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呼万唤中,那船楼门帘微微掀起,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帘幕后头,围观众人均觉呼吸一窒,原本吵吵闹闹的秦淮两岸霎时间静得蚊蚋可闻。那花魁顿得一顿,这才把门帘完全掀开,在一名婢女的陪同下款款走出,娉娉婷婷地走上画舫甲板正中,向周围众人作了个万福。那秦淮花魁阮书滢缓缓抬得头来,杨陌虽离得她远了,惊鸿一瞥之下却也忍不住脱口赞道:“好漂亮!”
只见阮书滢明眸皓齿、黛眉绛唇,浅妆淡抹,面目静美如画。唐人本崇尚丰满为美,阮书滢却偏偏是这般弱不禁风的怯弱模样,回首顾盼间略带一丝淡淡的哀愁,直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她手持一把轻罗小扇,身着纯白抹胸小衣,外套得一件浅紫色的薄纱轻衫,一袭粉红色的百褶长裙款款曳地,她抬首对周围众人微微一笑,美目流转,只觉极尽奢华繁美的秦淮都失去了颜色,人人俱是心中乱跳,仿佛魂魄都被她勾去了一般,便是连杨倩这般清心寡欲的修佛之人也不觉心中倾慕,更别提身旁口水都快流出来的杨陌了。
只听阮书滢柔声道:“书滢不过是秦淮上的普通女子,怎值得众位如此厚爱?实在是受宠若惊。”说完对着四周又是一福。她的话音轻软温柔,听得人心里一酥,仿佛有蚂蚁爬过,却又是舒服无比。
见杨陌看得出神,杨倩取笑道:“你若是真的这么倾倒,倒是可以下楼到秦淮河边上,凑得近些看个清楚。”
杨陌脱口道:“好啊。”话一说出口登时感觉不妥,挠挠脑袋苦笑道:“小倩,你这可是说笑了,我们这次可不是看花魁来着,你要是不提醒我险些就坏事啦!”
杨倩道:“那好,如今只怕整个金陵的注意力都被这花魁给吸引了,我们现下正好趁机潜入高府吧!”
杨陌虽知道这正是夜行的最好时机,但心里始终放不下这美艳动人的书滢小姐,不禁为难道:“这个……要不再等等吧?可能等得一会儿时机会更好。”
杨倩道:“咳,我还道你真的还记着正事,说到底还是放不下这美人吧!也罢,我们便再等得一等也无妨。”她嘴上虽这么说,其实也不太想走。爱美乃是女人的天性,但凡看见比自己漂亮的陌生女子,一般女人都会心生嫉妒、起攀比之心,对于越是漂亮的女人这条法则用在她们身上也越是准确。杨倩虽然只是十四岁的少女,加之清修佛法,却也难以逃脱这条定律,这般见得阮书滢,除了心里微微有些许嫉妒,更多了一分好奇,也想留下来看看接下来的一出凤求凰的好戏,想看看金陵哪位才子名流能博得美人芳心、受佳人青睐。
须知但凡色艺俱佳的伶人身份虽低微,却均是心气极高,金陵名妓尤是如此。阮书滢虽只二八年岁,但她贵为秦淮花魁,艳名、曲艺冠绝江南,更是心高气傲,莫说什么卖艺不卖身了,便是什么普通的富家子弟、才子诗人,她也从不给对方好脸色看。为博美人青眼,不知愁煞了多少风liu名士、一方富豪,人人都争先恐后地在她面前出风头,想给这艳绝天下的美人留下印象,甚至,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今日佳人现身秦淮,还弹琴唱和,显是心情正好,如此机会怎能错过?只见一艘华贵的画舫缓缓驶前,来到那花魁画舫之前十丈远近左右,一名华服玉貌的男子鼓掌道:“阮姑娘好技艺!”阮书滢微微俯身还以一福,那男子道:“‘碧玉楼’陶子城献上碧玉珠三十颗,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姑娘笑纳!”
