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踩着云彩走了，是她那不起眼的大胶鞋！
小猫跑了几趟总公司，窈窕的身段洋溢了北京城，很快，从计划处领到配额。总公司各大业务处的处长们十二分羡慕计划处，他们眼神冒着夺目的光。
秋季广交会这时候，6318号洽谈间里没有了小猫。内蒙代表江虹叙出神话般的现实，在她去总公司申请配额无功而返时，小猫已经拿到欧洲配额，顺利出口一大单，又随总公司考察团出国加拿大，并且，听说她一去不返。
小猫的位置被一位方姓男士取代。小方一进屋，大家马上问向他有关小猫的详细。
新来的小方怯生生的，经不住美女们追问。
小猫的功劳让本公司老总喜笑颜开，批她随总公司团组出国。却不想下飞机取行李后，她瞬间消失，一股气地蒸发了。
总经理发了呆：这不是叛逃么？
不，小猫不久就给公司发了传真件：下飞机后发懵走失，遇好心人收留，现在加国读书，深造国际贸易知识，将来回公司报效国家。
好一片热肠，全公司领导们嘴都歪了。
听了小方讲，大家一片先乐。都知道出国考察是对外销员最好的奖励，小猫私自跑掉，胆大包天，要被法律追究。这窈窕身段藏了深诡，定是事前策划，有人接应。其实，像小猫这类，已经出现在上方通报里好多了，倒引来些许人羡慕。
江虹出过两次国，她笑笑：到国外，凭什么站住脚？就你那姿色，能端住饭碗么。
大家默默无语了。
陆现云想起翁先生第二批停发的货，我们才真该去美国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两货柜拖鞋，和许蓉忙活了两个月才保本内销了。
“没压成库存就是万幸，”许蓉不断念叨，毕竟一单出口合同的失败。
珠江，自然在广州市区划开一条宽宽水路，让岸街边栽满绿茵，很为外来游人赏步。只是河没有水的泠光，黄乌乌拖着城市污垢滥片，匀称的悠悠自去。
看着不入眼的水流，陆现云独步岸边，脑里浮着思忖。
贸易成功和失败，往往多因素。小猫左道成功，旋成一圈云，溜了。我们货出不去，和时政关联么？别的公司也没都那样哦。
水面被搅动的水分子，冒些气泡亮点，似下面藏了什么不可窥见……
秋天的广州现出了花城的美誉，处处摆满花卉盆景，在街边路头扬开千芳，渲染色景妣美争艳，游人似在舞台周旋一般。走到中山公园，更是花中之花了，那些美朵儿瓣，七颜八色又伴了多样儿浓绿浅绿叶儿，叫不上名，可不是北方城市公园那些花棚所能堪媲的。
转过个弯，就另一番景象：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温馨的花街变成了商业繁华，货摊、商店、饭馆、广告牌，星罗棋布不输花朵园，市井生活浓郁了街街巷巷，吃点什么用些什么，比北方容易方便得多，什么档类的都有。他孤零零游在人群里。
广州女子相貌平平，大煞风景，比不了大连青岛，他有些纳闷“南国佳丽”词汇的出处。来来往往的面孔，张张紧兮兮的，神情淡然，好像有多少心事。以前听说广东人天生的经商头脑，眼睛里闪的都是生意灵光，男的女的都这样，真就是，那天在街上看到两辆自行车撞到一起，两位骑车人下来，各看看自己的车，没发现大毛病，相互间没有一句话，点点头就各走各的了，这要在北方，至少是一场争吵，弄不好还要动拳头。“哎，人家没有时间争吵，都忙赚钱去了！”他一提这事儿，稔知广州的同事们都这样告诉他。在这里，时间比什么都重要，……。
天近黄昏，走到黄花夜市。他以为捷足先登，却只些零散商贩在设摊架子。问了下才知道，天黑上灯，方能繁华开始。无所事事踱闲，他盼顾四周。不远，一片墨绿树灌，微闪秋黄，形色异然。
他向前挪步，透过高松阔柏，但见绿叶丛中，白石隐现。穿过树草围栏，一簇白石建筑暸然醒目。急步靠近，牌坊墓亭，白石垒塔，女神塑像高立。定睛洒目，有“浩气长存”大字刻在坊门墙上，“孙文敬题”小字附下。
黄花岗七十二烈士！近代史最悲壮的一幕，如涛风抽来，瞬间他一阵寒噤，不知所向。民主先驱，那些他最敬仰的名字出现了：林觉民、喻培伦……他读辛亥革命，感慨推翻封建的先行者，他们长眠在此，不闻于世……他慢慢垂下了头。
