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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惊艳,深山遇狐

乌云一重一重地压下来,天空低得几乎一伸手就能触及。一直到了半夜,风卷起银白色的雪花,漫漫飘洒在阴暗的天地间。

武媚娘看着外面的天色,心中浮动着挥之不去的忧虑,“这么晚了,又下起了大雪,皇上怎么还没有回来?”

心儿不禁惭愧地说道:“都是奴婢的错。”

“不管你的事儿,皇上的性子,一旦决定了要出去,谁也拦不住他。”

芽儿安慰道:“娘娘不必担心,上官将军带着数百精锐禁军护卫在皇上身边呢,必能护得皇上平安归来。”

武媚娘叹息道:“但愿如此吧。”

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直到天边泛起亮光,外出狩猎的队伍终于回归。

武媚娘匆忙迎了出去,然而走到李治马前,她忽然顿住了。

奔波一夜,李治和一众侍卫身上都挂着残雪,融化的水滴打湿了发丝衣襟,又被狂风摧残结冰,一个个形容狼狈不堪。这些都不是最让她惊讶的,她的目光落在李治怀里……他正紧抱着一个人,明黄色的斗篷掩去了形貌,只露出一抹苍白俏丽的下颌。

“媚娘,快召见御医来。青鸾伤势沉重!”李治跃下马,迫不及待地喊道。

青鸾?武媚娘强压下震惊的情绪,转身吩咐心儿去召御医。

而李治已经抱着怀里的人进了御帐。武媚娘跟着入内,正看到李治小心翼翼地将怀中之人放到榻上,动作之轻柔,神态之怜爱,她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安。

御医很快到来,见皇帝如此郑重,自然不敢怠慢,仔细诊治过后,他擦擦汗,回道:“皇上,这位姑娘所中的箭在肩膀上,幸好入肉不深,又没有伤到要害,只要涂上药膏,静养几日就无碍了。”

御医诊治的时候,披风被揭开,那个女子的容颜立刻显露出来。乌黑的发丝遮掩着苍白的脸颊,宛如盛开在雪地里的一朵琼花。

武媚娘忽然觉得一阵烦躁,她掀开帘子,快步走了出去。

狂风夹杂着雪粒儿扑打在脸颊上,带着细微的痛疼,武媚娘闭上眼睛,竭力压下那份不安的躁动。

“芽儿,召上官浩过来,本宫有事要问他。”

“……当时天色阴暗,几乎看不清路径,更别提狡猾灵动的狐狸了。臣劝皇上先返回营地,奈何皇上执意要继续猎狐。”

“我们一直搜索到后山,忽然见到前面土丘下枯枝颤抖,似乎有只活物。皇上大喜,叫道:‘我说一定有狐狸的!’当即搭弓射箭。”

“一箭飞出,那土丘上枯枝散开,果然有一只毛色洁白的影子飞窜出来。皇上惊呼了一声:‘白狐!’”

“也不知道射中了没有,那个白狐的影子一闪而过,快得几乎看不清楚。皇上似乎很紧张,立刻策马上前。结果在那土丘之上没看到白狐的影子,反而发现了那位叫青鸾的姑娘。”

“皇上的箭正插在青鸾姑娘的手臂上。皇上俯身细看,忽然周围一阵悚动的声响。”

说到这里,上官浩咽了口唾沫,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色。

武媚娘很惊讶,上官浩是李治一手提拔的新晋武将,锐气十足,怎么会出现这种神情?

上官浩终于开了口,“听到声响,我们向四周望去,竟然是无数闪烁着寒光的眼睛,隐藏在阴暗的森林里,密密麻麻……”

听到此处,芽儿忍不住惊呼一声,武媚娘也紧张起来,紧紧盯着上官浩。

“竟然是成千上万只狐狸,若不是亲眼所见,臣实在难以想象,这西山竟然会有如此多的狐狸,本以为这些年都打得差不多了呢。那些狐狸……娘娘恕罪,若只是平常的狐狸,臣等还不怕,但那时候,阴风阵阵,天边仿佛传来诡异的声响。”上官浩声音颤抖。

“什么声响?”