“碧玉楼”乃是江南最大的珠宝美玉商铺,垄断长江以南的珠宝生意,名震大唐,这陶子城又是家中独子、“碧玉楼”的少主,真可算是富可敌国了,这般出手之下,所谓的“小小薄礼”定然是不会寒酸的。
一名仆人拿过一个翡翠盒子,只见这盒子色作青碧,上面雕花刻凤,做工甚是精制,想来便是单单这盒子也价值不菲。那仆人缓缓打开翡翠盒盖,众人只觉眼前一亮,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这碧玉珠也不知道是何质地,只见盒中三十颗翠碧之珠在夜里发出幽幽青光,映得人须发皆碧,更为难得的是这些珠子大小相仿,每个都有鸡蛋大小。这碧玉珠单拿一个出来便足以惊艳世人,何况是一般大小的三十个聚集在一起?也不知道这陶公子费了多少心思财力才寻得这么多来讨好佳人。
陶子城一挥手示意仆人将珍宝送上,傲然道:“只要阮姑娘肯赏脸,便是三百颗碧玉珠我陶子城也出得起!”
围观之人正看得咋舌不下,忽听阮书滢淡淡道:“谢过陶公子美意,只是这么三十颗珠子书滢要来也没甚用处,若是作项链嫌太大,放屋里看又嫌太小,磨碎了当药材服用又怕拂了公子的一番心意。这礼物还是请公子自己留着吧,好意书滢心领了。”
那仆人捧着盒子才走出几步,听得这话不由一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禁回过头来为难地看着陶子城。
众人听得阮书滢这话先是一愣,继而发出轰天的大笑。人本有仇富心理,此时富甲江南的陶家公子献宝不成,反而被秦淮花魁奚落,众人哪有不拼命嘲笑之理?
哄笑声中,陶子城呆在当地,一张俊脸涨成猪肝色,好半天才回得神来,手一挥,领着手下诸人垂头丧气地离去。
杨陌摇头道:“这个花魁也真是,这么几十个大珠子收下便是了,干什么不好啊?便是对这陶公子没有好感,可总不能跟钱财过不去啊!”
杨倩不以为然道:“你这话可看轻她了,她贵为秦淮花魁,自然是金银珠宝、财富名声,要什么便有什么了,那三十个碧玉珠虽然珍贵,可她又怎么会在意?”
杨陌叹道:“做花魁就是好啊!若是那珠子给得一个我,那我们住得十年客栈都不愁了,又何须如现在做贼般躲在屋顶、无处可去?”想了想又道:“连这陶公子都不成,只怕没人能入得她的眼了吧?”
杨倩笑道:“那可未必,你看,这不又有一人上了吗?”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只听一人缓缓吟道,“从前我只道李延年先生言之夸张,今日见得阮姑娘这般倾国倾城的容貌,这才知道先人所言非虚!”众人循着来声望去,只见一名男子施然走上一艘花船甲板,向阮书滢作了一揖。
那男子啪地一声打开折扇,轻轻晃动,只见他生得甚是英俊,这般临江而立,更是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潇洒感,围观众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地询问这男子是何来头,不知是谁在富贵无匹的陶公子失败后还能有如此勇气。
那男子把折扇摇得几摇,又自收起,向四周团团抱了一拳,朗声道:“小生乃是姑苏赵如霖,承蒙各位兄弟朋友厚爱,封得一个‘姑苏小宋玉’的名头,实在是愧不敢当。早听得秦淮阮姑娘曲艺精湛、歌喉美妙,故特地从苏州赶来一见,方才一曲琵琶歌,实在是令小生大开眼界,佩服得五体投地,今番金陵游,实在是不虚此行!”
听得他便是名动姑苏的“小宋玉”,众人爆发出一阵低呼,不由对这男子刮目相看,有人暗暗点头:佳人还需配才子,这赵公子风liu潇洒,比那只有得几个臭钱的陶子城强了不知几倍!更有围观的少女芳心暗许,寻思等得今夜事了、人群散去,再怎生寻个法子和这位赵公子亲近亲近。
“姑苏小宋玉”名头虽响,秦淮花魁却只是微微一笑,道:“赵公子说笑了,公子才学闻名江南,书滢的曲艺歌喉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技,如何入得公子的法眼?”
