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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晨醒,往事如梦

周围一片灼热,如身处无间地狱,忍受烈焰焚烧。而身遭火焚的不仅是自己,更有……玉麒麟尖叫一声,猛地睁开了眼睛。

“玉将军,你终于醒了。”

“崇俨,崇俨!”她尖叫着,就要从床上扑下来。

心儿连忙拦住,“你的伤还没完全好,快躺下。”

玉麒麟挣扎着,状似癫狂,“不,我要去找崇俨,我要去找崇俨。”

“你放心,俨哥哥他没事,俨哥哥很安全……”

重复了数遍,玉麒麟终于反应过来,定定地望着心儿。

心儿含笑点点头。

“不可能,我明明看见他没有逃出来,让我出去,让我出去……”玉麒麟的目光中充满了惊慌,直到视线扫过门口,声音戛然而止。

一个戴着面具的人走了进来。

心儿笑着招呼道:“俨哥哥,你来得正好,玉将军一直不相信你没事,你们好好谈谈吧,我先走了。”

待心儿离开,那面具人开了口,“你放心吧,我没事的,快躺下好好休息。”

确实是明崇俨的声音,玉麒麟只觉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了,一时间想哭又想笑。终于冷静下来,她问道:“你为什么戴面具?”

她伸手去触摸那形状诡异的面具,却被明崇俨一把握住了手,“我的脸毁掉了,你看到了会害怕的。”

玉麒麟愣住了,满心酸楚,“什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明崇俨苦笑一声,“也许老天爷想我们更相配吧,你毁了容不见我,就让我也毁了容,那我们就不会五十步笑百步了。”

玉麒麟气愤地瞪了他一眼,“都这样了,你还开玩笑。”

明崇俨笑了一声,“难道你嫌弃我了?”

玉麒麟立刻摇头,“不,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明崇俨似有不信,“真的吗?”他坐到床边,迫切地望着她。

这还用得着怀疑?玉麒麟用力点点头,“天地为证,日月为鉴。”

明崇俨长长地叹了口气,“既然你有这么坚定的决心,为什么不相信我也有呢?如果我也跟你当初一样,心存疑虑,转身离开了,永不见你了,你会如何?”

玉麒麟一愣,低下头,小声道:“对不起,我错了,请你原谅我。”经历了这么多,她真正明白了,无论他毁掉了容颜,还是失去了前途,她对他的爱都不会有一丝动摇,因为她对他的感情,本来就与那些无关,而他也一样。

明崇俨笑了起来,“既然知道错了,就不能一错再错了,不然,我就真的躲起来,一辈子都不见你。”一边说着,他摘下了面具。

玉麒麟瞬间睁大了眼睛,“你……你骗我?”眼前的容颜一如既往的俊美温雅,毫无瑕疵。

生怕她反悔一般,明崇俨连忙道:“刚才可是说好了的,不能一错再错。”

玉麒麟喜极而泣,一拳头向明崇俨打去,“你骗我,你居然骗我!”

明崇俨紧紧抱住了她,低声道:“其实我的心跟你是一样的,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而不是你的容貌。容貌会变,世上一切东西都会变,可是我的心不会变,我的心里只有你……”

玉麒麟唇角颤抖,千言万语都化作两个字:“崇俨……”

“答应我,不走了。”

玉麒麟点点头,紧紧抱住自己心爱的人,这一刻,天上地下,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与他分开。

心儿出了门,正看到裴少卿站在廊下,见她出来,问道:“他们怎么样了?”

“不用问,肯定和好如初了。我对俨哥哥有信心,也对玉将军有信心。”心儿自信满满地答道。

裴少卿也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那就好,也免得咱们这两个外人替他们心急。”

“你那边处理得如何了?”

“李才人一党都擒拿归案了,暂时先关押在含冰殿。”

“想不到连李才人都是西突厥的细作,真是难以置信。西突厥狼子野心,竟然潜伏了这么久。”心儿感叹道。李才人入宫十年了,人虽有些姿色,却是性情愚蠢,自以为是,常常闹出笑话还不自知,偶尔连宫女们也悄悄嘲讽她。现在想来,这也是一种掩饰了。

裴少卿略一犹豫,“关于李才人,我刚才倒是听说了一件事,她潜伏宫中这么久,倒不是为了边关战事,而是为了他们的小公主。”

“小公主?”

“没错,据说当年他们的国君与皇上订约,小公主便作为人质留在了皇上这里……”裴少卿将事情经过简单讲了一遍。

心儿听得入神,只觉这些事情,莫名地触动心弦,一股悲凉油然而生,“这小公主也未免太可怜了……”

裴少卿一愣,叹道:“仔细想想,她不过是个孩子,就遭遇这种变故,确实……”李才人潜伏宫中多年未得结果,他隐隐推测,这位小公主多半是遭遇了不幸,至少也不在李治掌握之中了。否则如今大唐与西突厥战事正紧,李治必定会利用她来要挟西突厥。

两人各怀心事,向前走着,忽然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从远处传来。

心儿一愣,抬头望去,似乎正是含冰殿的方向。

裴少卿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歌,是西突厥的民谣吗?李才人他们怎么……”

话音未落,身边人影一闪,竟然是心儿拔腿向那边飞奔而去。

他愣住了,赶紧追了上去。

这首歌……这首歌……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操纵着,心儿无法抗拒地向着那边飞奔过去。

歌声渐渐清晰,绵长壮阔,欢快轻灵,落入耳中,仿佛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正纵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她停住了步伐,细细聆听,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她要听清楚,她要唱出来!

裴少卿急匆匆地跟了上来,“心儿,你怎么了?”

心儿心神剧震,渐渐清醒过来,转头望着他。

裴少卿眼神一顿,难以置信地落在心儿脸上,她……为什么哭了?

不知过了多久,歌声终于停止,心儿终于回过神来,见到裴少卿震惊的眼神,不禁困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歌声很动听,很感人……”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仿佛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一根弦,被轻柔地拨动着。

裴少卿一言不发地递上了绢帕,心儿一愣,这才感觉到脸颊的湿润,自己都难以置信。接过帕子擦了擦,她掩饰地笑了笑:“那是李才人他们在唱歌吧?好好的唱什么歌啊? ”

裴少卿正要说话,忽然一个侍卫急匆匆向这边跑来,见到裴少卿,惊慌失措地禀报道:“裴将军,不好了,那些犯人都自杀了!”