“仿佛从森林深处传出的声响……什么‘唐皇帝,你带兵猎狐,伤我子孙,实在太可恶了,今日定要将你血债血偿’”说到这里,上官浩不禁打了个哆嗦。他自幼投身行伍,身经百战,从无畏惧,但昨夜的经历,却让他一想起来就头皮发麻。

“臣只能奋力冲到陛下身边,疾呼护驾,一边砍杀这些禽兽。奈何那些狐狸实在太多,又不要命了一般往前冲,扑抓撕咬,状如疯狗。而皇上凑巧又下了马,竟然无法突围。

“就在这个时候,皇上身后的那位姑娘忽然强撑着站了起来,手中挥起一条鞭子。说来也奇怪,这些狐狸天不怕地不怕,但一被这位姑娘的鞭子抽到,便纷纷瑟缩后退,很快就散去了。

“臣这才能护着皇上,平安回来。“那位青鸾姑娘救驾之后就昏迷了过去,皇上抱着她回了营地。”

听完上官浩的讲述,武媚娘的目光闪烁不定。今晚李治的经历之奇诡,堪比神话传奇了,让她感到一种异样的不安。

这时,心儿掀开帘帐走了进来,“娘娘,那位青鸾姑娘已经醒了,正在帐内和皇上说话呢。”

武媚娘立刻站起身来,“既然如此,我们也去见见这位救驾功臣吧。”

来到御帐,李治正坐在床边,从太监手里接过一碗药,准备喂给床上的女子。

武媚娘瞳孔收缩,视线落到刚刚醒来的青鸾身上,她不由得一怔。

刚才已经见过这女子容颜生得极美,但想不到睁开眼睛之后会如此动人。那双眼睛明澈清透,仿佛天真的孩童,却又深邃漆黑,带着妩媚入骨的气息。她正柔柔地依靠在俊美的帝王臂弯里,一者楚楚动人,一者温柔细致,整个场景美得好似一幅画,一幅不允许被任何人惊扰的画。

武媚娘愣了片刻,终于轻咳一声,“皇上。”

“媚娘,你来了。”

“皇上,您今日也辛苦了,这位姑娘就交给臣妾照顾吧。”

“没事,朕不累,要说辛苦,今晚青鸾才是最辛苦的。媚娘,你不知道,刚才出去狩猎,有一群狐狸围上来,差点要了朕的命,多亏她相救,朕才得以脱险。”

那名叫青鸾的女子连忙道:“皇上过奖了,民女愧不敢当。不过是因为自幼在此打猎,熟知狐狸的特性,才机缘巧合,帮了点儿小忙。若无青鸾,相信众位将士也能护着皇上平安离开。”她声音清柔婉转,闻之忘俗。

武媚娘看向青鸾,笑道:“姑娘救了皇上,便是本宫的恩人,请受本宫一拜。”说着盈盈拜下。

青鸾大惊,挣扎着要下床,“娘娘太客气了,民女是万万不敢当的!”

李治却扶住她,温声道:“你受了伤,不必多礼。”又转头道,“媚娘,你也别客气了。我刚才问过了。青鸾她自幼父母双亡,在山下打猎为生,实在太辛苦。朕的想给她一个名分,让她进宫来,你意下如何?”

武媚娘呆愣片刻,终于涩然答道:“皇上既然有意,臣妾自然不会反对。”

李治爽朗地一笑,“那朕就封青鸾为宸妃,以后在后宫里与朕一起安享荣华富贵吧。”

武媚娘身躯颤抖,宸妃?这个封号……

未等她开口,李治已经转身扶起意欲谢恩的青鸾,柔声道:“你还受着伤,不忙谢恩,快趁热把药喝了吧。”

青鸾温顺地躺回了床上,李治毫不避讳地亲手端起碗,将汤药一勺勺喂到她口中。

武媚娘立在旁边看了片刻,终于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开了。

跟着武媚娘出了营帐,心儿担心地问道:“娘娘,您没事吧?”

