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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起疑,是何居心

心儿来到红袖居所的时候,正看到她倒在地上,竭力挪动着身体想回到房内,气喘吁吁。

她连忙上前扶住,“红袖嬷嬷,你怎么样了?”

红袖愣了愣,“贺兰掌司?”随即脸色惨淡地答道,“让你见笑了。我这是……老毛病了,吃了药……就好了。”

她手指着房内桌子,心儿抬头望去,果然有一瓶药,她连忙扶着红袖来到桌旁,替她取出药,又倒了一碗水。

红袖颤抖着接过,吞了下去,总算缓过一口气。

整个过程心儿一直细细地观察着。眼前老妪已经年近六旬,在这宫廷里几乎消磨了一辈子。要说怀疑这个老人是凶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这样大的年纪。

她的目光落在红袖的手上,顿时目光一紧:伤痕!

“你的手怎么弄伤了?”

红袖一愣,将手掩进袖子,笑了笑,“干粗活的人哪天不磕磕碰碰的,习惯了就好了。”

“什么粗活能带来这么多擦伤?以红袖嬷嬷的年纪,宫里实在不应该给你安排这么危险的活计儿了。不如我去和管事说一声。”

红袖连忙道:“不……不必了,没什么的。”

“是吗?”心儿冷眼看着她,环顾四周,她走到窗边一副盔甲旁。

“这里怎么会有副盔甲?”

“这是房里原本就有的东西,这里以前似乎被当做当值侍卫的寝舍,不过后来废弃了。盔甲也不知道是哪位侍卫大人留下的,摆着摆着也就习惯了。”她叹息着,“前后两朝我在宫里也消磨了四十多年了,想必这辈子这把老骨头就交待在这里了。”

心儿在盔甲上悄悄摸了一把,望着掌心,她暗叹一声,问道:“听说昨晚这附近不太安稳,不知道红袖嬷嬷听到了什么没有?”

红袖低下头,“老年人睡觉沉,哪里能听得到什么声音啊。”

又问了几句,红袖一问三不知,心儿决定不再继续,“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她转身出门,却忽然回过头来将门锁上了。

红袖大惊,“贺兰掌司,你这是干什么?”

心儿咬牙道:“对不起,你是装神弄鬼吓代王殿下的疑凶,我职责所在,不得不把你关起来。”

红袖瞬间脸色惨白,“我……我怎么可能?”

心儿摇头道:“你不用再否认了。凶手利用秋千从假山跳到草丛中,身上受了伤,而你手上正好有伤。凶手戴的面具上有磷粉,而刚才我在那副盔甲里面摸到了磷粉,这些加起来也未免太巧合了吧?”

红袖捶打着房门,“难道受了伤又有磷粉的人就一定是凶手吗?”

心儿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上一次你带着宫女们去搜查玄鱼的房间时拿出了那个面具,别的宫女都未发现,独你一个人发现了。其实倘若不知情的人看到那个面具,只会当做普通的玩物,绝不会一口咬定就是鬼面具的。我早该想到了,吓代王殿下和在水里下毒根本是两个人做的,只不过是你想把一切都推到玄美人身上而已。”

“我相信这件事一定不是你在幕后主使的,至于真凶是谁,你就自己跟皇后娘娘交代吧。”说完她转身离开。

房里,红袖跌坐在地上,满是绝望。

枯坐了好一会儿,她忽然转身望着床榻,眼中露出癫狂的光芒。

宣政殿里,李治坐在桌前望着奏折出神。

直到元修进来,他精神一振,“怎么样,有没有查清楚那个红袖究竟是什么来历?”

元修回禀道:“奴才四处打听过了,这红袖是旧隋时候留下的宫女,待在宫里已经四十多年了,就没出过宫。”

“哦,她平素跟谁来往比较多?”

“她隶属清思殿淑妃娘娘那边,但因为年纪大了,也未曾分派差事,一向都独来独往,从未跟任何人走近过,只是跟雍王殿下比较亲热些,但淑妃娘娘并不喜欢她。据说还因为她教坏雍王殿下而责打了她好几次。”

李治皱起眉头,一个无依无靠的老宫女,也没有与宫外联系,难道真的是幕后之人?久在宫中,所见所闻多了,能知晓那个秘密也不是不可能。但为何突然拿来威胁朕呢?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而且所求的都是加官晋爵……

李治看向元修,“你把她悄悄带过来,朕有话要问她。”

“这……”元修却迟疑了,“听说今早她刚刚被皇后娘娘关起来了,说是跟代王被吓一案有关。”

李治猛地站起身来,“什么?!”

激烈的反应把元修吓了一跳。李治来回徘徊着,神情狂乱,像是一只费尽心机捉到猎物,却又眼睁睁看着到嘴美食溜走的野兽。

他想了想,终于从御案下取出一个药瓶递过去。

“元修,你把这个拿给雍王殿下。就说是朕专门命司药房特制的,比昨晚他洒掉的药有用多了。”

元修不敢多问,连忙接过离开。

李治重重地喘息着,终于坐倒在御座上,他闭上眼睛,红袖死了,一切会结束吗?

“怎么会是红袖呢?”甘露殿里,武媚娘来回徘徊着,“她在宫里那么多年了,比皇上的任何一个妃子来的年头都长,而且一向孤僻,怎么会有人跟她勾结呢?”

心儿叹道:“奴婢也百思不得其解,她年纪那么大了,一心想求平安,怎么会帮人做这些事情?”

两人正商议着,殿外服侍的宫女芽儿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娘娘,娘娘,不好了!”

武媚娘不满地瞥了她一眼,“什么事这么惊慌?”

“红袖嬷嬷那边着火了!”

武媚娘和心儿双双吃了一惊,“怎么会这样?”

芽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刚才贺兰掌司让我们去捉拿红袖嬷嬷,我们刚刚赶到,就听到房内传来一阵惨叫声,还有一股子烟火臭气。我们赶紧上前打开门锁。结果,就看到红袖嬷嬷已经烧成……”想到刚才看到的情景,芽儿打了个哆嗦。

因为真相被揭露,所以干脆自焚而死吗?

心儿带着几个宫女匆匆赶到现场,杨女史已经带着司刑房的人在那里了。房间正中覆着一面白布,遮蔽着残破的尸骸。

杨女史厌恶地转过头,吩咐随行的太监道:“快将尸首抬走,这种污秽的东西赶紧收拾了才好。”

心儿连忙阻止道:“且慢。”

她来到尸体旁,问道:“这就是红袖的尸首?”