甘露殿里,武媚娘和李治相对而坐。

“媚娘没有话要问朕吗?”

“臣妾已经习惯了皇上的意外惊喜,如今就算有再大的意外也不觉得意外了。”武媚娘淡然道。

李治温声道:“朕装病只是想引蛇出洞,若不装得逼真一点,别人又怎么会相信呢?”

武媚娘摇摇头,“皇上究竟还有多少秘密?……算了,臣妾也不想问了。就算皇上说了,臣妾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治深深地凝望着她,“无论有多少秘密,多少虚假,但朕对你的心是真的,就算你不相信,那也是真的。”他语气出奇的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

武媚娘笑可起来,“臣妾明白,皇上不是说了吗?喜欢一个人应该喜欢他的本质,而不是表面上的东西。如果皇上真的是在骗臣妾,那臣妾宁愿被皇上骗一辈子。”

她的视线坦诚而明朗,不带丝毫动摇,李治瞬间明白,“你真的想通了。”

武媚娘点点头。真的?假的?又有什么重要,她是爱着这个人的,这辈子不可能放下了,只要想透了这一点,一切本心而已。

将感情的结解开了,武媚娘问道:“皇上准备怎么处置李才人?皇上下了那么点火药,让所有人都受了伤,却又死不了,一定是另有深意吧。”

李治笑道:“当然,留着活口才有用。”

“就像皇上留着小公主一样。”

李治叹了一口气,“你信他们那些鬼话?”

武媚娘一愣,“难道都是假的?”

李治站起身来,“最高明的谎话往往是七分真三分假,有了真的成分在,才容易迷惑人。没错,朕是跟西突厥国君有所交易,也带走了他所谓的初云公主,不过事实并非如他们讲的那样,朕给你看一样东西。”

李治拿出一本册子递给武媚娘。

武媚娘接过,翻开看去,不禁吃了一惊,“西突厥的国书?”而且纸张泛黄,想必是有些年头了。再细看内容,武媚娘勃然变色,猛地抬起头,“他们居然要大唐一半的国土?”

李治苦笑道:“这是在朕刚刚登上皇位的时候,西突厥国君送来的,他甚至威胁,倘若朕不答应,就联合长孙无忌将朕扳倒,朕真没想到,这些人的胃口这么大。”

“当初朕刚刚登基,立足不稳,本还指望着西突厥相助,打压长孙无忌的势力,便前去会见西突厥国君。”

“想不到国君对我们中土文化如此精擅,这曲高山流水吹得实在动人?”

“哈哈,在下是替皇上高兴,皇上明日就要登基了吧?”

“承蒙贵国相助,实在感激不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还需要仰仗贵国多多帮忙,替朕除了身边这些隐患。”

“好说好说,长孙无忌不过是匹夫之勇,想要把他皇上身边拿开,简直易如反掌。不过得先看皇上会不会做了。”

“朕说到做到,这份国书已经盖了玉玺,国君放心便是。”

“当时朕将国书递了过去,那西突厥国君竟然看也不看,直接将国书撕成了两半。还威胁朕说什么‘若皇上肯将大唐一半国土赠与我们,一切都好办,否则我们就联合长孙无忌灭了皇上,到时候说不定整个大唐天下都是我们的。’”

时过境迁,提起此事李治还是咬牙切齿。“于是朕索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趁其不备,派人掳走了初云公主。”

“掳走?”武媚娘睁大了眼睛。

“没错,这西突厥国君也甚是狡诈,初云公主身份高贵,更深得波斯王宠爱,他哪里舍得真以她为质?当初送给朕的,不过是个替身。朕早就预料到这西突厥狼子野心,所以趁着那次会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派高手掳走了初云公主。”

武媚娘问道:“这么说来,真正的初云公主确实在皇上这里了?”

“她也只留在朕手中一天而已。”李治苦笑一声,解释道,“那初云公主精灵古怪,当日朕带着她,在一众侍卫护送下返回城内,一路上始终听到车内喊声不绝。

“走了大半,有侍卫觉得声音古怪,掀开车帘察看,才发现那公主竟然不知何时溜走了,车内只剩下一只鹦鹉,不停地嚷嚷着:‘放开我,放开我……’”

武媚娘目瞪口呆,“这初云公主当时只有十三岁吧,竟然就能把你们这么多人耍得团团转。”

李治无奈地摇头,“也是朕太大意了。于是立刻派遣侍卫追逐,所幸她人小力弱,并未来得及赶回西突厥驻地,我们在半道一处断崖上拦住了她……”

“初云公主,你已经没有路可走了,赶紧跟我们回去吧。”

“不,我不会让你们把我当人质威胁我父皇的,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小女孩秀美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倔强。

他本不相信这么小的孩子能干出什么事情来,生怕引起西突厥注意,立刻命侍卫上前擒拿。却不料,这年幼的公主性情出奇刚烈,竟然真的纵身一跃。

武媚娘听得感叹不已,“这么说来,初云公主已经死了。”

李治摇摇头,“未必,之后朕派出大队人马搜索附近山崖,却始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武媚娘叹道,“难得皇上能把这个秘密保留这么久。西突厥出动了那么多细作,居然一点消息都探听不到。”

李治一笑,上前握住武媚娘的手,“媚娘,你再怎么样进宫也只有十三年,朕可是在宫里呆了一辈子。论手段,朕相信没有几个人比得过朕。只是朕太累太累了,很多时候希望能有个人帮帮朕。可是人生总有无奈,朕已经深感无力,却又希望在有限的能力里,媚娘能够轻松一点儿……”

“皇上,臣妾说过,陪在皇上的身边,并非只为了与皇上共享荣华。无论繁华天堂还是阿鼻地狱,媚娘都希望能与自己的夫君一同闯过,无论什么重担,让我们一起承担。”

李治紧紧握住她的手,“你的心意,朕一直明白,而朕的心意……”

武媚娘用力点头,“臣妾也相信了,原来皇上心目中的相爱不是比翼双飞、刻骨铭心,而是同仇敌忾、相濡以沫。”

李治深深地凝望着她,“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倘若我们不牺牲自己的一生,将国家管理好,百姓们又怎么能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呢?太宗皇帝曾言,‘土城竹马,童幼之乐;金翠罗绮,妇人之乐;前无劲敌,将帅之乐,四海宁一,帝王之乐也。’媚娘,比起这四海宁一的帝王之乐,众生之德,我们的私人****反而微不足道了。你明白吗?”