赵如霖朗声一笑道:“阮姑娘谦虚了。赵某所言皆发自肺腑,姑娘技艺容貌均是冠绝江南,听得姑娘一曲,天底下再无歌可入耳!大伙儿说,是不是啊?”最后那一句却是向围观众人发问的。听得他这么说,众人爆发出震天价地一声“是”,响声之大有如惊雷,杨陌只觉得身下的屋顶都被震得抖了几抖。
赵如霖显是对这个效果极为满意,“啪”地一声又将折扇打开,在身前缓缓轻摇,赞道:“阮姑娘不仅曲艺出众、歌声优美,便是连选的曲子也品味非凡——这曲子柔而不媚、哀而不伤,旋律动人、曲词动人,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师之手?”他知这秦淮花魁不仅人美歌甜,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这从没听过的曲子估计十有八成是出自她本人之手,所以便抢着先大赞歌曲,想拍个马屁。赵如霖折扇轻摇,侧着脸微笑着望向对面美绝的歌伎,心中暗暗得意,只道这番定然十拿九稳,说不得,今夜便要成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话,自让后人赞美传颂。
赵如霖正得意洋洋间,忽听身旁不远处某船上一人答道:“承蒙赵才子看得起——这《秦淮夜》正是区区不才所作!”
赵如霖一愣,往声音传来之处看去,只见一名青袍男子独立于邻船船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赵如霖又望向阮书滢,只见她缓缓点头,示意那男子所言非虚。赵如霖不由大慌,没想到自己估计错误,拍错了马屁,一时愣在当地,不知如何续言,心中却是好一阵暗叹:“这家伙既然能给阮姑娘作曲,阮姑娘也不介意唱他作的曲,看来两人关系非同一般,倒不知道这家伙是何方神圣?”心中这么想,便对邻船那男子一抱拳,道:“这曲子原来是兄台大作,佩服佩服,却不知道能否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那男子也抱拳回以一礼道:“多谢赵公子赞赏,在下姓侯,单名一个晋字!”
“你是侯晋侯公子?”听得这名字,便是才学闻名江南的“小宋玉”也不由一震,抱拳恭然道:“得见大名鼎鼎的侯公子,拜听公子大作,赵某这番真的是不虚此行,不虚此行!”他方才对阮书滢说这番金陵游不虚此行时还多少带有点恭维之意,但此时他神色恭谦,连道了两声“不虚此行”,显是心悦诚服、拜服不已。
“侯轻爵”侯晋之名一般人听得也就罢了,然而金陵风月场上混迹之人听来却无异于贯耳惊雷,不由肃然起敬,心中点头暗道:“果然是他,便也只有他才能作得这般好曲,也只有他作的曲才配给秦淮花魁唱!”
这侯晋不过二十一、二岁,然而他成名极早,自幼便才名已盛,传闻他一岁能诵诗、三岁能成文,十岁时才华已不输江南才子。他自十六岁起就流连青楼、游戏人间,日日为名妓优伶填词写曲,传闻千金难求他一曲,而秦淮歌伎无不以能让侯公子为自己写曲为荣。他空负一身才学却无心报国,传闻皇上曾两次下旨招他进长安,为他加官进爵,却两次都被他婉言拒绝,从此“侯轻爵”之名不胫而走。
不过这侯公子一生流连花丛,最终却也拜倒在阮书滢的石榴裙下。一年前,秦淮夜上的偶遇让这位风月老手从此退身青楼,他为她写诗、作画、谱曲、填词,她一一照单全收,却从不假以辞色,两人便是维持着这般若即若离的状态,他为她遮风避雨,为她阻挡如狼似虎的一众追求者,为她承担下天底下所有的骂名。他永远是最接近她的男人,却也永远走不进她的心里。
这等才子佳人间似有还无的韵事自然是金陵百姓茶余饭后必备的谈资,人们惊叹于侯晋的才情,惊艳于阮书滢的美色。人心微妙,人们一方面希望两人终成玉事,成一段千古佳话,另一方面又不希望两人能走到一起,仿佛只有这般若有若无、若即若离的情感才能供人们长久谈论下去。
杨倩点头道:“原来这便是才满秦淮的侯公子,我对他闻名已久,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侯晋?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杨陌皱眉道。
杨倩白了他一眼,道:“他不就是你涧影姐姐的梦中情人侯公子么?”