不知何时的黄菊花，蔫息弱弱，碎瓣零地，对了落日晚霞，余晖惨淡，一阵秋风扫来，树丛花草凄声簌簌，碎叶纷纷，碑亭四方池周，落叶轻散在发抖中，唰唰啦啦，悲切嘶嘶。
他觉得有些发冷，向外走去。
没有预料的收获，却似应触到了碧血黄花。
黄花灯夜市开始了，忙碌的小商贩在耀眼的灯光下生气勃勃。他没了购物心思，走向车站。
充满了商业赚钱的新时代，他必须也灌满一脑子买卖贸易，像那些小商贩一样，只要数字，只要加减乘除。那片墨绿树林，已经沉入黑色，看不清了。
他们在黄泉地下看呢……他默默在公交车的发车铃声中。
秋交会闭幕后，新来公司半年的总经理洪跃达要陆现云受应，参加北京总公司的全国口岸会议，由儿荣幸住进省委珠岛宾馆。
珠岛宾馆座落在一个离喧哗城街不远，却又一下变得静雅如仙人修道的地方。这里临珠江，濒东湖，绿水环绕，加上不定时的细雨刷洗空气，清新沁脾心肺。真是到了世外桃源。当新鲜沐漫幽寂园林时，几缕和风微微动开，拂青竹枝叶唰唰，展棕榈舒身舞秀，给那一条花草妆饰的鹅卵小路做伴，送它在青条绿桠中盘绕旋去，伸向栋栋风格迥异的散落别墅。
他住的房间在一似阁似殿的小楼里，南柳的木制部分都漆栗色，精致古贤又包含了现代装置。看不出是什么时兴装饰，只觉得别于高厦星级宾馆，又不同古典官宦观园，而四处静寂悄悄，染进了无从知晓的神秘。
“竹叶绕窗撩翠，庭院犹觉明清。画廊阁外水如琴。步思风楼秀，聆想雨街惊。记度遥空心重，芳面流字环行。几单大业话姿英？相逢书九阅，别去纸一倾。”一首《临江仙》是他半夜睡不好，和着心情写出来。又翻看了随身带的英美文选，才合罢入眠。
晨起吸新时，见枝头挂雾纱，白烟依依袅袅浮掠，又听得深谧里潺潺水吱，掺了软风抚叶的和音；而临到傍晚，又不知何人弄古筝弦出〈渔舟唱晚〉，风波水声，直让音乐环周。
绕过房前盛翠花池，又走向小竹林。竹叶尖尖翘绿，密菁滴翠，蹉脚进林树间隙，轻撩舒身，叶锋扎手，却是根秆秀直，节节至高仰天，展葱荫而沁人心脾。下处，不知名的白、红、紫、黄花儿，拥或这儿，簇间那儿。忽觉林深隐处有水波丝音，淅淅沥沥，又含琵琶弦曲，合了湖波铮铮作响。一股魂牵梦萦的蕴意，飞蝶扯线地拉他心随乐步，寻径而去。
曲径通幽，切出茂密，斑斓点缀的直把引他向绿水湖沿。一座高挑木桥拱立，悠悠若浮搭湖间一亭台阁楼。亭楼飞檐古铜配紫，雕栋朱红，栏杆杏黄绕阁护围，湖间水涟相辉亭台，荷叶幡幡翩翩，闪了红花，连了妙亭，真一谪仙皈依神处。
琶音越来清晰，弦振梧桐内声，颤泛丝竹柔细。忽的大珠小珠响玉盘，牵动江心静水。真一把好琵琶，催人想白居易《琵琶行》的浔阳歌女。转步亭内，果然一青中女子立坐漆椅，直身抱琴，左手纤指高扶抑弦，右腕指甲点跳丝抖，把曼妙委婉悠游水面。他慢坐栏台详端，见女子娴熟手艺，欣然自得，想想一定来自专业。曲罢时举言探问，果然是，曾在浙江嵊县越剧团作演。柯莉莉同乡！真是天涯无处不巧书，他这一说起来，琴女很是高兴了。陆现云点一首现代曲品[彝族舞曲]，她应声一笑，重回操琴旧势，丝曲便迎着湖波，扬起了悠欢。
会议两天就结束了，刚刚收拾行装，才想过的柯莉莉竟然来了。
他知道柯莉莉在大连的创汇业务已停做，回了海口。买卖生意的机会巧遇常常有很多变数，过去就过去了。现在她身边这位先生，一副茶镜中等瘦个儿……
看李费群的名片，他再次嗅到港商气息。
李先生摘下茶镜，略高颧骨和黑黄皮肤，一个真正两广人轮廓。是把温和带有穿透力的眼神送来微笑，睿智，平和，普通。
一单进口胶合板的业务摆在了面前，金额两百万美元，供货商是马来西亚，由外贸公司开立信用证，海南公司负责批文、通关、税务、货运，然后两家公司共同销售，利润均分。而国内需货单位也都是海南公司联系的。
这一次，柯莉莉不声响，像个秘书样。
陆现云心在跳，这大金额进口业务，他还没操作过。我们公司开证，出资……他看看合同，仔细一下：“还需要我们公司再和外商签一下合同么？”