武媚娘含笑望着他,“臣妾一定会以皇上马首是瞻,为大唐江山安定,为百姓安居乐业尽一份心力。”

再也无需任何言语,一切烦扰忧愁,真假虚实,都在这执手相看的瞬间远去了,天地间只余这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同声搏动的两颗心。

这里是什么地方?望着周围一片浓重的迷雾,她疑惑着,而自己又是谁?

四周是一片白茫茫的浓雾,看不见前路,辨不清方向。却有一个声音,催促着她向前。

一直走到一个庞大的帐篷之前,镶嵌着繁复金饰的灰白帐幕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帐内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梳妆台孤零零摆在正中央。

铜镜里反射出模糊的影子。她鬼使神差地走近,终于看清楚自己的面容,甜美俏丽,带着天真倔强的稚气。原来她这么小,好像只有十二三岁吧。

咦,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目光落在桌上,一顶华美的珠冠映入眼帘。

好漂亮啊!这些殷红的宝石,金色的月牙,洁白的珍珠……

忽然一双手从后面伸出,将珠冠拿起,然后郑重地戴在了她的头上,“你是西突厥的公主,初云公主……”

这个名字像是触动了什么魔咒,她忽然感觉头痛欲裂,全身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因为未知的恐惧,还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震惊,亦或是流动在体内的那亘古流传的血脉在悄然沸腾……

转头看向镜子,她的身体正在发生着惊人的变化——从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变成落魄如乞丐的小奴隶,在鞭子之下挣扎翻滚;接着又变成了窈窕少女,挽着另一个模糊的身影,叫着霓君姐姐……

最终她变成一个体态窈窕的妙龄女子,怔怔地望着镜子,她终于想起一切。

“对了,我是贺兰心儿。”

“不,你是公主,初云公主……”那个身影出现在她身后,仪态万方,娇艳明媚,用不可违抗的话语宣布着。

望着武媚娘逐渐冷厉的脸孔,心儿尖叫一声,猛地坐起身来,大口地喘着气。

良久,她呼吸慢慢平缓,刚才是个梦?

可是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心脏跃动如擂鼓,隐隐想到了那个答案,可是不能相信……

是的,她绝不相信,那是对她十几年人生的否定和颠覆,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滑稽的事情。

跳下床,她翻开首饰匣子,一对儿耳饰正在月光下闪烁着润泽的光芒,

“心儿,父亲找人打听过了,这似乎是波斯那边的风格呢……哈哈,心儿说不定是波斯那边来的小公主哦。”

“霓君姐姐,你就别打趣我了,小心我去找俨哥哥告状!”

紧紧握着那对儿耳环,直到掌心被尖锐的棱角刺出血迹,她都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月光如水,风冷如霜,心儿穿戴整齐,站在了天牢密室之前。

狱卒打开牢门,她弯腰走了进去。

想不到这个时候会有人探视,明义诧异地抬起头,正对上心儿慌乱移开的眼神。

“这么晚了还过来,莫非又想探听什么事?”

沉默良久,心儿低声问道:“你有没有见过西突厥的初云公主,她长得什么样?”

明义皱起眉头,饶是他狡猾若狐,也想不透为何眼前女子三更半夜不睡觉,跑来问这个问题。“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公主,不过我听说公主长得特别美,每个西突厥人身上都会有图腾,唯有公主,到了十三岁,国君还不忍心在她身上刺图腾。”

心儿急切地问道:“还有呢?”

明义忍不住反问道:“你半夜三更跑来打听公主的消息,是不是已经有她的下落了?”

“我在问你话,快回答我!”

明义看着她一笑,不动也不说话。

心情烦躁到极点的心儿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脱口威胁道:“你最好老老实实告诉我,不然的话我就在你身上划上一道口子,然后浇上蜜糖,让一千只蚂蚁来咬你。”

明义看着她顿住了,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初云公主虽然美貌如花,为人却十分歹毒,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在人身上割上好几刀,浇上蜂蜜水,让蚂蚁去咬那个人。不过她偶尔也有可爱的时候,她喜欢唱歌,每次唱起那首歌,就会把国君逗得非常高兴。”

心儿打了个哆嗦,歌曲?难道是……想到李才人最后的声音,她情不自禁地轻轻哼唱了起来。

明义睁大了眼睛,“对,就是这首歌,你怎么会唱?难道你……”

心儿粗暴地打断他的话,“公主还有什么特征?”

明义死死盯着她,“公主小时候摔下过马,她的腿上有个疤痕。之后每每提到这个疤痕,她都会不开心,所以她喜欢在膝盖的地方缠一层布。”

心儿颤抖着摸了摸膝盖,只觉全身无力,耳边隐约响起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

聪慧如明义,瞬间便把握到了关键,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意外刺耳的笑声将心儿从慌乱中惊醒,她恼火地问道:“你笑什么?”

明义嘴角露出嘲讽的弧度,坦然道:“我笑公主你鞠躬尽瘁,为敌国办事,却把自己人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这个人简直太聪明,太敏锐,心儿踉跄后退,拼命地摇头,“不,我不是初云公主,我不是。”

明义冷静地道:“是不是,公主自己心里最清楚了,不需要属下再提醒。不过属下希望公主能够想清楚,你究竟是哪个国家的人,究竟想怎么样,属下在这里恭候公主。”他面上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无论爱恨,这世上没有任何距离,能抵抗得了血脉的羁绊和呼唤。

心儿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毫无目的地奔跑在御花园里,密牢里阴暗潮湿的气息似乎还在紧紧缠绕着她,还有那人跗骨之蛆般的笑声,让她无处可逃,几近窒息。直到那个人的身影映入眼中。

裴少卿正带着属下四处巡逻,忽然见到心儿正站在河边,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

那眼神太诡异,裴少卿吓了一跳,连忙交代属下几句,快步来到她面前。

“心儿,你怎么了?这么晚了不睡觉,跑来这边有事情吗?”