“是的。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贺兰掌司要看吗?”

杨女史在旁边捏着鼻子,“看什么看?都烧成这样了,这种畏罪自杀的人宫里多了去,赶紧埋了结案吧。”

心儿却没有听她的,强忍着不适,揭开白布,细细查看起烧焦的尸体。

终于,她眼睛一亮,指着尸体的手问道:“这是什么?”

杨女史凑上前,皱眉道:“很普通的指甲,有什么可看的?”

“不,你再看仔细一点,它上面染了凤仙花汁。”

杨女史又看了看,点头道:“没想到红袖年纪这么大了,还弄这些玩意儿。”

心儿摇摇头,“不久前我刚刚看过红袖的手,她手上绝对没有这个。”

杨女史一愣,“那……那你的意思是……这具尸体不是红袖?”

心儿点点头,“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这具尸体应该是玄美人的。”

杨女史惊叫道:“啊?不可能。你看这屋里就这么点大,唯一能藏人的也就是床底下了,但小木床被烧塌了半边,不可能藏人,宫女们开锁的时候就只有这一具尸体。她要不是红袖,那红袖去哪儿了?”

心儿往周围环顾了一圈,房内简单的几样家具都被火焰烧掉了大半,确实不可能藏人。终于,她的目光落在窗前的盔甲上。

“你是说她躲在这里面?”杨女史走近盔甲,一把拉开,盔甲里面什么也没有。

“不会是你太草木皆兵了吧?心儿。”

心儿摇摇头,“她若是想逃生,自然不能留在盔甲里等死,应该是刚才趁乱离开了。”

“芽儿,你们刚才发现尸体之后,有没有留人看守?”

芽儿摇摇头,那么恐怖的场面,他们争先恐后都跑去甘露殿报信了,哪有人敢留在这里啊,反正尸体又不会消失。

心儿点点头,“应该是红袖昨晚上杀掉了出逃的玄美人,然后将尸体藏在了床底下。今日我来到这里揭发了她,她自知逃不过,便将尸体拖出,又在房内放火,自己躲到了盔甲里。然后趁着芽儿她们惊慌报信的时机,她从盔甲里出来,离开房间。”

杨女史皱眉道:“她这样逃能逃去哪里呢?宫里就这么大,早晚还是会被抓住的。”

心儿默然,的确,没有令牌,是不可能逃出宫去的,而她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嬷嬷就算逃出宫去,也没法谋生。

也许,她费尽心机,只是为了还想再见一个人吧。

“杨掌司,拜托你先派人搜查吧。”

杨女史叹了一口气,昨晚搜查玄美人搜查了一整夜,宫廷里鸡飞狗跳。今日这个红袖嬷嬷也不知要搜查多久。

心儿缓步而行,比起红袖想要逃出宫去的猜测,她能感觉,她最后的心愿应该是……她加快了脚步,如果她所料不差,也许那个人会在那里。

午后的阳光笼罩着绮丽的宫殿,林影绰绰,秋蝉凄凄。

心儿一路向西,一直走到清思殿附近。雕栏玉砌的宫殿一片静谧,萧淑妃素来爱静,连树上的蝉儿都早早叫人粘走了。

后殿明月楼是雍王素节的居所,听说萧淑妃对雍王殿下的功课要求极严,专门拨了这座独立僻静的小楼,做他的书房。

垂枝树影掩映下,果然见到了那个身影。

午后昏黄的阳光笼罩着两人,异样温暖的色调中,那微驼的后背越发佝偻。

心儿停下脚步,絮絮的叮嘱钻入耳中。

“……如今天气凉了,晚上读书的时候别忘了加件衣服。还有司膳房送来的鸡汤,要趁热喝了,才有精力读书。还有读书的时候也不要太累了,看得发闷就起来走走……殿下千万记得,淑妃娘娘是为了您好,一定要好好努力……”

雍王乖巧地点点头,“嬷嬷,我都记下来了。”

“嬷嬷,其实你不必说这么多。”他拉着红袖的衣襟,坚定地说道,“放心,等母妃的气消了,我就同母妃说,再将你调回来。”

望着稚气的小脸,红袖摇摇头,忍住眼眶的热泪,笑道:“没事,殿下,嬷嬷只是想多提醒一句,以后的日子,可能没法每天提醒您了。”

“嬷嬷,你要去哪里?”素节睁大了眼睛,“难道要被调去别的地方吗?我现在就去找母妃求情。”

红袖连忙拉住他,“没事,嬷嬷只是离开一段时间。不要为这点儿小事打扰淑妃娘娘了。我要去的地方不累,也不辛苦,殿下只管放心。”

见她说得恳切,素节只得放弃,又从怀中掏出一瓶药,“嬷嬷,这是我从司药房给你取来的药,正想过去给你呢。这次的药听说可比以前的好多了。”

红袖颤抖着接过,摸摸他的头,笑道:“多谢殿下了,这么久一直为我这个老朽之人去求药。时候不早了,殿下快回去吧。”

素节拉着她的衣袖恋恋不舍,但想到被宫人看到又要到母妃那里告状,他只得转身离开。

红袖一直站在那里,痴痴地望着孩子远去的背影。

这宫殿庄严肃美,这阳光辉煌灿烂,而眼前的老人却似乎与世隔绝,一切的光明与温暖都投射不到这个偏僻的角落。佝偻的身影孤单落寞,将近腐朽。

这个宫廷里,有多少人站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终此一生。

午后的阳光似乎有些刺眼,心儿闭上眼睛,低低叹了一声。她睁开眼睛,走上前。

“红袖嬷嬷。”

老人的身躯一颤,苦笑道:“想不到你来得这么早。”

她终于转过身,原本就苍老的容貌更加憔悴,却带着一种临近解脱的轻松。

“我十岁入宫,在司苑房种过花草,在司计房搬过东西,在司刑房打过杂,还在好几位娘娘主子身边服侍过。挨过打,挨过骂,偶尔也得过几两银子的赏赐。从大隋到大唐,从大兴宫到了大明宫,一辈子当宫女伺候人,无儿无女,做牛做马,孤苦一生。我本以为日子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了,直到遇到了雍王殿下。没想到半只脚跨进棺材了,竟然让我遇到了这么好心的孩子。”

移动腿脚,她缓缓向前走去。心儿跟在她身后,静静地听着。在这个宫里,有无数个如红袖般平凡的奴才、仆役,忙忙碌碌,起早贪黑,他们的悲喜情感,甚至身家性命都是如此渺小。