“不用了，我们和外商的合同中已经有这方面的条款，”李费群轻轻翻开合同指给陆现云，满篇英文，
陆现云聚精会神读开，李费群棱角清晰的脸庞微微点动：“陆先生英文很好啊！”
陆现云红了脸：“就是书面上。”斜面余光，柯莉莉毫无表情。第一次广交会的尴尬后，他读了不少英文书，直至英国文学选的诗歌小说。
“嗯，小柯说，你原来是军人？”
“是，部队工作好多年。”
“哪里学的英文呐？”
“自学，还读了点夜大。”
“哦？”他有了一秒钟惊讶。
“外贸工作后常用，才熟练了。”陆现云看完了最后一张，其中条款述明可以有第三家公司做开证人。
“嗯，如果合同没问题，就只剩我们两公司之间的协议了……你看这个。”李费群话题瞬转，递两份两张打印订好的白纸过来。
“协议”二字清晰，内容条文有序不紊。陆现云读完，拿笔签了字。
李费群脸上又掠过惊讶：“没有什么不妥吧？”
“字面没问题，看实际操作了。”陆现云稳稳的。
李费群望一眼窗外竹叶，又转过脸：“噢，你还要回大连向老总汇报吧。”
“电话就可以了，不用回去。”
“你们效率很高啊，以前，北方的公司可是慢慢腾腾，要层层汇报。”
“都在变，……也是你们南方公司逼的。”陆现云笑笑。
“现在都爽快了。”柯莉莉算插了句话。
“我们公司情况，小柯知道，信誉资金，三个A，开证一点问题都没有。”几句话比过窗外那几支稳立的青竹。
“就是官办风气太重。”柯莉莉知有所道，含了以前。
“现在在变么。”陆现云重复“在变”，抱了丝歉意，抹抹那时做创汇额那事儿。现常伟凤已跳槽走了，扔给公司一堆坏账。
他们的工作是先去汕头海关。
和关长的谈话异常的简单，办理注册手续也是异常的简单，这和陆现云头几年在山东辽宁的遭遇大不一样，效率的高令人不能想象。商检税务，港口事宜都跑了一遍，没有麻烦，事事顺利。他叹倒起来：这就是特区？
柯莉莉哈哈一乐：所以南方比北方发展快。下次来，就要在这里扎寨安营了。
他们分别买了返程机票，陆现云是要返回大连，办理进口信用证。
机场候机厅，长椅上坐满了默默无语的人。陆现云呆呆的，似也找不到合适在这儿的闲聊。没多久，柯莉莉拿出“大哥大”手提电话，她拨完号，向小陆点点头，起身走离开对语手机。她一贯神秘兮兮，可能就是南方商行道的风格和形成的规矩吧。
陆现云回大连第二天，就步行走向公司。
公司整体搬到绿山巷，蜿蜒的巷街通山上电视塔。巷街边山坡披了嫩绿，樱花桃花开得鲜艳赛画；伴了和煦斜洒的阳光，北方的暖春美极了，办公白楼和绿荫交汇，舒适在天然中。
知道常伟凤调开发区了，科办公室就一位新来的女孩，许蓉也没在。他随便几句后就开始办理开证申请手续，直到去洪跃达总经理办公室签字时，才想起来还要汇报南方的情况。一进屋，洪总的胖脸溢满春阳，他已经从海南柯莉莉打来的电话里知道一些，对汕头情况很满意。
正和陆现云谈得兴致勃勃，办公室秘书进来：“洪总，陈科长要见您。”
“让他等会儿。”乌云密布上来，洪总晴转多云。
“出麻烦了，进口科用户没付款就提走了货，现在，是人去楼空。”毫无掩饰的胖脸上跳动着愤怒的肌肉。
“要追款？”陆现云一下就想到牛皮款，那件事他白辛苦了几遭，还差点陷进去。
“没大碍，出点问题。不过，现在做什么都要格外谨慎。海南也是国营公司，但用我们开信用证，就等于是我们出钱买货，一切手续要严密。在特区，实际操作中，方方面面，要多长几个心眼。”洪总点着他考虑的关键。
“不管他什么单位，不付款，坚决不给货。”他又询问了一下李费群的情况，“你要跟紧了他们，客户都是他们的。有什么问题，直接电话给我。”胖脸横出了斩钉截铁的肌肉。
陆现云听出洪跃达的力气，便翻开业务记录，把买货的几个单位又讲了一下。
“当然，”胖脸擦了下圆鼻子，缓和了语调，“你要把关系处理好，我们和他们的合作，很有前景……。”陆现云点点头，心皱了紧。
时间在电话铃和打字机的响声中溜过去，一个半月，进口胶合板到货了。他收拾行装，准备去汕头。
临行前去洪总办公室，屋里站了好几个人，神情焦躁。他听见洪跃达生气的叫：“继续找，实在不行，找公安局，检察院！”的确，追款的事慢慢连连，好久也难完，陆现云体会过。而欠款结局，可能是永远的空白，各种理由都可以把钱化为乌有，变成坏死账。