心儿定定地望着他,裴少卿心里一紧,这个眼神……简直像是个被抛弃在孤寂原野上的孩子,充满了无助和惊慌,正在用眼睛呐喊着:拉住我!拉住我!不要让我在那片黑暗中一个人沉沦……

他慌了神,“心儿……”话未说完,忽然心儿扑上来,紧紧抱住他,仿佛这样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让混乱的内心稍稍平和。

裴少卿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动作轻柔,宛如安抚孩子一般。片刻,才温声问道:“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心儿眼眶发热,却只能摇摇头,“没事,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还在我身边?是不是心里只有我?”

裴少卿一愣,笑了起来,“傻瓜,这一点你还怀疑?”

“我本来不怀疑的,可是现在……”心儿像鸵鸟一般将头埋在他怀里,怎么也不肯离开。

裴少卿纳闷地问道:“到底怎么啦?你脸色这么难看。”

“我做了一个噩梦,忽然发现我不是我自己了,我变成了……”

心儿的声音低低的,裴少卿又是怜惜,又是好笑,“变成了什么?”

“不管变成了什么,少卿我问你,如果有一天我不是我了,你还会一如既往地喜欢我吗?还会把我当成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吗?”

裴少卿顿时恍悟,“我知道了,是不是明大人和玉将军的事把你感动了,你害怕我没有人家那么专情?”

心儿低低地说着:“是的,我很害怕,很害怕……”

裴少卿笑了起来,“不用害怕,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哪怕你容貌也毁了,我都绝不会变心,因为我始终欠你一个新郎。”

沉默了片刻,心儿忽然问道:“如果我背叛了这个国家呢?”

裴少卿愣住了,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小脑袋瓜子到底在想什么啊?你是皇后娘娘身边最信任的人,怎么可能背叛这个国家呢?”

心儿离开他的怀抱,盯着他,正色问道:“我说的是如果。”

裴少卿闭上眼睛,低声道:“那么……我会杀了你。”

心儿身体一僵,然后听到清朗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然后我再自杀。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在你的身边。”

心儿眼眶发热,强忍住泪水,她移开视线:“不要,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就杀了我,好好地活下去,我会祝福你的。”

这样郑重的叮嘱让裴少卿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心儿,你怎么啦?心儿……”

心儿笑了笑,“我没事,你好好巡逻。我要回去睡觉了,明天再来找你。”

望着她的笑脸,裴少卿脱口而出:“心儿,你那对耳环呢,似乎很久没见你戴了。”

心儿身形一颤,笑道:“耳环留在匣子里了,平时总要换换样式才好。怎么了?”

“没什么,你早些休息吧。”裴少卿掩去不安,温声叮嘱着。

她转身离开,凝望着她的背影,裴少卿目光渐渐沉了下去。

第六章 归去来兮

甘露殿里,武媚娘正坐在桌前翻看奏折,李治走了进来,神情烦躁不安。

“皇上,什么事情这么心烦?”武媚娘起身相迎。

“朕刚刚得到西突厥线人的密报,波斯王去世了,他没有后嗣,要把皇位传给初云公主,西突厥国君不敢告知公主失踪的事,便故意说公主抱病在身,要去接收波斯的军队,倘若这件事做成了的话,不管公主在不在,对大唐都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武媚娘皱起眉头,这样一来,初云公主就更加关键了,西突厥对她势在必得。可大唐哪里交得出人啊!

“皇上可有什么计划?”

李治咬牙道:“唯今之计,只有学荆柯刺秦王了。朕打算故意在边界打个败仗,露个破绽,让他们以为朕怕了他们两国联合,然后再派一个人冒充公主还给他们,这对于西突厥来说,无疑是个特别好的礼物。朕相信他们一定会放松警惕,到时候趁着松懈将西突厥国君杀死。等局面一乱,我大唐再出兵收拾他们,岂不是易如反掌吗?”

武媚娘反复思量,不禁点点头,“此计大为可行。皇上既然已经想好了,为何还愁眉深锁?”

李治叹了一口气,“虽然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可是还没有合适的人选。”

武媚娘望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人选皇上心目中只怕已经有了吧。”会在这个时候来甘露殿,人选简直不言而喻。

李治笑道:“媚娘真是厉害,居然能猜到朕的心事。”

武媚娘微微一笑,“臣妾虽然进宫时间短,但毕竟在皇上枕边十几年了,好歹也学到了一些皮毛。”

李治略一迟疑,问道:“她毕竟是你的人,你意下如何?”

武媚娘躬身一礼,“臣妾当然以皇上马首是瞻。”

烦躁一扫而空,李治龙颜大悦,连声笑道:“好好好,朕还担心媚娘会不答应,既然媚娘都同意了,那你去跟她说吧。”

武媚娘点头应下,又望着李治欲言又止。

“媚娘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臣妾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皇上成全,臣妾想要借皇上的兵符一用。”

李治眸光闪动,“兵符可调动天下兵马,媚娘要它有什么用?”

武媚娘温声笑道:“皇上要臣妾的贴身侍女臣妾都没有反对,难道臣妾想借兵符一用,皇上就那么小气吗?如果皇上不愿意的话,就当臣妾没说过吧。”

李治长笑一声,“好,兵符给你,你武媚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江山也是朕跟你共有的,朕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呢?”

也许已经被这份恐惧折磨得太深太久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当预料变成了现实,心儿反而不觉得惊慌了。听到武媚娘说出那个命令之后,她冷静到近乎冷漠地跪了下来,“承蒙娘娘信任,奴婢万死不辞。”

武媚娘深深地凝望着她,“心儿,这个任务不仅艰巨,而且危险,就算能够成功,活着回来的几率十不存一。”

“娘娘,正如您所说的,有时候小小的牺牲是为了将来更好,此举能迅速弭平战祸,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心儿不过一人而已,能救得千万人,纵然真的身死他乡,又有何憾?”

武媚娘叹了一口气,“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本宫一定答应你。”

心儿顿了顿,终于说道:“我希望明崇俨能护送我前往。”

武媚娘一愣,“难道你不希望护送你的人是裴少卿吗?”

