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肖风去洗锅涮碗，灵芝把他推出厨房，她说，你有病就不用动弹。她洗锅涮碗的时候，把“百花园”给她的减肥餐包又扔进了垃圾桶。她洗完锅涮完碗，在厨房里一个人待了很久。电话响了，她走出厨房，听见肖风对着电话说，我不出去了，身体还是不太舒服。后来电话就挂了，肖风回过身，发现灵芝望着他，他就说，是王老师打来的，他叫我出去喝酒。灵芝说，大热天的，喝什么酒，还不如喝茶。
肖风说，男人嘛，不喝酒就不像个男人。肖风又说，王老师叫了我几次，我没去，人家已经说我不是男人了，他还说什么时候请你喝呢，他说我们家肯定是阴盛阳衰。灵芝说，他是不是想让我请他喝不好说，说反话呀，那我们就找个时间请他一顿，堵堵他的嘴。俩人说着话突然又都沉默了，各自觉得对方话里都另外有意思，可又模模糊糊的，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
娟娟喊爸，肖风就去了女儿的屋。他久久地待在女儿屋里不出来，可能是给女儿检查作业。灵芝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嗑着瓜子，电视上的画面仅仅是画面，她没看出什么意思。她的脑子被水洗了一样什么都没有，其实她的注意力还是在女儿的小屋里。肖风从女儿屋里出来时，灵芝面前的瓜子皮已堆成了小山。小山一样的瓜子皮堆不下，从茶几上掉了下来，混乱不堪地呈现在白色的地板砖上。
灵芝的心是混乱不堪的，肖风的心也是如此。俩人不说话，肖风先去了卧室，灵芝后来也去了卧室。卧室里寂静一片，也黑暗一片。灵芝睡不着，又想到了单位里的事，李壮举下乡几天了也没音讯，不知那个关于“空羊圈”的节目制作得咋样。她很想和肖风说说单位的事，可她就是开不了口。
夫妻到了没话说的地步，找话都找不到点子上，她还能有什么想头。
第二天上班，灵芝看见了局里的采访车。一会儿，李壮举就来向灵芝汇报工作。他说他们慢了一个节拍，就有人钻了空子。李壮举这次出师不利，心情沮丧。灵芝看他的窝囊相，觉得他在官场上是没前途的。她也没有多说他，她没有必要说他。
原来李壮举下去费了很大工夫才找到了女作家空灵，他去的时候，空灵不在她羊圈旁边的那个小泥屋里，向很多人打听了，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等她回来时也是晚上了，李壮举只好去村书记家喝酒。第二天一早，李壮举来到空灵这里，还怜香惜玉地为空灵拿来了肉和香槟酒，原以为空灵会积极配合，没想到空灵态度暖昧，拒绝接受采访。她说，我最近在写一个中篇小说，没有时间。李壮举说，费不了多长时间，有半天就够了。空灵说，实在抱歉，半天对我都很重要，杂志社催稿急，我无分身之术。空灵的不合作让李壮举措手不及，也让他难堪，没有台阶可下的情况下他就给灵芝打了电话，他想空灵不会驳徐局长的面子，这样就可以达到采访的目的。没想到灵芝也不愿劝空灵，还冲他发火，这让他更加恼怒，可他又不能把空灵怎么样，不想罢手也得罢手。因空灵和灵芝关系有点近，而他对这个女作家又有点非分之想，所以他也没为难她，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还是给足了空灵面子，就鸣锣收兵了。
空灵送他们出来，冷淡地挥挥手，就钻进小屋写她的小说去了。李壮举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才气哼哼地上了采访车，他阴沉的脸色和愤怒的表情塞满了采访车，车上的人都看他的脸色，有点压抑。女记者方元元阴阳怪气地说，副局，是不是有点失落啊？那口气有点酸，让人听了有点反胃。李壮举说，何止是失落，心里倒海翻江呢。方元元说，你这时就是扒心扒肺，人家女作家也不领情呢。李壮举说，算了，这样的话题再扯下去就很无聊了，正事还没干呢。方元元不依不饶，公事没干私事干了不少，给女人送酒、送肉的事都干了，还能干什么正事？李壮举脸色更加难看，他恶声恶气地说，方元元，你说够了没？你醋海滔天的，我是你什么人？我和你是一家子吗？就是我老婆，她也不能这样对我说话，你以为你是谁？