几张沮丧的脸走出来后，陆现云才进去。看见小陆，洪跃达阴转晴，缓缓气，慢慢地说：
“你这一单，打好开门红，以后做大了，再派个会计去。”语味揉出了亲信。
陆现云沉若多思的离去。
飞机稳稳降落汕头，舱门一开，像拉开了浴池的门，一股热潮气扑过来。夏季这里，热和潮更迭加倍，真另个世界。出了机场，陆现云赶快钻进空调冷气的出租车。
街上都是黄黑的脸，汗津津的，很多额头粘着汗珠。女人脸也如此，没有北方的白皙，更少见高挑身材。粤广真是难见靓女，难道“黄脸婆”源出这里？。
龙湖宾馆景色怡人，楼面白清地反了强光。草坛花香，连套传统园林，和着海风送来的湿润，酷热被冲淡了，添了休闲兴致。不远处，政府和海关大楼净晰明朗，去那儿办事，很方便呢。他一进宾馆，登记台服务员温和送笑：餐厅有人候着。
还是早茶时间。广东人的早点早茶，可以到中午。
桃红瓜子脸，一身时装，柯莉莉靓在茶餐厅，一下就进了陆现云的视线。她稳稳座圈旁，有两个男人在那儿。
“呀哈，小陆，来得真准呐，接风正对时。”随了柯莉莉愉快的语调，那两位站了起来，递上名片。空调大厅很怔神的，陆现云看名片，也舒畅广东轻工公司是合同里清晰的名称。小陆讲，他们都按合同金额带来了汇票，陆现云更是心弦松开，尽情享受了一番皮蛋粥、小包子和甜点。
早茶后，他们去了码头。
码头炎热，伴了海水气，堆堆货物，角铁、钢管，沉重的块包，勾画出不同姿态，涂满了这块伴海地面。来回转动的桥吊，让空中充满了杂技色彩。毫无在意的工人师傅，穿梭在敲打的重锤声里，蔚蓝的工作服对映了海蓝，却不由自主地随了切割机上电机刺耳的飞转。这种甚至是躁音的交响杂乐，把港口变成了舞台。习惯了的人们，只当是生活中不可少的音乐。港口永远在繁忙中影动，在它自身奏出的协奏曲中，无止无休，像独立的生命，由就器官组织指挥运动；又像一部精美机器，在大脑芯片程序化的数据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运作，秉承人脑意志。真一个现代化港口，在这蓝湛的海边。
当他们看到最后一垛胶合板被送进了仓库，便进了去。
货垛散着木质清味，轻工公司两位模样相似，黑黝的脸庞格外仔细地扫寻，眯眼点查栓的标签，“马来西亚”的英文字样，不会英文的人需要熟看。
这时，两只大沿帽闪了进来，白衬衫连了黑裤子，那肩徽在暗中有些漂亮。柯莉莉迎上去。
海关先生们打开皮包，拿本和笔，又接过小柯递上的一张单子。他们的年轻，像入课堂的学生。
伴了皮鞋的喀喀登地，他们开始环视一圈，边走边看边写。仓库往里空气闷闷的，很不舒服。小柯跟轻工公司一位说了一句，他便从提包里拿出了几听饮料，递给了海关先生。陆现云也有一听，凉凉的甜液，舒润了喉咙，“小柯想的就是周到”，他心里升起了微笑。
后来，商检官员来查看，也是同样过场。
轻工销售公司的货开始发了，他们把汇票交给柯莉莉。陆现云作了记录，柯莉莉斜视一眼：“不用记了，我会给你清单。”陆现云嗯了一声。
接下来几天，提货的单位陆陆续续，都是照合同，分文不差的交款、发货。可有这么一家，可真是交“款”了。他们没有汇票，全是现金，二百万钞票装了两大袋。沉沉的白帆布袋，像两袋书籍，陆现云和他们一道，把它抬进了银行。第一次抬这么多现钱，重量异样，比一袋大米要沉很多。当年在部队农场种水稻，磨完米背送库房，白莹莹米一麻袋背身上，触感了劳动果实价值的重量。现在这是什么，钞票、人民币，这一袋价值，顶了多少袋大米，按市场价，至少要五万多袋！拿现钞来提货，在北方不可想象，他摇摇头。可又一天，他更靠近了纸币。
这天天色已黑，提货的南海丰华公司才到，银行关门，只好把现金带进了酒店。柯莉莉直皱眉：158万，两麻袋纸币，放哪儿？
有过军人经历的陆现云只能挺身，和丰华公司二人一道，与人民币同宿。
两位先生都是地道的广东南海人，不熟练的普通话告诉陆现云，他们的车过路卡，遇到些麻烦，耽搁很久。“是啊，带这么多现金……”看他们不愿多说，陆现云感觉到了麻烦的份量。