心儿解释道:“此去路途风险,又事关国家大事,奴婢不希望少卿涉险。而俨哥哥身怀绝技,足智多谋,更适合此次行动,有他相伴,我们事后逃生的几率也大一些。”

武媚娘略一思忖,点头道:“也好,本宫赐你令牌,这些日子你好好准备吧。”

地牢里依然阴暗闭塞,在狱卒的带领下,心儿再一次来到了明义的牢前。

询问了一些西突厥的风土人情和各方情报,明义很配合地回答了出来。待询问完毕,心儿很快离开。

阴暗寂静的牢房里,盯着脚边那一点晶亮,明义无声地笑了。

来到丹凤门,迎接她的却是个意外的消息。

“贺兰掌司,裴将军今日一早就出去了,而且代过另有要事,三五日内不会回来。”

心儿皱起眉头:“什么事这么急?”

侍卫摇头道:“不知道。”

心儿不禁苦笑:“为什么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你偏偏不在?少卿,你知不知道,也许我们再也难以见面了,也许我们已经没有未来了……”

心绪翻涌,忍了数日的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贺兰掌司,贺兰掌司……”侍卫诧异地看着眼前面色惨白的女子。

心儿回过神来,笑了笑:“没事,我去他房间看一看。”

知道她与自家将军的关系,也常见她来替裴少卿送点心,补衣服,侍卫并未疑惑,很快离开巡逻去了。

心儿一个人站在裴少卿的房里,四面环顾,满心孤苦,终于潸然泪下。在床边坐了片刻,她擦干眼泪,来到桌前。

磨墨执笔,想要写下些什么,可是素手颤抖,无从下笔。任凭浓重的墨点儿滴落下来,在洁白的纸上慢慢洇开。

贺兰心儿和裴少卿之间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可是初云公主与大唐将领之间,又能有什么可说的?

她终于扔下笔。既然注定要失去,又何必再留下痕迹,让他挂怀。

伤心,她一个人就足够了。

百戏班的大厅里,玉麒麟给明崇俨和心儿分别斟了一杯酒,然后深深地凝望着心儿,“你们这次行动到底有没有危险?”

饮了一杯,心儿笑道:“危险是难免的,不过你放心,俨哥哥一定不会有任何事的。”

明崇俨也爽朗地笑道:“那是当然,我武功那么高,还会变戏法,一定能平安回来的。”

玉麒麟也笑了起来,“我知道,以你的本事,一定没问题的。可是别忘了,一定要把心儿也平安带回来啊。”

就在今日清晨,宫中下了密旨,由明崇俨护送初云公主返回西突厥认祖归宗,同时执行秘密任务。对于这个命令,玉麒麟心中满是不安,久经风波的她自然明白这项任务的艰巨和困难,明崇俨和心儿,一个是她心爱的人,一个是她的好友,如果可能,她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出事。

幸福是如此的得之不易。

“无论如何,你只要记得,有一个人永远在这里等着你就好了。”她深深凝望着他。

“你放心,我还等着回来跟你一起畅游天下呢,将来我们要看遍五湖四海的戏法,成为实至名归的天下第一戏法师。”明崇俨握住她的手,含笑说着未来的计划。

心儿贪婪地看着他们,唯恐错过任何一眼。也许,以后她再也见不到他们了,眼前的每一瞬间,她都要牢牢地刻印在心里头。

终于注意到她的沉默,明崇俨转头问道:“心儿,你有心事?”

心儿笑了起来,“没有。我还想敬你们一杯酒呢,”她端起酒杯,“谢谢你们一路来对我的照顾和帮助,我先干为敬。”

明崇俨却一把握住她的手,坚定地说道:“你有心事,不然这里有很多改变,你怎么没有发现呢?”

心儿一怔:“什么改变?”

玉麒麟微微一笑:“你没发现我的脸没事了吗?”

心儿一愣,这才恍然大悟:“对呀,怎么会没事了呢?”

“是人皮面具,崇俨专门特制的,很薄而且透气,戴上就好像没戴一样,”玉麒麟又打趣道:“看吧,他还是一个爱美的人,如果真的那么不在乎,又何必让我戴这些东西呢?”

“我才不在乎呢。我是怕你在乎,不然就把它摘下来撕了。”一边说着,明崇俨笑着就要伸手去抓面具。

玉麒麟飞快地躲开,“不要。”

“你们真幸福,我希望你们一直幸福下去。”默默看着这一幕,心儿低声说着,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心儿,为什么哭了?”明崇俨和玉麒麟动作一顿。

心儿抬起头来,不再隐瞒,“我是西突厥的公主,真正的初云公主,我不能背叛我的国家,我也不能背叛我的父皇,我只能对不起你们了,对不起。”

玉麒麟和明崇俨只觉头脑一阵晕眩,不知是因为这个意料之外的消息,还是因为……

“没错,是我下的毒,刚才帮玉将军擦杯子的时候,我把毒药抹在了你们的杯子上。俨哥哥,玉将军,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两人终于倒在了地上,昏迷的容颜上依然满是震惊。

心儿闭上眼睛,等泪水止住,她站起身来。将两人抱进房内,又将早就备好的信放到明崇俨身上,心儿转身走出房门。

那个人正站在院子里,摆弄着倾倒的酒壶,月光下俊美温雅,宛如谪仙。

“这么快就出来了?”心儿一怔,涩然问道。

“得知公主明天就要动身,臣岂能不抓紧行动。”明义轻轻一笑。

心儿点点头,“我已经把明崇俨和玉麒麟干掉了,明天你就以明崇俨的身份送我回国。”

明义躬身道:“属下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相信大王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心儿苦笑一声,“是吗?高兴吗?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

明义正色道:“我知道对公主来说大唐等于是第二个故乡,倘若要公主一下子舍弃这个故乡,心里一定会不舒服。可是不管怎么样,你都是西突厥国君的女儿初云公主。”

“我明白……”心儿叹息一声,吩咐道,“你去准备吧,明崇俨和玉麒麟的尸体我自己会处理,其他的一切都交给你。”

明义提醒道:“公主不会又以妇人之仁,放过他们吧?”