将一切痛苦深深地掩埋,武媚娘神色已经平静下来。她笑着答道:“没事,本宫只是在想,这一切来得还真是巧啊……”

朝政繁多,战事紧张,西山猎狐在数日之后就结束了,李治带着一众妃嫔和新纳的美人回到了大明宫。

这个宸妃的到来,给大唐后宫带来意料之外的崭新话题和前所未有的紧张气氛。而李治连续十日留宿宸妃宫中的消息,更是让后宫诸妃人人自危。

武媚娘却无暇理会这些流言蜚语,争风吃醋,如今她正为了一件事情焦头烂额。

就在回宫不久,边关传来粮草被劫的消息,紧接着又传来大败的噩耗。西突厥在豫州城外拦截了准备潜行偷袭的大唐兵马,一场恶战之后,大唐将士损失惨重。

“究竟是为什么?西突厥长驱直入,仿佛对我军的每一项步骤都有所了解。”拿着崭新的边关急报,武媚娘皱眉深思。连续几场败仗,已经明显能够看出,西突厥是从某个渠道获得了精准的信息,包括大唐的排兵布阵和补给运输。

“可是行军、布阵、粮草、迁移,都分属不同的衙门管理,西突厥竟然能全部了如指掌,难道在各个衙门全都有奸细?倘若西突厥真这样神通广大,根本无需进攻,直接内外联合,便可将大唐拿下了。”武媚娘将手中的军报扔下,起身急躁地徘徊着。

“可是除此之外又有谁能够将这些秘密全部掌握呢?”

心儿想了想,道:“能掌握这些秘密的除了大臣们之外还有皇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各部的机密奏折全部是以火漆封上才送到皇上手中,皇上看完后都会立刻销毁,怎么可能流出去呢?”

“这……西突厥奇人异士无数,难保不会有人有本事将火漆碎开后恢复原状,或者透纸而读,不动分毫。”心儿不确定地说道。

武媚娘慢慢地皱起了眉头,忽然问道:“宸妃这些日子在忙些什么?”

“除了伴驾之外,宸妃娘娘几乎每日都在与众位娘娘饮宴或者游园。”说起这个,心儿真忍不住要佩服这位宸妃了。刚入宫不久,对于李治前所未有的盛宠,阖宫上下无不嫉妒万分。毫不夸张地说,宸妃走在路上都有人对她翻白眼,下绊子,见了面更是各种冷嘲热讽。然而短短月余过去,这位山间猎户的孤女竟然凭着难以置信的手腕迅速使宫中绝大多数人为她折服。甚至是最嫉妒她得宠的妃嫔,提起她来虽然依然有酸涩的味道,但却不再像以往那般尖锐了。而王美人和几个嫔妃,还与她相处得很好。

“娘娘是怀疑她吗?”

“她的来历诡异,总让我放不下心。”武媚娘想了想,吩咐道:“心儿,你仔细盯着她。若有异动,立刻回禀。”

出乎预料,心儿的监视很快收到了成果,那是第二日的下午,青鸾与几个相熟的妃嫔在御花园的凉亭里相聚品茶。

闲话起来,王美人不禁问道:“宸妃娘娘,这世上真有仙术吗?”

青鸾微微颔首,“当然有。我虽然道行还浅,但也算修炼了一阵,略有小成了。”

几个妃嫔神情闪烁地望着她。虽然知道青鸾与众不同,尤其她深山救驾的经历,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但怎么也想不到她这么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不凡。

王美人忍不住道:“娘娘你真的修行了吗?”

青鸾笑起来,“空口无凭,也难怪你们难以相信,这样吧,你们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装进信封里,我用我的天眼通来给你们演示一下。”

众人大为兴奋,连忙传来笔墨纸砚,依照着青鸾的吩咐写完,将字条装进了信封。

青鸾转过身来,接过众人的信笺,她放在桌上,细细摸了片刻,抬头对上众妃期待的目光。

“冯充媛写了自己的名字,王美人写了一个菜谱,李才人写了一首新词……”一一抚摸着信封,青鸾不紧不慢地说道。

众妃纷纷瞪圆了眼睛,从她们的表情就能知道,青鸾说的分毫无误。终于将最后一个信封看完,青鸾笑道:“……陈婕妤写了一个灯谜,众位姐妹真是多才多艺啊。”

“娘娘才是真的厉害呢!”王美人由衷地赞道。

“时至今日,我才相信这世上真有如此神通。”冯充媛感慨道。

周围几个妃子也连连点头。亲眼见了这般情景,原本对青鸾还有些芥蒂的嫔妃,那点儿小心思也烟消云散了。这般神通,岂是她们普通人能比的?

众妃嫔正在议论纷纷,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天眼通这种秘法是可以透过纸张看清内容吗?”