“为什么不带汇票？”
“从小户那里一份份收的，急着要货，来不及……。”
真是胶合板行情看涨，各层次客户们争先恐后。他不得不佩服李费群小柯的进货时机。
陪伴一百五十八万钞票过夜，又新鲜，又是紧张兮兮。房间外，似乎的动响，都让三人绷拽了神经。陆现云想起了当新兵在油料库站岗，脑子里装满坏人来点燃汽柴油的幻影，十二分恐惧，把枪弹都上了膛，直到夜入静深。后来时间一长，就习惯了。这两袋人民币，类似两袋书，躺在屋角地毯上，书的世界，是精神财富，而两袋钱，是一辈子也不会有的物质财富啊！他忽忽的想。
看电视，香港台节目昼夜，昏昏的外国故事，插接了连串广告。
天放亮了，柯莉莉过来：“你们一点没睡？”
三人迷迷一乐：不敢睡，也睡不着。
他们一起去了银行。这一次，陆现云看到，柯莉莉是把一百五十万分别存在了三个帐户上。
回来，陆现云就问起了账户的事，小柯一笑：“不愧是搞业务的，有心计！我们的业务，需要费用，提现金有很多不方便，正好如此，费用账也好过……。”
“费用？”
“卸运、港务、仓储、海关、商检、税务，很多环节有麻烦了，需要开通……”手指灵巧的从手包里拿一张纸币，“这也是通行证，understand？”百元老人头在她黑软的细发前一晃，微淡红光划过无数想念，树信心，能穿关破寨。
陆现云嗯了一声，那些她交往过的鼓鼓信封……多少数字，他心里只能画弧了。
一船货不到半个月，就光了。他们结了账，百分之三十二纯利，两公司对半，他给洪总打了电话，听到了高兴的厚厚声音，因为除去所有费用和利息，公司赚了二百九十万。
“小柯，你们做得太好了……下一批什么时候开始？”洪总直接跟小柯通话，充满了激动兴奋。
“别急呀，过些日子就签新合同了。”柯莉莉春风得意，不紧不慢。
陆现云也没想到，进口胶合板，利润大，周期又不长，国内市场比国外痛快啊。
三个月后又一船胶合板到货，马上接着就是药原料、塑料原料各一批，陆现云就在大连和汕头间飞来飞去，直到在汕头成立了办事处。
北山湾浴场，海是那样平和，微浪划来千层波，顺向而上，无限蓝色在阳光下，跳闪些许金叉银星。深秋季节，也仍是太阳强烈的铺热，水温自然是比北方高许多。人群斑斓色彩，散满了海滩，不同的泳衣，泳圈，泳床，自然清爽驱散着炎热。
李费群、小柯和陆现云三人，终于找到了时间，来亲聆一下南海的清涛。
他跳进去的时候，是一阵激烈的自由泳，马上就把李费群和柯莉莉甩下十多米远。缓舒蛙泳后，才浮感温柔的水，正冲开心的凝聚，散出瘀积的疲劳。
他停在晃动的碧涌中，等他们跟上来。
“好家伙呀，真快！”李费群追上来。
“好啊，陆现云！”柯莉莉含了水的乌鲁声。
三人凑到一块儿，成了品字形，像跳舞一样在涌中摇摆。
“这儿比大连怎样？”李费群划水向前。
“浪很轻……”
“要是来风，就不是这样了。”柯莉莉努力拨水。
陆现云潜下水去，目视柯莉莉，她身体像条鱼，美丽的摆动翅尾。也许成为鱼，就是自由了的没有思想情感的动物，只要物理感应和享受……他抬头吐水，换了好长口气。
“向回游吧，前面有暗流……”李费群来过这里。三人悠悠荡向岸边。
上岸出水的一刹，柯莉莉带起了一拨水花，闪过晶亮水珠，体操队员的身形靓丽了海滩，滩上数双眼睛看过来。
瘦身的李费群和柯莉莉用浴巾盖了，躺沙滩上，像两块毛巾被搁在那儿。陆现云不怕晒，坐在了一边。
海的远方是海和天的末端平线，称之为海平线，它分开了两个巨幅蓝面：湛蓝的海色深于蔚蓝的天。海浑厚雄壮，天虚无缥缈，相互婢美蓝色是光作用于它们的时候，谱出了不相同的蓝。对了大海，阔开了视线，让人能看很远很远，油然生起无数自信。而近乎天界的远方也时时被稀薄的云纱拉来拉去，天端便处于远近错差的幻觉间，催出遐想段段。他想起了海市蜃楼，海滋，海面上能生出的魔幻，把异地无数美好景物，搬来海面舞台，唤起人一片惊叹。他睁大了眼，搜寻海面：阔广草原般的海面悠悠摆向海平线，碧波轻漾，泛开涟涟白花，引几只海鸟追逐上下，丝丝帛云又散开来，伸出淡淡柔情，缭绕青空。没有雾气，真是看不到任何海市海滋影兆。