“我只是个年老半残的废物,可是雍王殿下却肯陪我说话,每次见到我咳嗽,还会替我捶背。听说了我的病症,他背着淑妃娘娘,悄悄替我从司药房弄药来……”

“可是雍王殿下的日子却过得并不快活。”

“我一辈子随波逐流,低声下气,临死前,却希望能为他做点事儿。至少让这孩子不要这么辛苦……”

一步错,步步错。

她摇了摇头,老态龙钟的面容上浮起苦涩的意味。

终于走到了一处隐蔽的土丘后,灌木丛掩着一小片空地,那里早已经布置好了一切,晦暗的粉末撒了一圈,中间还放着几个烧得变形的金玉簪子。

那是玄美人的首饰吧。心儿抬头遥望,不远处正是玄美人居住的含冰殿。

这个久居深宫的老人已经将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红袖”已经死在了她的房内,而逃出天牢的“玄美人”即将死在含冰殿后方的灌木丛里。

撒了磷粉后烧焦的尸首分不清楚形貌,有玄美人的首饰为证,于是一切都圆满了。

一路走得太累,红袖喘息渐急,她从怀里掏出药瓶,取出一粒药,吞了下去。

仿佛吞下了一份温暖和生机,她面上浮起笑容,喘息渐渐和缓,她继续道:

“贺兰掌司,此番辛苦你一路相送了,红袖自知罪孽深重,此番下了地狱,自有阎王惩治。只是惊吓代王殿下,烧死玄美人,皆是我一人为恶,雍王殿下和淑妃娘娘均不知情。希望你能如实回禀皇后娘娘。接下来就是我老太婆一个人罪有应得的结局了……”

心儿身形一颤,眼睁睁看着她从怀中摸出火折子,一瞬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阻止。出于责任,她应该让一切真相袒露于阳光之下,可此时却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了她……

本来试图点燃火折,红袖的手却突然开始颤抖不已。

心儿咬咬牙,抬手阻止道:“嬷嬷,等等,还是去皇后娘娘那里将一切说明……”

话未说完,红袖的脸色忽然变得血红。她猛地捂住胸口,身躯摇晃,火折子掉到地上,同时倒下的还有垂死的躯体。

心儿大惊,一步上前,伸出手指往鼻下一探,竟然已经没有了呼吸。

怎么会这样?

从司刑房回来,踏进甘露殿,武媚娘正独自一人坐在殿内看奏折,听到她的脚步声,头也不抬,直接问道:“红袖的后事都办完了。”

心儿点点头,“两具尸首都已经送到司刑房了。”

武媚娘问道:“究竟是谁指使她这么做的?”

心儿摇摇头,“没有人指使。”

这个答案太出乎预料,武媚娘抬头望着她。

心儿打起精神,将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随后不禁叹道:“其实她也是个可怜人,一辈子都很孤苦,直到遇见了雍王殿下……所以她下定决心,一定要为雍王殿下做些什么。

“她发现雍王殿下过得很辛苦,淑妃娘娘为了太子之位,每天都逼他练功习字,几乎一天休息的日子都没有,她想,倘若没有了竞争对手,雍王殿下会不会过得好一点呢,于是她便策划了假山上那一幕……

“之后,娘娘一直在查这件事,她心里也害怕,生怕这次的事会连累雍王殿下。就在这时候,玄美人下毒的事发生了,她就趁机把一切都嫁祸到了她身上。

“她以为一切都没事了,没想到玄鱼居然逃出来了,于是她孤注一掷,抢先赶到了含冰殿附近,截住隐藏的玄美人,将她骗到偏僻地方烧死。”

武媚娘静静地听完,沉默良久才叹了一声,“人真的不能走错一步,一步错,就会一直错下去,红袖的初衷是想帮雍王,殊不知方法用错了,连命也丢了。”

心儿也点点头。

武媚娘略一思忖,又问道:“这么说来司膳房水中下毒一事,确实是玄美人所为了。玄美人并无子女,又无夺嫡之念,会去下毒谋害弘儿,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挑拨,而且五石散也不是这么容易弄到的东西。”

心儿也百思不得其解,“这个会是红袖吗?”

武媚娘摇摇头,“红袖一个老嬷嬷,未必有这个能力。”

心儿立刻道:“那奴婢继续调查。”

“不必了,宫廷就是这样,除了自己,都是对手,挑拨陷害更是家常便饭。红袖已死,就算真的查到了,也无法找到证据定罪,何必白费心机。”武媚娘从容道,“而且若背后的人真的有心,此番未达目的,必不会善罢甘休,迟早会露出马脚来。”

“更何况,如今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心儿立刻躬身道:“娘娘的吩咐,奴婢一定全力以赴。”

武媚娘皱起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心儿明白她是在深思,不敢打扰,只静静地望着。她忽然想到,其实,在这个宫里,不仅如红袖般平凡奴才仆役忙忙碌碌,起早贪黑,就算是妃嫔皇子,甚至母仪天下的皇后,明媚的眼底深处也藏着深深的疲倦。

思索片刻,武媚娘开口道:“心儿,你不觉得红袖的死有点蹊跷吗?”

心儿一怔,“娘娘怀疑什么?”

“刚才你来之前,杨女史已经来禀报过仵作的验尸结果了,是中毒而死。你也看到了,红袖已经决定假装玄美人自焚,了结此事了,又为何多此一举服毒呢?”

心儿也觉此事别有玄机,却始终想不透,“是谁会杀她呢?”

“皇上。”

心儿大惊,“皇上?”

“你刚才说过,红袖临死前服了一颗药,是雍王送给她的。而雍王提起过,这是一瓶与众不同的药。”

心儿点点头。

“本宫查到一件事,前几日雍王从司药房出来后撞到了皇上,把药跌撒了,后来的药是皇上特地命人送去的。”

心儿越发纳闷,“可是皇上为什么要杀红袖?”两者根本毫无联系吧。

武媚娘闭上眼睛,叹道:“本来本宫也百思不得其解,却在刚刚找到了线索。”

“近日皇上频频封赏外省官员的事情你也知道吧,这种做法与平日大相径庭,简直好似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一样,可是表面看又一点迹象也没有。我暗中命人盯着宣政殿,结果发现了这个……”

她从书中抽出一物递给心儿,心儿接过,是未烧完的一角信纸。隐约能见到几个字,“……亮等人加官晋……”,另一侧还有半个图案。

心儿诧异,“这是什么?”