心儿冷然道:“既然我已经决心回归西突厥,初云公主是不会放过自己的敌人的。”

明义微微一笑,“公主明白这一点就好,那属下去准备了。”

如同来时一般,他很快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心儿环顾四周,这一切很快再也看不见了。俨哥哥,你们先安心睡一觉吧,等你们醒来,一切就结束了,只要照着信上的指示,尽快离开长安,你们一定会幸福的。希望你们能放下这一切,真正畅游天下,泛舟四海……

嘹亮的号角声响彻天空,心儿仰望着璀璨的日光,高台之上的含元殿沐浴在金红的光芒之下,云霞蔚蒸,峨嵯入云,宛如整个世界的中心。

记忆中上一次如此盛大的仪式是在什么时候,对了,是武媚娘的册后大典。而转眼数年过去,这次恢弘仪式的主角竟然变成了自己。

初云公主这个名字,如同头顶上黄金和宝石串成的珠冠,华美而沉重。深深地压在她的肩膀上,刻印在她的血脉里。

一步步跨过殿前的台阶,跨过金砖上细密的龙纹与云海,直到尽头,李治与武媚娘,这世上最尊贵的夫妻宛如站在巍峨富丽的云端。

扶起俯下身的心儿,武媚娘拉着她的手来到高台上。

“心儿,刺杀西突厥国君并不是大唐的最终愿望,大唐最终的愿望是和平,你明白吗?”

耳边传来低低的声音,心儿身体一颤,“奴婢明白。”

武媚娘深深地望着她,叹息一般地说道:“你真的明白了,本宫就放心了。”

转头看向依旧一身青衣的戏法师,她微微颔首,“明崇俨。”

明义立刻走上前,神态恭谨而郑重,完美得找不出一丝破绽。

武媚娘端然道:“公主就交给你了,你要尽力保她周全。”

明义低头应是。一应礼仪完毕,他引着心儿往早已备好的马车前走去。周围的重重人马,都是大唐派出的护卫精兵和西突厥来迎的使臣。

来到车门前,心儿回头看了武媚娘一眼,忽然转过身,飞奔到她面前,跪下来郑重地磕了个头,“娘娘,在您身边这些日子,心儿学到了很多,也懂得了很多。不管发生任何变化,请您相信,您都是心儿心中最尊敬、最崇拜的人。”

武媚娘眼睛发酸,勉力笑道:“你也放心,无论发生任何变化,在本宫心里,你也一直是本宫最信赖的人。”

心儿这才起身,搀着明义的手往前走去。

一场繁华盛世的典礼落下帷幕,另一场幽暗隐秘的行动即将展开。

李治走到武媚娘身边,“你觉得此举能否一举成功?”

武媚娘摇摇头:“世上没有绝对的事,但是把握很大,这一点相信皇上在确定用贺兰心儿的时候心里已经有数了。”

遥望着已经看不见影子的车队,李治忽然说道:“其实,朕第一次看到贺兰心儿的时候就觉得她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段时间频频地回忆初云公主的事,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她们两个长得很像。最奇怪的是,贺兰心儿的身世居然像一张白纸一样,除了知道他是被人贩子卖给王家的之外,什么都查不到。”

武媚娘笑了,“皇上是在怀疑这贺兰心儿会不会就是初云公主吧?”

李治无所谓地笑道:“不管她是不是,她一定没有过去的记忆了,不然西突厥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境地。”

武媚娘叹道:“所以只要她去了,西突厥国君一定会相信,赢的可能性就很大。”

李治微微一笑,“他没想到辜负朕的下场,就是要死在自己的亲生女儿手里。”

武媚娘也笑了,“这就是一句老话,贪心不足蛇吞象。”

李治凝视着她,由衷地说道:“身边有武媚娘真好,总是能听懂朕的话。”

武媚娘上前握住李治的手,“所以臣妾会陪着皇上,一直到天荒地老。”

两人并肩携手,往大殿走去。夕阳西斜,将两人的身影拉扯绵长,交融贯通,再也难分彼此。

晚风凄凄,带着草原上特有的苍凉气息。心儿走出驿馆房门,遥望着逐渐阴沉的天幕。连续多日的奔波,车队已经行至两国交界处。来时的路已经看不见了,如同曾经的幸福和希冀,都在这一路的奔波中逐渐远去了。

她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风中的凉意,思量着未来的行动。

直到那人闪身进入,从容回禀道:“公主,药物已经生效,护驾的官兵和使节都已经昏迷了。接下来只要把炸药一放,整座驿馆就会化为齑粉。到时候各州府追查此事源头,也得费些时日,我们回国也会顺利很多。西突厥那边,属下已经秘密传讯过了,迎候公主的车队早已等候在边关。”

心儿皱起眉头,“一定要杀那么多人吗?连同我们西突厥的使节也要一起杀掉?”

“公主,倘若使节和公主都失踪,只会让大唐生疑,而使节留下性命在此,正可以为我们下一步进攻大唐提供绝佳的借口,为了国君和西突厥千秋霸业,只好让他殉国了。”

心儿默然。

知道她心有不忍,明义继续劝道:“做大事最忌心慈手软,如果公主下不了手,就让属下代劳吧。”

他来到大唐护卫兵马的房内,找到早已安置好的炸药,正要俯身点燃,忽然身后传来锐利的风声。

他急速闪避,却仍然晚了一步,胸口一凉,低头看着穿胸而过的剑刃,他几乎不敢置信。

踉跄前冲,摆脱剑影笼罩,他震惊地转过身来。

一个原本昏迷在桌上的士兵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手中长剑寒光闪烁,一抹刺眼的殷红浮动其上,那是他的血。

“你……”

那人摘下压低的头盔,冷眼盯着他。

明义的瞳孔瞬间收缩,“裴少卿!”

鲜血在胸口洇开,同时流逝的是生命。早已习惯于每天游走在死亡线上,见惯了杀人于被杀,却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死去。在这个偏僻的驿馆中,在这个冷寂的夜晚里。

似乎还有很多的心愿没有了结,似乎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办完,可是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都该放下了。

他忽然很想发笑,不是嘲讽讥笑,而是一种更复杂的……

视线逐渐模糊,感觉到自己身体无力地倒在地上,就像他曾经杀死过的每一个人一样。

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没有畏惧,却很遗憾。

脑海中倏然掠过一个模糊的影子,嘴角隐隐扯起一线笑意,然后定格。

伴着那个人缓缓倒下,门口出现了一个影子,清冷的月光从背后透过,映照满地清霜。

震惊之后是满心苦涩,死一般的寂静中,她艰难地开口道:“少卿,你来了?”

裴少卿死死地盯着她:“我若不来,又怎么知道你居然会是西突厥的公主?”

“你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从上次你听到李才人的歌声,潸然落泪的时候,我就有所警觉了,因为我知道你不是那么容易伤感的人。之后你又找到我,说会背叛这个国家,我就更怀疑了。还有你的那对耳环,最近很久没有戴过了吧?”