他们两人谈起了深圳。
“从那进货，汽车直接进来，方便……关系不知道好不好通？”李费群就是休息，脑子也在转业务。
“应该没问题。”柯莉莉仰天吐气。
陆现云挺直脖子，仰起头，向天高高张嘴。一阵风吹来，带了湿润的咸气。
“好家伙，这儿的风都有盐呐！”他自言自语。
“哦？大连的海风清凉，是吗？”小柯迷笑了眼。
“当然。”陆现云顺出这俩儿字，他道不出理由，倒是在想，深圳方向会是什么？
海浪轻柔的卷起悠和的旋律，周围五颜六色的人堆，黄黑色的肌肤，浮影了南国风情。
李费群的目光从海面移向人群，从风光景色移向人的心界。在和现代人交道中，他早就悟出了人本质中的玄机。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给创造理想世界的人所能提供的空间是狭窄的，狭路相逢中，竞争中谁能拔得头筹？他很清楚地开始实践了。远处海面呈出一道微白的流带，移向西前方，大概一股潜流，带了它自身的什么，去遥远的什么。
陆现云接到洪总电话，汕头办事处准备独立核算，要他回大连领办手续材料，。
飞机嗡嗡影住了耳朵，窗外云雾近在咫尺，混蒙一片。当看到云花像油画上的浪朵，一动不动，翘姿展身的时候，他不知道这是广东的天空，还是北方的天空？洪总什么新图蓝，和李费群的合作进一步了？柯莉莉讲过他们的秘笈：一切不能按过去的逻辑原则，要利用政策，学会在特区“打擦边球”。乒乓球擦边是巧合，预料之外，现在要让预料之外变成预料之中，在政策边缘赢得赚大钱机会。书上说，远古是混沌世界，又有星云假说创造地球，原来我们所在的宇宙本来就不是截然一清二楚，也许，今朝社会生活又到了混沌世界大拼比的时候。
“谁家玉女夜出行，尽是广州不夜城。如锦繁花天外地，人人驾驭自由情。”多谙广州，他极易顺韵了旧诗。和“老广”们交道，他很服气的知了，只要没有红头文件禁止，什么都可以做，发展是硬道理。是的，广东的发票，没有税务章可以入帐；广东的旅店，没有结婚证，男女可以登记入住；广东注册公司，验资可以借用；一切规则，广东可以灵活处理。在广东做事，快捷便当。
现在，做过的几单进口，已经是擦边球业务了，他也知道，李费群和小柯，不知干了多少笔了，那些准备好的增值税发票、单据……南广北辽，大不一样，北辽的足球占上风，可发展经济，广东打你五比零。
飞机穿过云层，他看到了海，看清了辽东半岛，半岛端的旅顺港张着小嘴，乞怜淅淅，俄国和日本人在这儿争战，让被奴役的国人留下了永远的被奴役思想？
落地后，他就开始跑腿了。拿着李费群送他的手提电话，跑局机关，跑工商税务又银行，凸现神气。手提电话没有李费群柯莉莉的精致，可在大连，还是个稀罕，洪跃达也没有。汕头半年，陆现云为公司带来五百多万利润，洪跃达兴奋无比，常常面肌抖动在全员会议上，表扬挂在了嘴边，又将陆现云上报局里表彰，小陆成了过去意义上的劳模。洪跃达心里更明白，这个办事处成了独立核算支公司，是个很好的集聚地。前些日子，女儿越洋电话：学费生活费都收到了。柯莉莉办事很快啊，他喜欢这个合作者。等支公司手续一下来，他就令公司二千万资金拨进汕头帐户。
陆现云春风得意脚步疾，要办的事儿吹风一样过去了，非常一帆顺利。他正准备返回汕头大展宏图。
突然一件事，像刀子一样割来，他心痛难难。
许蓉西去了，她是自己吃了安眠药。
他不信这个话，电话打到她家。可这是真的，她女儿说她想不开，仅仅家中被盗，丢失些物品。
那么活跃开脱的，她？……他脑子裂开道缝，撕开痛苦，拽他步向楼外，顺上了后山。绿山的绿，化一片灰颓，凝住了他。
无限的悲涌上来，混合猛烈的风，拼命抽甩额前薄薄的黑发，似要一捋捋扯断它，散向九天，去追为什么。
她信奉主，自有的思想，生活，总是阳光快乐，不知道发愁。
周围的青山、绿海、鳞次栉比的房屋街市，默无声息。
一股无形的气流，把陆现云带开这里，他到了她家。
她丈夫暗淡悲凉，罩在昏暗房间里，见了小陆，只只沉吟：她信教，看不懂现实，经不起……