“这片残信是在宣政殿的废纸中找到的,这样看你当然看不明白,你再看看这个。”武媚娘又从桌上拎起一块玉佩。

心儿接过,对着残纸上的图案比了比,抬起头来,“这上面画的就是这个玉牌?”

武媚娘微微颔首,“这块玉牌是从雍王那里得来的。本宫调查过,它本是玄美人在路上捡到,一直随身带着,直到她被红袖杀掉,玉牌也就被红袖据为己有,后来雍王在红袖那里看着喜欢,便向红袖讨要来了。”

心儿心里一动,似乎抓住了什么线索,“娘娘的意思是……”

“没错,我猜测,皇上近来一系列反常的行为与此有关。从玄美人得宠开始,皇上因为看到这块玉牌而宠幸了玄美人,后来玉牌落入红袖手中,又转送给雍王。皇上看到雍王身上佩带此物,必然会觉得红袖对他有威胁,于是红袖便做了替死鬼。”

心儿握紧了玉牌,“这玉牌的主人到底是谁呢?我们该从何查起?”

出乎她预料,武媚娘很爽快地给出了答案,“从鸣翠坊查起。”

“鸣翠坊?”这个名字出身并州的她同样不陌生。

鸣翠坊是并州很有名的歌舞乐坊,据说是一个出宫的乐师所开,最近十几年里,很多才貌双全的舞姬都出身此地,出众者甚至能够有御前表演的机会。纵然进不了宫,也有很多到达官贵人和富商家为妻妾的。进入鸣翠坊,是并州贫家女子人尽皆知的青云路,每年招人时候,很多自恃美貌的姑娘挤破了脑袋都想往里钻。

“本宫年轻的时候,曾经去看过那里的歌舞,看得入迷,还偷偷跑去后院,找到管事说想要加入呢。”武媚娘的脸上露出怀念的神情,“结果被奶娘拉了回去,还被家人好一顿训斥。

“那是好多年前了,但至今本宫还记得她们娇艳灵动的舞姿,还有她们身上挂的玉牌晶莹剔透,好漂亮……

“后来,本宫进了宫,发现宫里也有戴着这种白玉牌的女孩子,她们总是出类拔萃,舞姿动人,可是也没听到有什么特别的动静,这几年几乎销声匿迹了,如今再出来,又卷进了这场纷争,绝对不简单。”

武媚娘目光落在她身上,“本宫要你以舞姬的身份潜入其中,帮本宫把谜底解开。”

“是!”心儿抬头望着武媚娘,自信满满地应道。

宣政殿里,元修急急走入,李治放下手中的奏折,问道:“怎么样了?”

“皇上,那红袖已经服毒而死,据说是被查出罪行后,畏罪自杀。”

李治眯起眼睛,“司刑房没查出别的什么来?”

“没有,据说司刑房的人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李治神情一松,总算暂时解决了心头大患,他长笑一声,“去,拿好酒好菜,朕今日要开怀畅饮。 ”

元修连忙低头应是。

他离开后,李治继续翻看奏折。打开一本,一张薄纸意外飘落而出。

李治的好心情忽然就跟着这张纸一起落进了深渊里,粉碎灰。

他静默片刻,才伸手拿起那张纸,一向沉稳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展开看去,依然是熟悉的笔迹:“皇上不必枉费心机,红袖不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无处不在,我们知道皇上的秘密。”

白纸下方漆黑的花纹印章深深刺痛着他眼睛,他猛地将信笺扔掉,仿佛那不是一张薄纸,而是烧红了的铁板。

烛火摇动,像贪婪的兽,迅速吞噬着到嘴的猎物。白纸逐渐翻滚卷曲,零落成点点黑灰,在他视线尽头,飘散消失。

年轻的帝王的眼中,是深不见底的阴霾。

水声潺潺,沿着细腻的肌肤滑落。玉麒麟舒服地缩到了浴桶里,蒸腾的热气熏得她脸蛋儿红扑扑的。

也不知道那个家伙现在在干什么,躲自己就像老鼠躲猫猫似的,她真有这么惹人讨厌吗?心情有些沮丧,玉麒麟撩起几个水花,扑到肩膀上。

一丝细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玉麒麟身体一僵,她沐浴时从来都是屏退仆从,无人靠近的。她迅速拉过衣服套上,跃出屏风,正看到一个钩子从窗外悬下,探向桌上的八百里加急文书。

“什么人?”玉麒麟抽出利剑横砍上去。

窗外的人反应极其敏捷,手一提一扬,钩子化作利箭直直向着玉麒麟甩过来。

玉麒麟闪身避过,同时来人也翻身跃过窗户,跳进了房内。趁着玉麒麟闪避的工夫,一把向桌上的文书抓去。

玉麒麟岂能容他得手,一脚踢向他后背,喝道:“藏头露尾,何方鼠辈?”

那黑衣人想不到玉麒麟轻功如此高明,只得松开文书,回身应招。

两人打了个照面,玉麒麟一怔,这人竟然戴着一个形状诡异的鬼面具。

趁着她发愣的空隙,鬼面人一掌袭来,临近面前,变掌为抓,玉麒麟仰身闪过,同时一剑挥出。

鬼面人觉得袖子一凉,玉麒麟的一剑划破了他的皮肤,而玉麒麟头发一松,竟然是束发的簪子被他的利爪拔出。

一头秀发顿时披散了下来,若是平常尚且无碍,此时玉麒麟刚刚从浴桶里出来,只穿了外袍,并未来得及束胸,对比玲珑凹凸的身段,秀美俊俏的容颜,鬼面人若再看不出,那就是瞎子了。

“你,居然是个女的?”

秘密被揭穿,玉麒麟脸色变了,“你到底是谁?”

远处传来呼喝声,是打斗终于惊动了府中护卫,鬼面人冷笑一声,飞快地跃出窗外。

玉麒麟追出几步,看到远处不断接近的灯火,只得无奈地停下脚步。

返回房内以最快速度束起头发,又扯了披风裹上,玉麒麟这才俯身捡起地上的八百里加急文书,慢慢地皱紧了眉头。

家丁和属下打着灯笼匆匆赶了过来,见到玉麒麟站在窗前,房内桌椅坍塌,都大惊失色,“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有人闯进来,想要偷这个。”玉麒麟将手里的文书举起。

“什么人这么大胆?觊觎军中机密可是抄家灭族之罪啊!”