杨陌这才幡然醒悟,“啊”地一声,皱眉道:“那可大大的不妙了,这侯公子好像对这阮姑娘很有意思嘛,那涧影姐姐怎么办?”
杨倩叹道:“能怎么办?人家是闻名天下的江南才俊,涧影姐姐不过是栖霞斋里的一个小婢女而已,她仰慕侯公子已久,可人家侯公子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哩!我看那侯公子眼里只看得到阮姑娘一个人,涧影姐姐只怕这辈子都没指望了,唉!”
杨陌也皱眉叹道:“真可怜啊——涧影姐姐明明也是眼里只看得到侯公子一个人嘛!”
话虽这般说,他却也已看出侯晋身份甚高,仰慕者众多,涧影与他的身份差距极大,只怕今生和这侯公子是无望的了,不由暗暗叹息。
话说涧影是某次下山进城采购时,偶然路过秦淮河才见到侯晋,从此一见倾心,偷偷打听得侯晋名字,回山后便将这事偷偷说与清泉听,后来不知怎的越传越开,人人都拿这事儿和她说笑,久而久之便将侯晋与涧影联系在了一起。但斋里一众同门师兄弟都甚少下山,不知外头之事,更没人知道这侯公子乃是流连青楼的风月老手,只杨倩读得书多,略微知道他是个名头甚响的江南才子,此外对于他的韵事也是一无所知。
那“姑苏小宋玉”赵如霖暗道一声惭愧,偷偷瞟了阮书滢一眼,这才一声告退离去。
侯晋负手立于船头,清冷的月光照在他孑然而立的身影上,与那不远处艳绝秦淮的身影隔水而对,两人都是默然不语,周围众人都是一片寂静,生怕一出声便破坏了这一副美好的景象。
深秋夜凉,寒风骤起,带起侯晋的一袭青袍随风猎猎舞动,阮书滢被微风一吹,不由将身子缩了缩,侯晋见得她受凉,二话不说便将长袍脱下,眼望阮书滢。似是早已形成了默契一般,花魁微一颔首,她身旁的婢女登上画舫旁的一叶小舟,解开系在船上的绳索,便撑一杆长蒿向侯公子的船儿驶去。
船正驶得半途,忽听一人大笑道:“阮姑娘可是受凉了?来人啊,给我在这儿起一堵十丈高的围墙,为阮姑娘把风给遮遮!”一艘画舫伴着这狂妄之极的话语缓缓驶出,只见那画舫雕龙砌凤、贴金饰银,船上楼阁有惊人的五层之高,身着统一制服的一干仆侍整整齐齐地列于甲板,一眼望去似是有百人之众,端的是富贵堂皇、气派非凡,阮书滢的花魁画舫已是寻常的四五倍大小,这龙凤画舫却比那花魁画舫还要大上几分。
听得那人声音,阮书滢眼中闪过一丝鄙夷的神色,随即立刻回复平素的淡然神色。那婢女行船正至半途,听得这话登时一愣,惊慌之际不由望向侯晋求助。只听侯晋头也不回道:“幸会幸会!高公子好雅兴,不知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他口称“幸会”,但语气冷淡如冰,竟是一点好脸色也没给对方。
听得“高公子”三个字,杨陌和杨倩对望一眼,然后默契地一齐从“妙玉坊”屋顶跃下,闪身消失在金陵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