老了讲究落叶归根,根在何处?大而化之,就是自己的母文明。
徐清当然想不到这些,他只是惊讶于苏荷麻吉的直接,毫无婉转之处;诧异于苏荷麻吉的于礼不合,简单粗暴。
他虽然生活在北国,但自小就被父母教习汉字,说着汉语,熟习礼法。洛阳城里的蒙古人大多都是高官显贵,平时接触极少,能接触到的更不会有苏荷麻吉这样天真浪漫的少女。
所以他有些不适应。
好在这种不适应只是短短的一刻。
徐清微微弯腰,答道:“小生有礼!小生姓徐名清,和梦儿有婚姻之约,当然可算是梦儿的男人。”
他一本正经的施礼又惹来苏荷麻吉的一阵娇笑,笑得徐清的脸有点微红。
徐清决定还以颜色,于是他接着一本正经的问道:“敢问姑娘贵姓芳名?”
这回换麻吉姑娘目瞪口呆了。
蒙古人中真正有名有姓的很少,大多就是一个名字,不幸的是,苏荷麻吉就是其中之一。
徐清虽说跟蒙古人接触的少,但多多少少还是接触过,所以他知道蒙古人中的这种有名无姓的现象,但他也不敢肯定苏荷麻吉也是有名无姓,谁知道一击即中!
徐清擦擦额头的冷汗,暗呼好险好险。
看着苏荷麻吉张口结舌的站在那里,乔梦暖不忍看到好朋友的尴尬,提醒她道:“你有汉字名字的!”
“对呀!”苏荷麻吉一经提醒,如醍醐灌顶,顿时欢喜雀跃道:“我有汉字名字的,你听好了!”
“小生洗耳恭听。”
“哼哼!”苏荷麻吉不满于他的装腔作势,气哼哼的说道:“我姓宁,我叫宁兰!”
徐清眨眨眼睛,犹豫着问道:“你没有兄弟姐妹?你爹就你一个女儿?”
“对呀!”宁兰好奇问他:“你怎么知道?”
徐清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乔梦暖也忍不住,打了徐清好几下,惩罚他对自己好朋友的捉弄,然后拉着一头雾水的宁兰到一边解释。
过了一会,宁兰又走了回来,气鼓鼓的对着徐清下断语道:“你是坏人!”
初次见面,两个人的梁子就此结下。
……
……
乔梦暖今日被刚结识的好朋友拉着去白马寺游玩散心,心中就算是有少许的因为思念徐清而起的郁结,也消解得差不多,再看到徐清回来,心中块垒尽去,红补补的小脸蛋上神采飞扬,美艳不可方物。徐清看着馋涎欲滴,可恨两个人间多了一个人,欲滴憋成了暗咽,有心想个办法把宁兰支使开去,看着心爱的梦儿灿烂的笑脸,只好想想罢了。
徐清转身从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拿起那束风摇铃,递给乔梦暖道:“刚回城给你买的花!”
乔梦暖接过风摇铃,举起在鼻端轻轻一嗅,清雅花香冉冉升起,直入心脾。想到意中人一回城就买了自己最爱的花来送给自己,心里甜蜜难耐,挨到徐清身边,扬起螓首,嘟着红粉樱唇,亲了徐清一下,不想她的举动惹怒了一直没作声的那个人。
宁兰走过来一把扯开乔梦暖,气恼道:“你们有完没完呀?”接着对着乔梦暖说:“梦儿,我饿了,咱们快点去吃饭吧。”
徐清想起自己买的那些零嘴吃食,正好借花献佛,讨好这位小姑奶奶不要再破坏自己的泡妞大计,赶紧又从石桌上拿起那些零嘴,对着她谄媚说道:“这里有,你先吃点。”
宁兰好奇的看着徐清手里捧着的吃食,拿过一包,打开包裹着的油纸,不由说道:“这是什么呀?”
洛阳城雄踞中原,成名千载,四方天下的人皆慕名而来。随着他们的到来,山南海北,胡汉诸族的饮食烹饪的方法技巧汇聚一堂,又经过千百年的去芜存菁,能留下来的都是此中精华,美味非常。
初临贵地的宁兰不认识就毫不奇怪。
乔梦暖一样一样为她介绍,这是百花糕,把春天里的百花花瓣收集起来,洗净收藏,还不能干瘪,到秋风起时再拿出来,经过一遍秋霜打熬,苦尽甘来,再打成粉做的糕点,质地细腻,百花的香气加上淡淡的甘甜,无比美味;那个百子糕,用一百种果实做的糕……
乔梦暖每介绍一样,宁兰就去咬一口,小嘴鼓鼓,可爱非常。看得徐清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
乔梦暖听得徐清的肚子叫,才省起来一事,于是问他:
“你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娘亲不在吗?”
徐清于是把乔管家引他来此的经过说了一遍。
乔梦暖一听,不由气恼,恨恨地说道:“你跟我进去,问问娘亲,乔管家这么无礼,到底是谁教的!”
说着拉着徐清的衣袖就要往内堂走。
正在此时,一个女声响起:
“不用问了,就是你娘我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