心儿闭上眼睛,那对波斯式样的耳环,本是他们缘分初定的美好信物,此时却变成了冷酷现实的罪证。

“这几天我都在追查这件事,为此,我去了一趟王家府邸,询问了几位在王家几十年的老仆人……”他声音发涩,如果可能,他多么希望,这一趟只是一场梦。他依然与她相伴在大明宫里,一起查案,一起玩笑,一起喝酒,一起畅谈往事,期许未来。

“……对外说是王家远亲,云州贺兰家的姑娘,但我们这些老家人还都记得,心儿姑娘是被王皇后买回来的。刚来到我们府上的时候,她什么都不记得,还喜欢唱一些我们听不懂的歌,每次唱着唱着她都会头痛,所以王皇后就不让她唱了。王皇后带她去做饭菜,带她去看戏法,她也就渐渐地不头疼了。后来王皇后进宫了,她又跟着一个尼姑学武功,时常不在家。再后来,老爷过世了,她几个月都难得回来一次……”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能够肯定,你就是真正的初云公主,而你应该早就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吧。”

“没错,我是早就知道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让你杀了我吗?”心儿移开视线,只觉一阵疲惫涌上心头。

“所以你就要离开大唐,甚至要杀了这些护送你的士兵和使节。跟着这个人,一起回到西突厥,变成我们大唐的敌人。”指着角落明义的尸体,裴少卿厉声喝问道。

“那么你让我怎么选择?西突厥才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难道让我背叛自己的祖国和家人,只因为当初害我跳崖的凶手?”

“你……你若一意孤行……”裴少卿声音颤抖,面容扭曲。

“你就会杀了我对吗?”心儿苦笑一声,“那么你杀了我好了,贺兰心儿已经死了,杀掉西突厥的初云公主,你只是杀掉了自己的敌人。”

残酷的言语深深刺痛着他的心,边关的冷月映照在她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上,浮动着清冷的光芒。隐有苍凉的歌声从极北的方向传来,低缓而深沉。

四面肃杀的气氛中,裴少卿终于举起剑,颤抖地指向她的胸口。

“如果我背叛了这个国家呢?”

“那么……我会杀了你……然后再自杀。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在你的身边。”

“啪!”清脆的响声传来,李治定神望向棋盘,“媚娘这一招果然凌厉,朕这一局又输了,世事变幻莫测啊,原本以为有九成把握的一局,想不到会败得如此轻易。”

武媚娘笑起来,“就如同这次安排的刺杀吗?”

李治点点头,微有懊恼地说道:“忽然失败,真是让人沮丧。”

武媚娘笑道:“这世上的事本来就是这样,有成功就有失败,如果连失败都承受不了的话,那怎么能承受成功的喜悦呢?”

李治看了她一眼,叹道:“还是媚娘你看得开。”

话音未落,忽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兵部尚书沈九的身影出现在殿前,连日繁忙而憔悴的脸上浮动着灿烂的红光,洋溢的喜色淹没了所有疲惫。一边小跑着,一边扬起手里的文书,那是边关刚刚送达的八百里加急公文。

“皇上,喜讯啊,喜讯!大喜讯!”

李治怔住了,“什么喜讯?”

“回皇上的话,西突厥已经撤兵了,并且传来国书,说将继续岁岁来朝,并退出豫州一带……”

胜利来得太过突然,李治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这……这消息可靠吗?怎么会……忽然有这么大的转变呢?”

沈九连忙呈上文书,“这是边关来报,臣相信不会有错误的,恭喜皇上了,皇上威扬四海,恩泽天下……”

翻来覆去将文书看了数遍,李治终于确定消息无误,依然有种如在梦中的感觉,转头道:“媚娘你听到了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们那么想侵占我们的国土,怎么一下子就退兵了呢?”看着含笑不语的武媚娘,李治脑中灵光一闪,“难道是媚娘你……”

武媚娘躬身一礼,“这个要多谢皇上的兵符了。虽然派假公主前往刺杀一事是个好主意,但凶险实在太大,所以臣妾想倘若利用假公主一事引开西突厥的注意力,然后调动全国兵马进驻边关,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到时候无论刺杀一事是否成功,都可以保边关安宁。没想到军队才刚刚到达,他们就闻风丧胆,自动投降了,这也是臣妾万万没有想到的。”

李治恍然大悟,“原来媚娘跟朕要兵符另有深意。”

武媚娘笑道:“还望皇上不要责怪臣妾自作主张才好。”

李治挥挥手,“不怪,不怪……”想了想,他忽然问道,“只是这贺兰心儿、玉麒麟、明崇俨、裴少卿去哪里了?莫非也是媚娘的安排?”

武媚娘从桌上捏起一枚棋子,含笑说道:“皇上,棋都已经下完了,这些棋子还管它做什么呢?”

李治微微一怔,忽然大笑起来,将文书信手扔在御案上,潇洒地说道:“媚娘说得没错,不如咱们再下一盘如何?”

唇变绽放一缕灿烂的笑,武媚娘躬身道:“臣妾遵旨。”

金碧辉煌的大殿里,两个举棋的手纵横交错,墨玉和白璧交相辉映,江山为盘,众生为子,这天下就是他们的棋局。

那些人已经离开,如同鱼儿跃进了大海。而他们却注定要留在这个宫廷里,在这个寒冷而孤独的地方,困锁一生。不过,她还有他,而他也有她,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他们就不会寒冷,也不再孤单。

阳春三月,江南水乡,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桃花香气。

一条热闹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因为名动天下的第一戏法师明崇俨正在这里表演。

清俊的年轻男子一扬手,一朵花出现在掌心,他拉住身边女子的手,温柔地将花插到了她的发髻上。

女子微微一笑,将花摘下,放在掌心吹了一口气,鲜花竟然变成了一只鸽子,拍拍翅膀飞走了。

台下的百姓看得目瞪口呆,掌声如雷。

终于散场了,来到后台,明崇俨看到等待在那里的人,扬眉笑道:“少卿,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一身官服的裴少卿也笑道:“巡逻到这边,就过来凑个热闹了。”

明崇俨笑了起来,“哈,将军不做了,来这个小县城做捕快,是不是很不习惯?”