转头望去,竟然是武媚娘,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凉亭外面。众人慌忙起身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武媚娘视若无睹,只盯着青鸾,重复问道:“天眼通这种秘法是可以透过纸张看清内容吗?”

未及青鸾回答,跪在地上的王美人插嘴道:“是啊是啊,宸妃娘娘隔着信封就能够看见信里面的内容呢,好生神奇。”

武媚娘眼神变冷,提高声音道:“来人哪,把宸妃抓起来!”

心儿立刻带着宫女上前,青鸾却毫不客气地推开她们,不服气地问道:“皇后娘娘为何抓我?”

武媚娘淡然地解释道:“近日皇上的机密文件被泄露出去了,可是文件上都封了火漆,根本不可能有人看过,除非那个人跟你一样会天眼通之类的秘术。”

青鸾愣住了,继而笑了起来,“娘娘真是太厉害了,一箭双雕实在是高明。”不等武媚娘吩咐,她自己站了起来,继续道,“倘若我真的会天眼通,娘娘就要告我一个私通敌国的罪名,倘若我不会天眼通,娘娘就会告我一个妖言惑众、无中生有的罪名。横竖青鸾都要死,娘娘还不如给个痛快得好。”

武媚娘皱起眉头,“本宫处事向来公正严明,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不会拿你开刀的。”

“是吗?那皇后娘娘想必也不反对臣妾自辩一下吧。”

武媚娘冷冷道:“你说。”

“臣妾入宫这些时日,除了伴驾之外,每日都跟几位姐姐在一起游园赏景,几位姐姐都可以作证,而伴驾的时候也多半是散步饮宴。宣政殿我确实去过几次,但皇上处理政务的时候,青鸾从来不敢靠近。青鸾又不懂朝政,对那些事情根本毫无兴趣,皇后娘娘若有怀疑,尽可查问宣政殿中的宫人。他们每一个都是青鸾的证人。”

“那么你如何解释刚才的天眼通?”

“只是青鸾闲暇时候修炼的法门而已,既然未曾偷盗军情机密,与国与家无害,娘娘何必深究?”

武媚娘冷哼一声,“你已经入宫为妃,就应该遵守宫中的规矩,在宫中公然施行妖术,扰乱人心,成何体统?”

青鸾蹙起眉头,“我们只是好玩而已,皇后娘娘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吗?”

武媚娘面色骤然变冷,“还敢顶嘴?来人哪,拖出去打。”

心儿和芽儿又上前抓青鸾。青鸾伸手一挡,面上浮现倔强的神情。

“看来娘娘今日是无论如何要为难青鸾了。其实我只是个山野村姑,根本不懂宫里的规矩,当初若非皇上答应青鸾不需遵守这些规矩,我也不会过来。现下娘娘看我这也不顺眼,那也不顺眼,那我还不如回去算了。”

武媚娘怒极反笑,“你是想以此来威胁本宫,让本宫无法跟皇上交代是吗?不妨告诉你,本宫从来不吃这一套,你要走便走。心儿,把令牌给她。本宫倒要看看,她肯不肯走。”

心儿立刻上前将令牌递给青鸾。

青鸾看了武媚娘一眼,接过令牌,转身离开了。

依然跪在地上的众妃面面相觑,有心求情打圆场的,看到武媚娘铁青的脸色,也都缩了缩脑袋,不敢吱声了。

望着青鸾远去的身影,心儿终于忍不住说道:“娘娘,这……”后宫妃嫔争斗吃醋是家常便饭,但这种一言不合就摞担子走人的实在少见。

武媚娘冷静地答道:“这件事本宫自会跟皇上交代,你们无须担心。本宫倒不信了,皇上还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山野村姑责备本宫。”青鸾会这么果断的离开,她也有些意外,但仔细想想,若事情真能这么简单解决,反而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无论如何,青鸾的来历太诡异,又身怀异术,她武媚娘是绝对容不下的。

空气中还弥漫着淡雅的香气,旁边心儿闻着,忍不住暗暗诧异,这个宸妃还真像是带了仙气一样,身上特别香。

武媚娘刚刚出了凉亭,却见有一队人吗兴冲冲地向这边走来,最前面的正是当今天子李治。

刚刚松了口气的众妃嫔赶紧再一次跪倒在地,“参见皇上。”

“媚娘,你也在这里啊。”随意地打了个招呼,李治急不可耐地左顾右盼,“宸妃,宸妃呢?她不是约了朕在花园里见面吗?人呢?”