李壮举一发火，方元元就哭了，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竟然大哭起来。采访车上的另外几个人却笑起来，他们的笑是那种调笑，他们好像惟恐方元元不哭，一点也不同情方元元。有人说，方大记者，吃醋要吃到点子上，你该找你丈夫而不是找我们副局。又有人说，元元记者，副局就是找十个情人也轮不上你管呀，何况那女作家空灵看上去对副局没什么意思，你这不是吃干醋吗？大家拿这事开玩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方元元平时和大家嘻嘻哈哈惯了，打打闹闹有点过火也从不计较，所以这些人什么话都敢说。李壮举平时也和大家开玩笑，只是今天脸一直阴着，大家也就没敢多说，采访车上就少了往日的乐趣。
方元元却哭得更凶了，她是有点窘造，心事无意中暴露给众人，多少有点难为情，她不知道如何收场，好像不哭就没办法活下去。再者，李壮举这样对她，还对她说那样难听的话，她也有点委屈，更感到伤心。她是个娇艳的小女人，小鼻子小脸的，不光男人喜欢她，女人也喜欢她。她却是谁也不喜欢，只喜欢李壮举。李壮举这样对她，她真想死给他看，可是她又是多么喜欢活着。想死又不愿死的她就在采访车上没完没了地哭着，车在高低不平的村道上晃来晃去，她也晃来晃去的，她的哭声也晃来晃去的，有点弯弯曲曲的味道。一只手拍拍她的肩，好啦好啦，又不是小姑娘，都做人家媳妇了，还这样娇气。这是李壮举的手，他的声音同样对她有安抚作用。他虽然皱着眉头，可他还是不愿被她的哭声弄得更加心烦，他只得哄哄她，他觉得天下的女人都是孩子，哄一哄天就晴了。李壮举把方元元当成了孩子，她果然不哭了，他递给她面巾纸，她捂着脸对他露出一个隐隐约约的笑模样。李壮举没看到，他只是感觉到了，他叹了口气。方元元喜欢他，他不是不喜欢她，他觉得她还是蛮可爱的，可是他不敢招惹她。他的人生有两条准则，一个是绝对不能和当官的女人过不去，一个就是绝对不能招惹拿刀的男人。方元元的丈夫就是个拿手术刀的医生，方元元说她最看不上她男人在拿刀前收病人家属送来的红包。方元元不缺钱，她丈夫的红包塞了一柜子，她缺的是什么她自己都不清楚。李壮举不敢染指方元元，就是怕方元元丈夫手中的那把刀。要知道，方元元丈夫手中的那把刀要救活多少人，假如他妻子红杏出墙，他手中的刀一哆嗦，多少人又会成为他刀下的冤魂啊。说不定李壮举哪天就会成为他刀下的鬼，他手中的刀绝不仅仅是对付病人的。可她方元元偏偏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子，她只看到她丈夫塞满柜子的红包，她却看不到她丈夫手中的那把刀，她一个劲儿地喜欢李壮举，她送给李壮举一件“七匹狼”的男装，李壮举不收，竟然费尽心机又天衣无缝地穿在了方元元丈夫的身上。这让方元元又气又恨，可也拿李壮举没办法。李壮举越是这样，方元元心里就越放不下他。她心里放不下他，他就得设法远离她。她那个木头丈夫，对方元元的事竟是不管不问。
采访车开向另一个村子，在村长的指点下，李壮举找到了一个叫风玉的女人。这女人弄羊圈的事有点典型，听说为了这个不挣钱的羊圈，他男人都上吊死了。大家忙了半天，什么都准备好了，这女人却说了一通相反的话，她说洪青秘书是好人，他也是为了大家能致富，钱分不下来是政府的事，不是洪秘书一个人的事。她还说洪秘书的妻子把自己挣的钱给了她，让她买了羊。无论李壮举怎么启发她怎么暗示她，她都说洪秘书这样的好官太少了，要不是洪秘书，她的羊圈现在还没羊呢。李壮举说，洪秘书把你男人都害死了，你一点也不恨他？风玉说，我男人是我害死的。李壮举说，你也是为了弄羊圈，都是这羊圈引起的，要不是弄这羊圈，你男人也死不了。风玉说，我男人命太短了，他要活到现在，看到这羊圈能赚钱了，他肯定不想死。李壮举说了很多，风玉老就是那几句话，这样折腾了一下午，还是没有抓到他们想要的那种素材，李壮举的头都有点大了，他差点对那个叫风玉的女人动了粗。接下来，他们只好一个羊圈一个羊圈地跑，结果二十多个羊圈里都有羊，而且那些羊圈户主都说是洪秘书把钱给他们发放下来，他们买了羊。