裴少卿耸耸肩,“不管是做将军还是做捕快,反正都是抓贼嘛,对我来说是一样的。”

明崇俨打趣道:“可惜收入少了很多。我看你不如跟着我一起跑江湖吧,说不定还能多赚一点。”

裴少卿往四周环顾了一圈,笑道:“果然是客似云来啊,难怪连一向超凡脱俗的明大人也变得财大气粗起来。只是,”他目光落在玉麒麟身上,“明大人也得小心了,我看再继续下去,这天下第一戏法师的名头就要换人了。”

明崇俨大笑起来,“谁知道她这么厉害,早知道我也应该藏点儿私。”

玉麒麟捶了他一拳,笑道:“尽瞎说!”心中却满是甜蜜。这些日子里,她与明崇俨四处旅行,一边拜访各地的戏法名家,一边寻访名医奇药,如今她体内的毒素已经排除大半,容貌也已经恢复了七八成,而同时还学会了一手好戏法,在台上表演,丝毫不比明崇俨逊色。

“过些日子我们准备再动身去南疆见识一下,听说那里的戏法民俗别具一格。”明崇俨笑道。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回来了。学到了精彩东西,可要记得第一个给我见识见识啊。”

“你呀,真是一点都没变。”明崇俨略一迟疑,问道,“你还在等着心儿?”

裴少卿点点头,“我总觉得她会回来的。”

玉麒麟略一犹豫,开口道:“我听说波斯国刚刚登基的国王是个女的,没准心儿已经做女王了,怎么可能来这儿呢?你呀,还是忘了她吧。”

“只要心还跳,脚步就不会停止,若真是等不到她,我就去波斯找她,天上地下,反正这一辈子是跟她耗上了。”裴少卿轻快地说着,“而且,当初要不是你们,我差点犯下了致命的错误,如今该是我赎罪的时候了……”

“如果我背叛了这个国家呢?”

“那么……我会杀了你……然后再自杀。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在你的身边。”

那一剑刺下去的时候,他心冷如死,杀了她,然后自己也死,让一切都结束在这个地方,结束在这个最接近大唐,也最接近西突厥的地界。

可是为什么触及她胸口的刹那,剑尖止住了呢,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力量,正拉扯着他的手臂,用尽这一生最大的力气,利剑也无法刺入分毫。

直到那两人从天而降,一脚踢开了利剑。

“明崇俨,玉麒麟,你们怎么来这里了?”

“幸好赶得及……”明崇俨终于松了口气,转而浮起怒色,狠狠瞪着心儿,“你这个傻丫头,有什么难题不能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非得一个人背。”

玉麒麟也点点头,两人因为日夜不休的赶路而狼狈万分。

明崇俨转向裴少卿,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还有你,为什么非要喊打喊杀。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为何轻易地选择死亡,难道没有第二种方法?”

“可是……”

“心儿,我们知道,你确实是西突厥的公主,可是难道你对大唐没有丝毫感情吗?两全其美的方法,让大家都幸福的方法,不伤害大唐,又不伤害你的族人的方法,并不是不存在。”明崇俨说道,“你让我和小玉离开长安,归隐田园,难道你就没想过和少卿一起离开吗?”

他的眼睛瞬间亮了,没错,比起一起死在这里,他们还有更广阔的天地,“心儿……”

心儿转过头,深深地望着他,“少卿,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不要你的高官厚禄,不要一切跟我走吗?”

他颤抖着,难以名状的感情几乎将他湮没,“我愿意,只要有你,我什么都不要了。”

心儿眼中闪烁起泪光,扑上来紧紧抱住他,“少卿……”

可是心儿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冷彻心扉,“可是我不能,我不能跟你走,我要回西突厥。”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霎时间浑身冰冷,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明崇俨和玉麒麟也急道:“心儿,你……”

“俨哥哥,玉将军,我明白你们的意思,可是倘若我们就这么走了,大唐和西突厥的战事就会继续,百姓们也一定会生灵涂炭。与其如此,我倒想赌一赌。我想回西突厥,我会试着亲口说服我的父皇退兵,如果可以,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见你们的。如果不可以,我就会以死相劝。

“其实究竟应该怎么选择,我心中一直矛盾着,刚才甚至想着,干脆死在少卿剑下算了,一切都不用烦恼了。可是,刚才俨哥哥的那句话,却让我下了决心,两全其美的方法,让大家更幸福的方法……我知道这个担子很重,可是我想要试一试。

“对不起,少卿,我要离开你了。”

柔婉的触感贴在脸颊上,一瞬间,她又离他那么遥远了,比任何时候都更遥远,让他无法触及,难以挽回,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得更远。

她即将挑起沉重负担,他竟然无法为她分担丝毫。

唯一能做的,只不过是在这里等待着她回来。

他会等着她,一直等着她……

明崇俨叹息一声,拍着他的肩膀,“好了,少卿,别想那么多了,反正有缘总会相聚的,既然你愿意等,我们就陪你一起等下去。走,喝酒去。”

玉麒麟也笑道:“我最近学会了几个新菜,待会儿做了你们尝尝。”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抓小偷,抓小偷啊!”

“我去去就来……”一句话未完,裴少卿已经不见了踪影。

明崇俨和玉麒麟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

一直追到小镇边缘,裴少卿一脚将逃窜的小偷踢倒在地,将他手中的包袱拿回,交还失主,又叫来衙役将小偷押走,他动身往明崇俨家走去。

忽然街边传来一声童稚的呼唤,“裴捕快,有人让我交给你一封信。”一个孩童蹦蹦跳跳跑到他面前,递上一封信笺,转头跑远了。

裴少卿大惑不解地打开信。

三日之后,桃花林来迎娶,过时不候!

洁白的纸张上还沾染着桃花的香气,娟秀的字迹宛如如新。

一瞬间云开雾散,海阔天空。难以置信的狂喜之中,他飞奔而去,

镇外的桃花林畔,春日绚丽的阳光洒落柔嫩的枝头,清新的香气弥散在空气里。如同他无数次曾在梦中见过的场景,一切恬静美好都化为淡色的底幕,只有那个俏丽的身影无比清晰起来。

她正依靠在一棵树下,粉嫩的花瓣零落在肩头,

“来得这么快,不是明明说好三天之后的吗?”她俏皮地笑着,人面桃花,相映成辉。

这一瞬间,他觉得整个天下的桃花一齐开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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