众妃面面相觑,偷眼瞧着武媚娘,谁也不敢说话。

武媚娘神情平静地答道:“皇上,宸妃过不惯宫里的生活,自求请去,臣妾拦不住,只好成全她了。”

李治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消化掉这个消息,“你……你怎么能叫她走了呢?她一个弱女子,对长安又不熟,就这么离去,也不知道有没有危险。你身为皇后,怎么这么没有容人之量?”说到后来,语气逐渐严厉,顿了顿,他转头呼道,“来人哪,赶紧备马,朕要去找宸妃回来。”

“皇上,皇上……”武媚娘追了两步,连连呼唤,李治却恍如未闻,挥袖而去。

停下脚步,武媚娘用力咬紧了牙关。

依然跪在地上的众妃悄悄地对视了一眼,忍不住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连侍卫都来不及传唤,李治直接策马飞奔出皇城,终于在城西的树林里追上了出宫的青鸾。

青衣素服、钗环尽卸的女孩正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无聊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听到李治的呼唤声,她跳了起来,惊讶地看着那个不断接近的身影。

“青鸾,青鸾……”

“皇上,您怎么过来了?”她掩住口,“而且连一个侍卫也不带?皇后娘娘知道了会担心的。”

听她提起武媚娘,李治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他跃下马,快步来到青鸾面前,“有什么好担心的?朕又不是小孩子了。”

见他走近,青鸾条件反射地上前一步,却又忽然转过身,“皇上您不该来的,臣妾这次是自己离开。”

李治急切地打断她的话,“朕知道你在宫里受委屈了,特地赶来给你赔罪。”他紧紧拉住她的手,不肯放开,笑道,“朕乃一国之君,要在别人面前向人赔罪,实在太没面子了,所以特意把侍卫们都甩开了。”

青鸾甩脱不开,只好转过身,低头道:“皇上的赔罪臣妾可不敢当。青鸾只是一个山野村姑,得蒙圣宠已经三生有幸,皇上再这么说,臣妾就真的无地自容了。”

李治温声道:“青鸾,我知道你不适合这个宫廷,但是你不要离开好不好?为了朕,留下来。”

青鸾显得垂头丧气,“可是臣妾不懂宫中的规矩,总是得罪皇后娘娘……”

“不用管她,朕特许你不必理会任何宫规。媚娘初进宫的时候天真伶俐,如今当了皇后,反而越发呆板无趣,只知道墨守成规,朕不想看到你也变成这样。”

“皇上,皇后娘娘母仪天下,统领后宫,自然需要注重礼仪宫规,是臣妾自己不适合这里。”

李治目光闪动,忽然握紧了青鸾的手,“走,朕带你去一个地方。”一边不由分说将她抱上了马。青鸾略一迟疑,便任由他带着策马疾驰而去。

一路回到了宫里,李治快马不停,径直向西北角而去。一直抵达一处飞檐画壁的殿宇才停了下来。

跃下马,李治拉着青鸾的手进了大殿。

寂静的宫殿里空无一人,环顾四周,青鸾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这里好漂亮,是谁住的地方?”其实比较起来,李治之前赐给她的居所更加奢华精美,但却远没有这里的雅致气韵。

殿内陈设朴素而清雅,水蓝色的帘帐掩着精致的檀木家具,一侧的墙壁上悬着一副青兰冷月图,画中几株兰花素淡灵动。旁边博古架上摞着层层叠叠的书卷,窗下桌案上摆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推开窗户,殿后是一片浓密的竹林,围绕着一方清可见底的水池,太湖石的假山堆砌其中,冷峻挺拔。

“先帝曾有一位宠妃名叫徐惠,她名为惠,人也极贤惠。徐惠生性喜欢安静,所以先帝特地在内宫的边上建了这座蓬莱殿,希望能让她偏安一处。先帝去世的时候她才二十几岁,可是非要随先帝而去,可谓贞孝节烈。朕登基之后,为了纪念她,一直没安排人住进来。其实不仅是因为她,更是因为没有人配得上这里。”

青鸾睁大了眼睛,“那皇上带我来这里是……”

李治果不其然地笑道:“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吧。”

青鸾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低头问道:“皇上,您为什么对臣妾那么好?”