“看不出什么来历,来人戴着面具,只是武功很高。”

陈安提出疑惑,“这八百里加急文件虽然重要,但已然送达,即使弄丢了,经将军口述给皇上,也不会耽误国家大事。为什么还有人偷呢?难道有人想陷害将军?”

玉麒麟一愣。那鬼面人如果真想要这个东西,刚才发现她是女子的时候,正可以趁她后退的空隙捡起文书再逃走,为什么反而留下文书直接走了呢?

她心中浮起一个不祥的念头。

若真想陷害她,发现她是女儿身,确实远远比文书丢失造成失职的罪名更有用。

仰望着面前黑木飞檐的小楼,“百戏班”三个洒金大字在夜幕下璀璨生辉,站在一片车水马龙之中,玉麒麟沉默良久,终于鼓起勇气,走了上去。

明崇俨正在房内画一幅画,浓淡相宜的线条勾勒出一幅仕女捧酒图。听到门外传来的呼唤声,他皱起眉头,“讨债的怎么又来了?”

呼唤不得回应,玉麒麟索性直接推门进入。房内果然空无一人,烛火摇动,映照着画卷上未干的墨迹。

心头沉重的压力化作委屈涌上来,玉麒麟无法抑制地大喊起来,“明崇俨,我知道你在这儿,你出来呀!出来啊!”

喊了片刻,她声音逐渐放低,“我找你不是谈情说爱,我有正经事要跟你说。这些天我遇见了几件奇怪的事,好像有人要对付我。昨天还来了刺客偷盗军报,我怕……我怕会出大事,我怕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对着空气说了好一会儿,房内一丝动静也无。玉麒麟忽然一阵心灰意冷,本来想要说出的自己女儿身被揭穿的事情也懒得说了。

也许她面对的只是空荡荡的房间,也许她面对的是一颗空荡荡的心,前者让她显得好笑,后者让她显得可怜。

提起最后一分傲气,她跺了跺脚,“好,你不理我是不是?那以后你见不到我了可别后悔!”

说完便转身出了房门。

待脚步声远去,明崇俨从幕布后面走出,摇摇头,“谎话编得越来越高明了,不过我才不上当呢。”

提起笔来,想要继续作画,描绘两笔,却觉得难以继续。

他扔下笔,走到窗前。

这时,正是百戏班最热闹的时候,门前灯火辉煌,车马喧嚣,那个身影早已经湮没在一片繁华之中不见了。

秋色正浓,窗外的碧绿枝叶透出金色的纹路,如同被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浸染了色泽。

武媚娘踏进宣政殿的时候,李治正在御座上出神。

年轻的帝王紧蹙眉头,似乎连这金色的晨光也抚不平那满心的烦扰。

武媚娘缓步上前,笑道:“皇上不是约了臣妾一起用膳的吗?怎么早朝都过了这么久还不过来?”

“因为朕在烦恼,一件事情让朕委实难以决断。”李治招招手,武媚娘在他身边坐下来。

“什么事情?”

“禁卫军统领玉麒麟是个女的,皇后觉得应该怎么处理?”

武媚娘身形一颤,李治明亮的双眼凝望着她,她艰难地问道:“皇上是怎么知道的?”

李治嘴角扬起一个类似讽刺的弧度,“自然是有人告密。”

武媚娘暗叹了一声,起身跪倒在地,“皇上,此事乃臣妾一手安排,只为了查清小公主被杀一案,玉麒麟她不是故意欺君的。”

李治轻轻地摇了摇头,“媚娘,朕不是在怪你,但是你让朕也这么跟天下臣民交代吗?到时候不止玉麒麟要死,恐怕连你这个皇后也难辞其咎。”

武媚娘一惊,“难道玉麒麟的事情……”

“没错,刚才朕在宫外的眼线回禀,昨夜之中,不知是谁趁夜将玉麒麟为女儿身的告示贴到了城墙上,如今已闹得人尽皆知,只怕今日便会有大臣弹劾此事了。”

像是为了专门证实这番话一样,李治话音未落,元修便从殿外急急走入,“皇上,大事不好,很多大臣都在殿外求见,说玉麒麟玉将军是个女的。”

来得还真是快。李治一笑,看向武媚娘,“瞧见了吧,不是朕逼你,是有人逼朕。”

武媚娘沉声道:“皇上,禁卫军统领一职可关系着京城的安危。玉麒麟任职以来,恪尽职守,忠心耿耿,若贸然撤职,万一找不到合适的人,岂不危险?”

李治盯着她说道:“这件事朕不管是非曲直是怎么样的,朕只想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皇后如果能够帮朕做这个交代,朕不介意这个结果是什么样的。明白吗?”

武媚娘低下头,“臣妾遵旨。”

待她离开,李治站起身来,他打开手边的奏折,露出里面洁白的信笺。

“禁卫军统领玉麒麟身为女儿身,却欺君罔上,占据要职,还请皇上立即将她革职查办,将此职授与副将高明。”

落款上那个刺眼的图案让李治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慢慢地将信笺揉成一团。

这一次是玉麒麟,下一个会轮到谁?

裴少卿走入上阳宫东侧的小树林,不由得脚步一顿,面前的水流依然清澈见底,只是那个曾经在河边默默流泪的身影却不见了。

已经多久没有见到她了?以往每隔三五日,她总是会来到上阳宫,有时候带了刚做好的点心,有时候是新尝试的菜色,甚至还有一次,她拿起了他搭在架子上的衣服,取出针线缝补了起来。那时候的他正站在窗外,默默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坚硬的心逐渐柔软下来。他真想就这么走进房内,原谅她曾经的欺骗和背叛,让一切重新开始……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信笺。

“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伤到了你,可我也不想。我以为我有的是时间,慢慢解释,可是新的任务到来,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所以我选择了用这样的方法告诉你。王皇后她是我的恩人,我不可以看着她枉死……”

她去了哪里?去执行什么危险的任务?紧紧握住袖口,那里细密的针线仿佛带着丝丝热度,扰乱着他的心神。

“裴将军,裴将军!”

裴少卿转过身,是他手下的侍卫,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跑过来,“将军,原来您在这里。刚才皇后娘娘传召您去甘露殿。”

甘露殿!裴少卿一怔。

跟着小太监快步来到甘露殿,武媚娘已经焦急地等待在那里了。

裴少卿上前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武媚娘连忙道:“裴将军快快请起。”又对左右道,“本宫想跟裴将军单独聊聊,你们都下去吧。”

待宫人离开,武媚娘上下打量着裴少卿,问道:“本宫记得裴将军看守丹凤门之前一直在神策营述职,那个时候禁卫军统领玉将军是您的副将,是吗?”