没有人再说洪秘书的坏话，他们都说洪秘书是好人。羊圈户主眉开眼笑的样子呈现在阳光下明白无误，谁能说羊圈里有了羊不是好事呢？谁能有本事把白的说成是黑的呢？
事情成了这样，事实摆在眼前，新闻就失去了他们预想的价值。那些村书记也是一群饭桶，根本不知道事实的真相，只是猜测这发放给羊圈主的钱有可能是洪秘书的老婆指使人干的。一个村书记说，洪秘书的老婆是富婆，她捐钱救了她男人，不然，这羊圈的羊会从天上掉下来？李壮举不想再听这些草包胡说，可他们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羊当然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羊圈里有了羊不也正是大家的希望吗？只要羊圈不是空的，村民就会富裕起来。李壮举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个黑洞，他为什么要整洪秘书的黑材料呢？羊圈里有了羊才是最重要的，别看徐灵芝说得冠冕堂皇的，细想起来，她心里也有一个黑洞，这黑洞有多深，李壮举还探究不到，但她让他整羊圈的材料绝对是出于私心而非公心。李壮举意识到自己心里有个黑洞，他就打消了追查事情真相的主意，他在佩服洪秘书娶了个好老婆的同时也感叹那个“女轮椅”的厉害和不简单，她救的不仅仅是她丈夫，而是一个男人敢做敢当的气概。李壮举一行白忙活了几天，灰灰地回到局里。他心里的黑洞谁都看不到，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能看到，他悄悄地把它掩盖起来，期望有一天心灵的创面能全面愈合。
李壮举知道徐灵芝不会高兴，汇报时故意说得云山雾罩的。他察言观色，见徐灵芝神色平和，没有发怒的迹象，他才松了口气。灵芝说，羊圈有了羊毕竟是好事，这事就算过去了，现在有新的工作任务，马彪书记的堂妹马翠花有经济信息方面的事，你负责策划一下，她来了我让她找你。李壮举说，就是那个马氏布料公司的马老总？她已找过您了？
这女人可是无孔不入啊，马书记可烦她了。灵芝有点不明所以，她说，怎么7难道她不是马书记的堂妹？李壮举说，堂妹是堂妹，八竿子打不到的堂妹，老想在电视上亮相，又不想掏钱。灵芝恍然大悟，她觉得她被这个女人耍了，当时就有点七窍生烟。但她没表现出来，她不能让李壮举看出她的虚弱，她说，八竿子能打着也罢八竿子打不着也罢，看在她对本地经济的贡献上，你还是好好策划一下吧。李壮举说，行，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就抓这项工作。灵芝没明白他说的僧面指的是谁佛面又指的是谁，就有些沉默不语。
李壮举等了一会儿，不见徐灵芝说话，他又问，马翠花的事，收费按什么标准？灵芝说，你看着办，你心里肯定清楚。灵芝的意思是你心里清楚还来故意问我，你真有点可恶。李壮举却还是装糊涂，他说，要是看马书记的面子，就不能按广告费收。灵芝面无表情地说，你想看马书记的面子也可以，不看也可以。李壮举讨了个没趣，再坐下去就有些不知趣，只好起身告辞。
李壮举走后十几分钟，马翠花就出现在灵芝面前。她还是伸出她的大巴掌和灵芝握手，热情似火的样子，显得比亲姐妹还亲。灵芝不动身，她只是隔着办公桌伸出她的手，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马翠花抬了抬脚，才和灵芝局长拉了拉手，然后自行坐在一把椅子上。灵芝说，马总减肥有多长时间了？马翠花说，减了五六年了，年年减肥年年肥，我这样子真是对不起观众。灵芝说，“百花园”这次是签约服务，您很快就会对得起观众了。马翠花说，你听她们说的比唱的好听，我就不信她们能把我变苗条。灵芝说，你不信，怎么还到那里减肥？马翠花说，我是瞎胡闹呗，她们减不掉我的肉，就得继续给我免费做按摩、点穴，这不是挺舒服的？我常到那里放松放松有什么不好呢？成天忙着挣钱，偶尔找个不出钱的地方休闲，接受她们满腔热情的服务，这样的好事谁不愿享受？马翠花说得沾沾自喜，很有经验的样子，一副天下人都是傻瓜惟我马翠花聪明的德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