李治愣住了,沉默了好久,他挽着她的手来到窗前,缓缓地开口道:“朕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从第一次见到青鸾起,朕就好象跌进了一片深深的湖水,朕想挣扎,想往上爬,可是越挣扎就陷得越深,越挣扎就越爬不起来。实在没办法,只好任由自己沉沦下去了。”他闭上双眼,挽起青鸾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夕阳斜照,光影错落,微风带来清冷的寒意,青鸾却只觉全身火烫。

她久久没有说话,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忽然问道:“皇上,您不怕臣妾是妖孽吗?”

李治低笑起来,“妖孽无非是想吃人肉,如果能让青鸾吞下肚去,跟青鸾化为一体,那朕也甘之如饴。”

掌心传来温热湿润的触感,青鸾惊呼一声,飞快地将手抽回。看着掌心那点儿湿热的痕迹,她怔怔地抬头望向李治。

李治正得意地笑着,那笑容像极了偷吃到鱼的野猫,又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孩子。

不敢再看那亮得惊人的视线,青鸾低下头,沉默片刻,她声音艰涩地问道:“皇上,臣妾如果……是细作呢?”

“你怎么可能是细作?”

“可是皇后娘娘说臣妾利用秘术偷看皇上的奏折,还把消息传给了西突厥,皇上难道不应该防一防吗?”

李治笑了,他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小的印玺塞在青鸾手中。“朕相信你,这是朕的机密,你想做什么尽管写下来,只要盖上这个,就等同圣旨,没有人敢违抗你。”

放入掌心的印玺仿佛有千斤之重,青鸾触电般地收回手,“皇上……”

“怎么了?”李治握着印玺,凝望着她。

青鸾摇摇头,“印玺乃天子之器,臣妾受不起。而且皇上这样做,是要受后人非议的。”

“朕宁愿为了青鸾变成商纣王,无怨无悔。”

“皇上!”青鸾急促地打断他的话,又道,“请皇上收回印玺吧,皇上对臣妾已经够好,臣妾都不知道该如何报答皇上的大恩了。”

李治将她揽入怀中,“只要你答应朕,以后不走了,留在朕身边就够了。”

青鸾终于乖巧地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当晚,宸妃入主蓬莱殿的殊荣传来时,武媚娘正在甘露殿练字,深沉饱满的墨汁在洁白的宣纸上留下凝重的痕迹,她抬起头,淡然道:“本宫知道了。”

不久,当李治连续七日留宿蓬莱殿的消息传来后,正在批阅奏折的武媚娘也只是不动声色地道:“宸妃辛苦了。”

再几日后,听到李治将太子李弘带去蓬莱殿玩耍的消息时,武媚娘猛地掷下笔,冷然道:“摆驾,去蓬莱殿!”

踏入蓬莱殿的大门,一副其乐融融的画面映入眼中。

李治正坐在殿上吹笛子,三四个乐师散落坐在周围,操琴弄弦,合着笛音。而宽广的大殿中央,倾世容颜的女子正带着天真活泼的孩童翩然起舞。

久违的笑容展现在童稚的脸上,如今的太子李弘正欢快地笑着,跳着,直到视线无意间扫过门口。

“母后!”他踉跄着停下脚步。青鸾也跟着停了下来。

李治将笛子放下,笑道:“媚娘你也过来了,青鸾正在教弘儿舞蹈,想不到弘儿跳得这么好。”

武媚娘皱起眉头,目视李弘,“弘儿,你现在是太子了,理应胸怀天下,哪怕是放松游戏,也应该有所节制。你学这些女孩子家的东西干什么?”

青鸾连忙道:“娘娘恕罪,臣妾只是想让太子殿下高兴一点。”

李治不以为然地站起身来,“媚娘你说的太严重了,不过是偶尔玩乐一下,只要高兴就行了。弘儿,今天高兴吗?”