可上帝不允许这样。
但却，微笑的遗像前，升一息白白清哀，告所来见者，她已到了超度去处，灵魂的归宿，天堂的钟楼端。
她内里蕴含慈悲，挚着真诚，乐行好施。一女职工哭泣婚姻中的困窘，她安抚入微，给在美国的男方写信，终使双方团圆北美。一小伙儿在她诱导下，克服自卑，走向更高岗位。
她常常困窘：和蔼善举竟成为一些人的笑柄，笃信虔诚，迎来些猜测和不理解；她不会混流合污，不会钻营投机，不能迎合现实中的世俗经济人；与一些人话不投机，格格不入，连家人亲戚也不喜欢她诵经说旨，教导周围。她会博取什么？没有办“实惠”事的门路，没有高厚的收入，背地里有说她傻，神经……。思想信仰，耶和华，人类的主，她知明就理；可对视尘世，她心灰意冷，宁可善男信女们远去，留下自己深藏太多而孤零零的信仰。这广袤旧土壤里生出来的现存，只有划她进孤独……
如今，去了。
沉默，宁静，
找出许蓉送他的《旧约全书》。翻开夹页签《马太福音》第六章：
眼睛就是身上的灯。你的眼睛若瞭亮、全身就光明。你的眼睛若昏花、全身就黑暗。你里头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
“小陆，我们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他们一切都黑暗，我们，上帝的光普给了我们，我们眼睛嘹亮，是光明的人！上帝的眼睛穿透一切，能作出真谛安排。”他记着她的话。
可是，她就这样去见主了，这安排，合理吗？
一番昏天黑地，他不知过了多久。
．．．．．．贺颉滢怎么样了？她也是虔诚的基督信徒，她怎么没了一点音息呢？难道．．．．．．
几天后，返回了汕头。
南国风貌是另一场景，是话剧下一幕。热淋浴样的风，润透了全身，没了北方时的凉爽。直到他坐进清凉空调奥迪车里，人造的凉意才恢复了他面对的商界。广东真是他第二故乡，他太喜欢这里的饮食，也喜欢同这些有礼貌，粤味普通话的人打交道。
柯莉莉坐旁边，笑问他的行程，他只简单地说，她也没仔细听。
“好，时间正好，我们直接一起去深圳。”她话指职场。
“哇！这么急，也不喘口气？”
“这可不是大连，效率第一啊！”她打趣。
很多场景和话剧一样，幕起幕落，光明光暗，基本的话语套路，搬来搬去的事物，翻腕手转几下，都这样过。从许蓉那里回来，拿起习熟精力，应对商界云雾，基督天国云后消去了。
前方，高高楼方映入视线，密集锃亮的大厦如一片祚怪树林。没多久，他们钻入水泥森林的深圳市了。
玻璃幕建筑令人乍眼，瓦蓝墨绿的璘光晃晕周围。车辆人流，喧哗炽热，流光掠影卷着五颜六色广告，不显华丽的新兴新型城市，没有歇息的机器城都，以往乡村市井再不复存在。
在这样一部机器里转一圈，效率真速度。
他们和海关关员的接洽，一个小时搞定。几中避税方式，陆现云听得清清楚楚。钱是这样挣的，比起当初那一双拖鞋的一毛钱，大巫笑小巫了。擦边球，就是少上或不上关税，有点儿像走私，是不是就是……？一想这儿，陆现云懵出恐惑，做这，不正规，算进口？以前做的那些，应该已经掺杂了类似的支支片片。
去银行立户，街上步行去。站街中，像立在另个世域，八十度仰头，才能看到大厦上端。楼厦林中，到处钻出些严陌面孔，急急匆匆，没有慢步游逛人。随处可见白天也清晰的闪示电子标牌。炎炎气候把鳞光大楼烘的炽热，没人多心思顾及，只想早点进空调楼间。偶尔，风从街口钻进来，好爽意啊！城市毕竟离海不远，清凉东南风么，陆现云看看风向，楼高目断，无从辨出，恰恰相反的街口也钻来阵风，呵，什么风哇，窜堂？在水泥森林里，风没有固定走向，没有东西南北。
柯莉莉笑爽并面，神情斐然，她心里的计算器显满了数字。以后业务操作，怎么随风？他看看心意盎然的柯莉莉，一个带风向标的领航员，胸有成竹。
很如愿，实施操作过程，比计划想象的还要顺利。几辆货车到关口，大檐帽制服下的冷漠眼睛一闪，进房间两个来回，他们就被放行了。一批原料药，运到汕头，便向买家接款交货。最后再去深圳付该付的款，整个流程不费口舌心思，和到商店购物一样简单明了。