想不到她会提起玉麒麟,裴少卿点头道:“是。”

“你们的感情不错?”

“玉贤弟为人很好,我们关系不错。”

“如果她身处险境,你愿不愿意帮她呢?”

裴少卿一愣,急忙问道:“玉贤弟他怎么了?”

武媚娘叹了一口气,无奈答道:“与其说是贤弟,倒不如说贤妹比较合适。”

裴少卿这次是真的愣住了,脑筋险些转不过弯来。

武媚娘解释道:“她是女扮男装混在神策营的,奉本宫之命调查小公主遇害一案,机缘巧合,又担任了禁卫军统领一职。如今不知道谁要害她,向皇上告了御状,非置她于死地不可。明日皇帝便要传诏她过来验身,本宫想来想去都没有对策,唯一的办法就是有人替她做这件事。”

呆滞了好大一会儿才消化掉这个惊悚的消息,裴少卿终于醒悟过来,“娘娘是希望少卿去吗?”

武媚娘颔首,“此事非将军不可。”

“可是很多人都认识玉麒麟,末将去恐怕很难令人信服。”

“这也是别无选择的法子,你与玉麒麟常在一起出入,对她举止习惯拿捏最像,还有往昔在神策营的生活也最了解。至于容貌,只能依靠这个了……”

武媚娘取出一颗丹药,“只要将此涂在脸上,整张脸就会烂成一团,犹如受伤一般,除非独门解药,否则别人万万看不出来,到时候,本宫和皇上一口咬定玉将军外出狩猎受了伤,谁还敢说什么!”

靠着帝后二人的压力让众人闭嘴吗?若让裴少卿评价,这个法子真的很烂,但左思右想,竟然找不出一个更好的法子了。

武媚娘又道:“不过这件事也有危险,一旦真出了什么状况,本宫和皇上必不能保你周全,所以你在答应之前最好想清楚,一旦出去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无需考虑,他拜倒在地,坦然道:“臣遵旨。”

这样的选择也在意料之中,武媚娘满意地点点头,“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裴少卿静默了片刻,抬头问道:“娘娘,臣想请问一个人最近如何?”

武媚娘笑了,“本宫知道你想问的人是谁,本宫派给她一个任务,所以暂时离宫了。这个任务虽然有困难,但本宫相信以她的资质,定能平安归来。”

裴少卿放下心来,“请皇后娘娘好好对待心儿,倘若她犯了错,也请娘娘多加宽容。”

武媚娘慢慢低下头望着他,“心儿是个有福气的人,你就放心好了。”

今日早朝的气氛不同以往,宣政殿外持兵戈的侍卫都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皇上,禁卫军统领玉麒麟是女儿身一事已经轰传京城,望皇上尽快查明真相,稳定民心啊!”

李治无奈地高声道:“禁卫军统领玉麒麟可在?”

武将队列中一个男子立刻上前一步,跪倒在地,“臣禁卫军统领玉麒麟叩见皇上。”

“玉将军,刚才沈大人的指控你可听见了?”

“臣听得很清楚,对这种无稽之谈,臣只想说一句,玉某堂堂七尺男儿不容污蔑,请皇上验明正身。”

他抬起头来,几个离得近的臣子看清楚他的容貌,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李治也皱起眉头,“玉将军,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回皇上的话,日前末将外出狩猎,摔伤了。”

众臣面面相觑,一片哗然,有人忍不住上前道:“禁卫军统领玉将军是出名的风姿俊美,怎么会如此不小心?”

“而且骑马摔伤,怎么别处无伤,只伤了脸,这也太巧合了吧。”

“怎么证明此人是禁卫军统领玉麒麟?!”

李治不易察觉地蹙起眉头,

面对众人的指控,裴少卿冷静地反问道:“玉某就是自己,又何须证明?反倒是诸位大人,口口声声指控玉某是女子,可有证据?”

群臣一时语塞。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屏风后传来。随即一个身影绕过屏风,掀开珠帘,走了出来。

“媚娘,你怎么到朝堂上来了?”李治诧异。

武媚娘行了一礼,笑道:“回皇上话,臣妾在后宫跟诸位大臣的夫人饮宴,忽然听说玉麒麟玉将军是女儿之身,有点好奇,就过来看看。刚刚听闻李大人说此人不是玉将军,臣妾一时心急就跑出来了。”

李治饶有兴致地问道:“媚娘有何高见?”

武媚娘笑道:“这明明就是玉将军,怎么会不是呢?莫非有人居心叵测,别有所图?”

殿中众臣自然不会服气。

“娘娘久居深宫,如何能断定此人是玉将军呢?”

“诸位大人平时与玉将军也相交不深,又如何能断定此人不是玉将军呢?”

一个大臣说道:“玉将军身为禁卫军统领,手下人自然是最清楚的,不如传召禁卫军中的来辨认……”

“既然如此,就由臣来辨认吧。”未及李治下旨,一声清朗的长笑传来,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抬脚进了大殿。

殿中众人不禁睁大了眼睛,眼前之人气度飞扬,俊美凌人,不正是禁卫军统领玉麒麟吗?

来到御前,玉麒麟潇洒地跪倒在地,笑道:“微臣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李治俯下身,“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玉麒麟从容回禀道:“皇上,昨日臣听说竟然有臣是女子的谣言,觉得此事太过可笑,而更可笑的是,竟然有很多同僚信以为真,公然要求皇上彻查如此荒唐的笑话。臣便忍不住伙同皇后娘娘和裴将军与大家一起开了这个玩笑,也顺便博皇上一笑。有辱圣听之处,请皇上恕罪。”

一句话自信满满,既摆正了自己的位置,又狠狠地讽刺了轻信谣言的臣子们。

李治笑起来,他眼睛微微眯起,“媚娘,你这个玩笑开得可真是够大的。”

武媚娘神情闪烁不定,立刻跪下道:“臣妾知罪,请皇上责罚。”

李治摆摆手,“既然只是玩笑,朕不怪你。”他转头看向玉麒麟,“你既然说自己不是女儿身,可愿意一验?”