李弘兴奋地点点头。

武媚娘皱起眉头,拉住李弘的手,“弘儿,该去做功课了,母后带你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李弘却躲到了李治身后,小声道:“母后,儿臣还想跟着宸妃娘娘去看她养的鸽子……”

“你这孩子……”

李治连忙打圆场道:“媚娘,弘儿还这么小,别老逼他。你自己不也说了吗,念书这件事逼是没用的,要主动才好。弘儿将来又不用去考科举,何必为了一大堆没用的东西而丧失了孩童该有的天真。”

一种憋闷的感觉凝滞在胸口,武媚娘断然反驳道:“孩童的天真固然重要,但是太子的责任也不可推卸。臣妾并不是反对弘儿玩耍,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因为玩耍而荒废学业。”刻意不去看李治蹙起的眉头,武媚娘环顾四周,继续道:“还有皇上,如今边关战事紧张,文武百官焦急如焚,皇上却在这里歌舞取乐,若是让百官得知,会怎么想?这里是先帝徐贤妃的居所,贤妃娘娘通明惠达,若是地下有知,得知自己生前的居所变成任人玩耍取乐、荒废朝政之处,又会怎么想?”

武媚娘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爆发出这样的怨气,充塞在胸口的那些东西,顷刻间化为激烈的言语倾泻而出。

大殿内一片寂静,李治拧紧眉头,满脸不悦地盯着武媚娘。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青鸾忽然开了口,“皇后娘娘,臣妾明白这里是徐贤妃昔年的居所,以我的身份,本不应该居住此地。

“臣妾虽不能像先贤妃那样,通诗善文,才华卓绝,辅佐皇上,但臣妾自信至少能做到一样徐贤妃的善举——若皇上有一日驾崩,臣妾愿追随皇上而去。”

武媚娘怔住了,原本这种隐含着诅咒皇上死亡的话语是宫廷大忌,她完全能够抓住这一点儿而治她诽谤之罪。但对上那双明亮倔强的眼眸,她却完全没有了这种念头。

青鸾就那样自信满满地站在那里,再也自然不过的说出了那番言语,如此简单决绝地将自己的生命彻底交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李治不禁动容,落在青鸾身上的目光充满了热度,那是一种纠结着感动、悲凉、爱慕、震惊……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大殿内一片寂静,终于太子李弘怯生生地说道:“父皇,母后……”

武媚娘清醒过来,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机智敏锐的她头一次感觉到语言的贫乏。

李治顿了顿,打破僵局笑道:“媚娘,后宫事务还要多劳你费心,朕看你近日也太劳累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语音虽和缓,但意蕴却冷若冰霜。

说完,他拉住李弘的手向殿外走去,“来,弘儿,父皇带你去看鸽子。”

青鸾一愣,向武媚娘满含歉意地行了个礼,低声道:“臣妾刚才失言了,请娘娘恕罪。”说完便匆匆跟了过去。

望着三人并肩远去的步伐,武媚娘的心中酸涩难以形容,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她这么快就把本宫的丈夫拿走了,又这么快把本宫的儿子也拿走了,心儿,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

听出话语中的嘲讽和疲惫,心儿连忙安慰道:“娘娘无须忧心,皇上跟娘娘是患难夫妻,别人是比不了的。至于太子殿下他还小呢,听着去看鸽子,难免会有些兴奋。”

“是吗?可是本宫却觉得,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别人或许不清楚,可是本宫的心里跟明镜似的。正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心儿,你说她会不会真是个妖孽?”

素来刚强的女人面上终于浮现出脆弱的裂痕,无助的言语和苍白的脸色把心儿吓了一跳,她连忙坚定地答道:“娘娘,子不语怪力乱神,奴婢不相信这种诡异的说法。”她想了想,又道,“当然,宸妃娘娘的举止确实有特殊之处,奴婢想,不如去请教一下俨哥哥。他自幼在江湖行走,对这种法术神通最在行了。”

武媚娘眼前一亮,“对啊,你快去!”

待心儿走远,她慢慢握紧了拳头,像是安慰着自己,也像是勉励着自己,“国之将亡才有妖孽,我大唐正是盛世,这些人一定长不了的……”

第二天,心儿拿着令牌出了宫,来到百戏班驻地。明崇俨正在后院花园里休息,玉麒麟凑巧也在。

看着两人形影相随的样子,心儿忍不住打趣道:“玉将军在百戏班的时间简直比宫里轮值还要多,也不知道俨哥哥付工钱不?”