这么容易？柯莉莉眉毛一飞：很多大背景公司这样做早已是家常便饭，市场紧缺的各类设备材料，利润高关税高，甚至还有违禁的，都这样在关系运作下进行。新的经济时光，照亮了前锋集团，利益由此芸芸而生……，柯莉莉滔滔不绝举出好些例子。是呃，山有奇路，天外有天，这些年陆现云每一笔业务上付出的辛辛苦苦，完全不能和这么几下子比，经济权利，暴利致富模式。在这样的运作中，柯莉莉察言观色，需冷需热的变换，自如地把自己变成另一种人。几年前，她去大连做那些神秘业务，直至出口骗税被曝光，陆现云就感到了许多。工作变化造就了人，拿破仑“有时是狐狸，有时是狮子”的名言印证了这。“现实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就是现实的！”小柯也常用自己知道的这句哲言。
陆现云开始习惯来来往往的不锈钢、塑化原料、药原料、电子设备，账单票据人民币此起彼伏，他们的实力从账户里一天天升起。柯莉莉决定买了辆桑塔纳轿车办公用，看着别人的奔驰宝马，柯莉莉淡淡地：慢慢来，不起眼，张扬容易落坡下。陆现云点点头，小柯算个不骄不馁地。
“业务马上暂停，进的货没提的，先封存！”李费群打来从来没有过的慌张电话。
“出什么事了？”陆现云一阵寒噤。
“上面来人清查，大来头，要当心！赶快做。”焦虑的语调，“以前那些进出情况，需要发票单据的赶快搞，请个会计把正面帐目好好理一下。”
“好。”陆现云察觉事态有些严重。
过一会儿，柯莉莉带一阵风卷进来，还卷来两个女人。
俩女的是她找来的会计。她得知消息和行动落实几乎同步，陆现云很惊讶。
纸页哗哗在房间响。
以前的胶合板，有好几批需办理免税核销。进口货物直接运出特区使用销售，是违规，但进口来的板料用于生产出口货物包装用，规则上就算进料加工，可以免税。把进出口合同手续办齐，销出去的板，就都合理。
计算器嗒嗒嗒，巨大的数字在不合理和合理间滚动。应随柯莉莉的电话，所有的购货公司被通知，要在三天把手续补齐，要清洁帐面，溢出短缺问题用金额互补。
几天过去了，一切就绪，他们稳稳当当地准备接受检查。
又一个几天，熟悉的税务官员，海关官员先后来了公司，翻账本，问情况。很快就成了去喝早茶。嘻嘻哈哈间，大家高高兴兴地完成了检查工作，没见什么要员突访。
“开车出去转转。”柯莉莉笑盈盈地，空调改变的空气总不对劲儿。
“还是散步吧。”落日余辉念似家乡凉爽，陆现云也腻厌了风挡玻璃前的人群物体。
街路上，铮新的轿车奔来驶去，旋出道道喷气，绕向新建楼宇的琉璃光面，又滑回整洁的路街，高档车汽油辛烷值让尾气味道很淡，虽不会排出高贵，却让小城显出以往没有的高贵。城市牌子和奔驰、宝马名车们联在了一起，亮了身价。
十字路口，红灯亮了，他们停下步。
一辆黑色奔驰似乎没有看见红灯，傲慢驶过，一排尾气十分恶人。
“闯红灯，真要胆！”陆现云叫了一句。
“这些人，没人惹得起。”柯莉莉似知道什么。
“不象话，一点规则也没有，该重罚！”陆现云忿忿地。
“唉！恐怕就是不罚他们，”小柯捋捋被吹开的头发，“规则，规则是人定的，该罚谁不该罚谁，就是由人说了算。”
“真就是乱了套！”
绿灯亮了，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上人行道，并仔细周望，防止转弯来的车。
“你以为不是吗？在人定的规则中怎样看规则，运用规则，这就是智慧和本事。”柯莉莉转恨为悦：“这一次，我们不就很好利用规则了吗？”
“喔，”陆现云慢慢舒口气，“擦边球擦上了，就得分。”
“这就是会运用规则。”
“但我们没闯红灯，破坏规则！”
“我们是在红灯下的边上走过去的。”柯莉莉笑道。
“我们这走法，是胆战心惊，还要躲人家正常走绿灯的。”
“对啊，刚才我们按信号灯过路，不也得防备转弯的车吗？”
“嗯……规则总是不全面，有漏洞的。”
“所以……”他们对视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