玉麒麟坦然道:“臣愿意。”

元修立刻带着玉麒麟入后殿,过了一会儿两人一起出来。

元修回禀道:“皇上,玉将军确为男儿之身。”

众臣面面相觑,尤其那几个轻信谣言,反应激烈的,此时难免有些尴尬,后悔今日太过冒失。

李治大笑起来,“瞧瞧,朕就说嘛,朕治下的官员怎么可能有女扮男装呢?以后这种事最好查清楚了再回话,免得闹出笑话来。”

散了朝,众臣三三两两离去,一边小声议论着今日的这场闹剧。

武媚娘带着裴少卿和玉麒麟往前走去。行至僻静处,她停下来,屏退左右,转身望着玉麒麟,“这是怎么回事?本宫不是叮嘱你先去感业寺暂避吗?怎么又跑来了?”

玉麒麟笑道:“臣觉得娘娘想要瞒天过海恐怕不容易,所以我就来了。”

望着眼前的玉麒麟,武媚娘心中升起一种别扭的感觉,“本宫本来以为将他们的夫人握在手中,他们就会有所顾忌,没想到还真有不怕死的。不过本宫很好奇,你究竟是用什么方法躲过验身的?”

裴少卿忍不住问道:“莫非你收买了那几个太监?”

玉麒麟笑道:“帮臣验身的有十几个人,臣就算有胆子给钱,他们也未必有胆子拿啊。”

“那你是……”

玉麒麟在脸上一抹,武媚娘终于明白那丝别扭感从何而来了,她惊讶地望着眼前之人。

“明崇俨?”

裴少卿也满脸震惊,“你怎么会……”

明崇俨笑道:“崇俨自幼学习江湖之术,难登大雅之堂,还请娘娘不要见笑才好。”

武媚娘长吸了一口气,终于笑起来,“还好你来得及时,不然本宫和裴将军都要下不了台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易容术吗? ”

“正是此术。”明崇俨挥了挥手中的人皮面具,“以后有了这个,谁都可以做玉麒麟,娘娘不用再操心了。”

武媚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总算躲过这一劫。只是这危机一出接一出,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明崇俨又问道:“娘娘,玉麒麟现在何处?”

武媚娘笑道:“本宫将她安排在本宫入宫前所住的感业寺内,那里的住持会好好照顾她的。你们有空不妨去看看她,顺便告诉她此事的结果。”

离开大明宫,明崇俨直接去了感业寺。感业寺位于郊外,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夕阳染红了遍地落叶,踏着柔软的秋色,明崇俨敲响了感业寺的大门。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尼,见到明崇俨,双手合十,问道:“施主,请问有何吩咐?”

“我来找玉麒麟。”

女尼皱眉,“我寺中并无此人啊。”

明崇俨有些惊讶,“是皇后娘娘安排的……”

女尼想了想,点头道:“昨日皇后娘娘的确派了一位宫女过来跟住持说有个人要住过来,可是住持带着大家等到了很晚都没有人来,住持说会不会是娘娘改变主意不来了?”

明崇俨悚然一惊,这种事情感业寺不可能撒谎。玉麒麟不在这里,会去哪儿呢?难道在路上遇到了不测?

他告辞离开,返回大明宫。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临别的那一幕,她站在自己房里,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大声喊叫的样子。

“好,你不理我是不是?那以后你见不到我了可别后悔!”

再也见不到了吗?不会的!明崇俨摇摇头,强压下不祥的预感,快步向宫殿走去。

天边最后一线光收敛起来,黑暗笼罩密林,远处漾起模糊的白雾,笼罩着迷宫般的前路。

甘露殿外,几个小宫女捧着膳盒走出房间。

“何璐姐姐,娘娘今天的晚膳用得怎么样?”芽儿问领头的宫女。

领头的正是司膳房的女官何璐,自从贺兰掌司奉旨出宫采办,甘露殿的膳食就暂时由她负责了。听到芽儿问话,她叹了口气,“娘娘这几日的胃口一直不好,今日晚膳不过动了几筷子。”

“这怎么行啊。”芽儿担心地道。

何璐又道:“今日我们专门做了几样娘娘爱吃的小点心,搁在桌上,希望娘娘能有些胃口。”

芽儿也无法可想,只能叹道:“希望娘娘累了能多吃几口。”

然而事与愿违,一直到看完奏折,准备就寝了,武媚娘对桌案上的点心也没有丝毫兴趣。

这几日她食不知味,只因要担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心儿那边的进展尚不知如何,玉麒麟一个大活人竟然凭空消失不见了,而最让她担忧的还是李治的行动……

无声地叹了口气,她起身更衣,准备就寝。

她离开之后,几个小宫女上前收拾桌案,一个小宫女垂涎地看着桌上的点心,看了看四周,飞快地拈起一块放进嘴里。

领头的宫女看见,狠狠拍了她一下,“死丫头,胆敢偷吃娘娘的点心,你不要命了吗?”

小宫女嘿嘿一笑,“姐姐勿怪,反正娘娘也不肯吃,送回司膳房还不是被大家分了。”

领头的宫女瞪了她一眼,没有继续责怪。

点心的味道实在太好,小宫女忍不住想再拿一块,可刚伸出手,忽觉胸口一阵绞痛,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发出两声诡异的惨叫,她倒在了地上。

周围宫女大惊失色,领头的宫女俯身翻过她的身躯,顿时惊呼出声,“她死了!”

武媚娘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尚未入睡,她匆匆披上外袍,来到书房。

芽儿拿起银簪往掉在地上的糕点刺了刺,银簪果然变成了黑色。

“娘娘,要不要通知司刑房的人来查一查?这点心是司膳房今日刚刚做好的。”

武媚娘想了想,摇摇头,“未必是司膳房动的手脚。不要打草惊蛇,不然下一次幕后之人必会换别的方法来对付本宫。芽儿,你放出消息,就说本宫身体不适,不便见外人,这几日后宫的请安一概免了。另外这几日偷偷让裴将军出宫帮本宫置办食物。”然后她扫视周围的宫女,“切记,不许走漏任何风声,否则在场所有人一起处死,明白吗?”

众宫女心下凛然,齐齐低头应是。

听闻武媚娘身体不适,李治下朝之后就匆匆赶了过来。

“皇后怎么会好端端地吃坏肚子?这司膳房是怎么当差的?去,把司膳房的掌司给朕叫来。”

“皇上,司膳房的掌司贺兰心儿奉臣妾之命出外采办还没有回来。”武媚娘挣扎着要起身。

李治连忙按住她的肩膀,“你身子不适,别起来了。”又道,“这司膳房的人也真是不像话,朕必要下旨惩罚她们了。”

拉住李治的手,武媚娘压低了声音,“皇上,此事跟她们无关。是有人给臣妾下毒,臣妾侥幸才逃过一劫。”

李治一愣,脸色数变,似乎在消化这个消息。终于,他低声问道:“那你怎么不告诉司刑房彻查呢?”