正倚在回廊上看书的明崇俨抬起头来,笑道:“我倒是想付,只怕身家不够,付不起啊。”

“付不起可以以身相许啊。”心儿调笑道。

玉麒麟脸上一红,忍不住看了明崇俨一眼。明崇俨含笑摇摇头,无奈道:“你这丫头……”

心儿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书上,“《戏法论》?咦,你怎么又看起这种初级水平的书了?”

明崇俨将书合上,笑道:“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心儿你这次过来有事情吗?”

心儿点点头,“是关于宸妃娘娘的。前些日子她在宫中显露了一项神通,只要你写了字放在信封里,她看看信封就知道里面写什么了。我百思不得其解,里面的奥妙到底是什么?”

明崇俨想了想,摇摇头,“这个我恐怕也不知道。”

心儿很惊讶,“连你也不知道。”

“我又不是神仙,而且戏法一道,不同的戏法师都有自己的独家窍诀,我怎么可能所有的秘密都知道?”

心儿着急道:“那可怎么办好?”

玉麒麟在旁边欲言又止,看着明崇俨一本正经的脸色,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待心儿失望地离开,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崇俨,我见过你表演读心术,怎么说不知道呢?”

明崇俨叹了一口气,“因为我不想心儿以身涉险。如今宸妃娘娘宠冠后宫,倘若心儿揭穿了她的奥妙,她恼羞成怒会怎么样?心儿就算再得宠,也只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一个宫女。后宫争斗诡谲阴险,如今宸妃得宠,皇后娘娘必然不肯善罢甘休。我们帮助皇后娘本是为朝廷效力,但争宠这种事情,还是不要轻易涉足的好。”

玉麒麟想了想,点点头。

回到宫中,已是月上九霄。

走在阴暗的花园小径上,心儿神色恍然,“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怪力乱神之说,所以这天眼通也一定是假的,可是字都是别人当场写的,她怎么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看到里面写什么呢?也没有任何东西遮挡。”

正想得入神,忽然前面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喊,“不要!放开我,放开我……”

心儿一愣,难道有人在宫中行不轨之事?她快步上前,一声断喝:“谁在那里?”

厮打中的两人动作一顿,心儿定神细看,顿时惊呆了。

被钳制在假山上的女子一身鹅黄色长裙,甜美的脸蛋儿上满是惊恐,正奋力厮打着面前的男子,原来是彩蝶郡主!而被她厮打的男子,竟然是禁卫军统领上官浩。

趁着上官浩愣神的功夫,彩蝶一脚狠踢在他腿上,踉跄奔出。

上官浩回过神来,欲拉扯她。心儿飞快地窜上前,一掌横切,阻断了他的动作。

上官浩后退避过,看了心儿一眼,转身逃了。

护送着惊魂未定的彩蝶郡主回到听雨轩,李治和武媚娘很快得到了消息,匆匆赶来。

抱着哭泣不止的彩蝶,武媚娘不断地柔声安慰着。彩蝶依然神情仓皇,颤抖不已。

李治来回徘徊着,脸色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怎么会这样?这个上官浩简直是胆大包天!彩蝶,你不要难过,朕一定会替你讨回这个公道的!”

帝后的愤怒便是最有力的催促,裴少卿立刻带着神策营在整个宫廷细细搜索起来,上官浩在宫内的宿处更是被搜了个底朝天。

然而一直搜索到半夜,整个皇宫都搜了一遍,上官浩竟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丝毫不见踪迹。

望着跪在殿前的裴少卿等人,李治猛地拍案而起,怒道:“怎么这么多人连一个小小的上官浩也抓不到,朝廷真是白养你们了!”

裴少卿请罪道:“皇上息怒,臣等已经严密封锁了宫门,势必不让此人逃出宫去。”

话未说完,李治便呵斥道:“只是不出宫就行了吗?重要的是赶紧把人找出来。”

裴少卿低头应是,旁边冯小宝握紧了拳头,“上官浩……”

气愤地来回徘徊着,李治忽然叹了一口气,“上官浩一向都忠心耿耿,战战兢兢,怎么忽然胆子这么大,敢对郡主意图不轨?难道他就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下场?”

裴少卿一愣,“这……末将就不得而知了。”

李治目光闪动,挥挥手吩咐道:“你们下去吧,继续去搜,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朕可不想再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了。”

待裴少卿离开,李治望着幽深的烛火,慢慢皱起了眉头。

踏出宣政殿,裴少卿叹了一口气,冯小宝问道:“表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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