武媚娘苦笑一声,“臣妾觉得这后宫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一样,越是往里查,就会像掉进沼泽一样往下沉。臣妾不想打草惊蛇,以免惹来歹徒更加离奇的招数。”

李治点点头,“你这么想是对的。首先要保住性命,才能够保住一切。”

武媚娘深深地望着他,“臣妾已经想过了,先让他们以为臣妾真的中了毒,疏于防范,然后再慢慢挖出这其中的奥秘究竟是什么?”任何行动,她都不想隐瞒着他。

李治略一思忖,点头道:“媚娘果然聪明,这个法子说不定能管用。”

武媚娘放下心来,李治果然还是那个李治,她朝夕相处的丈夫,尽心辅佐的主君。只是这整件事情,她还有很多疑惑。终于,她试探着问道:“皇上,这些日子,你也遇到了此类事情吧?可有烦恼?媚娘希望能为你分忧。”

李治脸色一变,声音抬高,“没什么,咱们夫妻很久没在一起说话了,别尽说这些不开心的事。”

武媚娘一愣,这些日子一连串的事情,早已让她感觉到有一股隐藏的势力正在幕后与他们为敌,玉麒麟的失踪让她忧心不已,今日甚至敢给她下毒,更是猖狂到极点。满以为到了这种地步,李治会与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共谋对策。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两人不都是这样闯过来的吗?可为什么换来的依然是闪避?

她神态黯然,李治垂下眼帘,伸手慢慢抚摸着她的长发,“媚娘,你这些日子也太耗费心力了。一切就交给朕吧,别再担忧了。看,你的头发都不似以前柔滑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梳妆台前,拿起玉梳慢慢地给她梳头,“平时都是你帮朕舒活筋骨,今日你病了,就让朕帮你梳梳头吧。就像民间的普通夫妻一样,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你。”

武媚娘闭上了眼睛,“皇上说得真好,臣妾好像回到了以前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

“媚娘你记住,不管朕的为人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也不管朕做了多少让你觉得不好的事情,朕的心里一直都有媚娘。从过去到现在到将来,永远都不会变。只是身为一个帝王有很多无奈,这些无奈只有请你包容和谅解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语调更是温柔,武媚娘心中一软,反身抱住他,“臣妾相信皇上。”

回到了宣政殿,一本奏折中,果不其然又露出了那片让他视线变冷的白色。

面对这接二连三的挑衅,李治已经习惯了平心静气,但是,当他这一次展开信笺时,压抑不住的怒火霎时爆发出来。

殿内的太监宫女只闻“哗啦”一声,御案上砚台笔墨奏折被愤怒的帝王一扫而下,天子一怒,殿中众人无不胆战心惊,匍匐于地。

粗重的喘息声传来,心脏像是被什么紧紧抓住,紧绷而疼痛。李治双手撑住御案,双目赤红,状如疯癫。

没有人敢发出任何声音,宫人瑟缩着,甚至恨不得连自己的呼吸都停滞。

不知过了多久,上面的喘息声渐渐平息,李治颓丧地坐下来,将揉捏成一团的信笺重新展开。

“废武媚娘,清君侧。”

这一次,终于轮到媚娘了吗?明明已经放出中毒病重的消息了,为何还是会有这封信呢,难道装病的计策被看穿了?她所有的行动都在别人的观察之中,倘若再这么继续下去,恐怕真的会有性命之忧。他该怎么办?

宣政殿门口,太监总管元修一路小跑着进来,看到遍地狼藉,他缩了缩脑袋,想要退回去,却晚了一步。

“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李治冷然道。

明白自己撞到了枪口上,元修暗叹倒霉,赶紧小跑上前,跪倒在地,“皇上,是……是有人刚才看到一个男子往清思殿方向去了。”

李治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元修连连叩首,“其实,这几日宫中有人传说,每到晚上,清思殿内都能隐约看到男子的身影,不知是何人。只是这几日皇上政务繁忙,奴才等没有证实,不敢回禀。”

话语虽未直说,但内中隐含的意思大家都懂得。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这都不是好消息,足以让他们火冒三丈,更不论此时正在气头上的李治了。

殿中宫人颤抖着,也不知是该同情倒霉的元总管,还是接下来将要更倒霉的淑妃娘娘。

然而让众人惊异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李治忽然笑了,明媚的笑容浮动在俊美的脸上,轻薄而放肆,“是吗?竟然有这种稀罕事,传令,摆驾清思殿……”

清思殿外,几个宫女正在外面闲聊嗑瓜子。

见到御驾到来,好一会儿反应不过来,毕竟李治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时辰驾临清思殿了。

等几个宫女慌乱地起身行礼,准备入内通传时,却被元修抢先一步拦下。

带着宫人,李治径直向殿内走去。

清思殿的寝殿华美依旧,贝壳和珍珠串成的珠帘迤逦曵地,掩映内室床榻锦被轻轻颤动,流光倾泻。

高高鼓起的锦被隐见出两个人的形状,外面那人露出的发髻明显是个男子。

李治脸色变了,他快步上前,一把掀开被子,怒喝道:“萧绾绾!”

看清床上的人,他动作忽然僵住了。

“父皇!”雍王素节惊讶过后,欣喜地喊出声来,一边扑上去抱住他。

另一个男子打扮的人也赶紧下了床,慌乱而不失柔婉地行礼道:“臣妾参见皇上。”正是淑妃萧绾绾。

李治顿了顿,才问道:“你这是干什么?身为后妃却深夜扮成男子,成何体统?”

萧淑妃面上闪过一丝羞愧,低声道:“皇上,素节许久没见父皇了,一直缠着臣妾要见父皇,不然就不肯睡觉。皇上日理万机,臣妾不敢打扰,又拗不过这孩子,只好穿着皇上的衣服陪他入睡。冒犯皇上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李治看了看萧淑妃,又看了看素节,长叹了一声,“朕是真的许久没来了。”曾几何时,这里是后宫中他来的最频繁的宫室,可自从武媚娘入宫,这几年里,他踏足其中的日子屈指可数。

雍王素节抱住李治的胳膊,大眼睛里满是依恋之情,“父皇,我好想您。”

萧淑妃鼓足勇气,望着李治,柔声道:“皇上今儿就留下吧,素节已经会作诗了,皇上帮他瞧一瞧,给他一些指点吧!”

李治目光温和,笑着点点头,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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