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兄妹
一灯如豆,窗台上飘着被雨打湿的花香,在深秋时节,夜格外的黑。灯火飘飘忽忽,朱门宅院笼着微黄的色泽,这样的大雨,居然也有来客。
后门张开,迎接的却是一位华服老者,年约五旬,一双眼睛微微眯起,装着三十年官场风雨,这人正是刑部三司之首的杨边。
马车停下,跃下一名身着青衣头戴斗笠的年轻人。雨水顺着斗笠不断滑落,她抬起眼,亦是满面水痕,然而大双眼微微潮红,面色却出奇的平静。
“唐突而来。”染风说出那四个字,指指马车。杨边会意,手下人便自动将蒋碧楼带出车外,进了内院。
“没想到郡主居然抓住了蒋碧楼。”杨边略一思索,复问,“要将人送进大牢吗?”
染风摇头,道:“暂时先不要声张,我换一身衣服,先去见大哥。”
杨边安排下去,染风便由侍女领着沐浴更衣,待一切妥当之后,已经过了半个时辰。雨还在下,回廊之外积起一个个水坑,水潭之上水纹不息,一丛黄叶经不住雨打,翻落在地,凭添冷意。
这天,果然是一日冷过一日。
房中很亮堂,程宁修束着发髻,额前飘落几丝乌发,玄色的衣襟衬着灯火,色泽如玉,观其颜,没有染风的明艳,没有程谨的俊秀,反而显得平和。这个年纪轻轻却统帅北方的一方王者,并没有杀伐之气,反而更像是书院里面的学者,温文尔雅,在气质上,越来越接近当年的豫王程离。
看见染风,他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眉眼,点头示意她在他面前坐下。
面对着程宁修,从少时便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卑。在别人面前,她是程四郡主,是千金贵亏,样貌,家世,学识,种种都是翘楚。然而于他,这个从一出生就相处的男子,父王原配的儿子,众人口中最像豫王的人,她曾那么自卑。
她们是兄妹,她们一起长大,她们互相扶持,她们却不亲近。
程宁修长她五岁,幼时也曾在甘露园受学,他不太和众少男少女亲近,总是一个人捧着一卷书,坐在一侧,用那样淡漠和疏离的眼看她。很久之前,她在众人口中得知自己的母亲曾逼死他的娘亲,她不知道沈兰殊曾经是名动一时的美人,是豫王的挚爱,沈兰殊美艳聪明,不肯为妾,毅然出走,原配周氏被逼服毒自杀,年仅五岁的程宁修自此落下心结。她一天一天长大,一天一天更像沈兰殊,她不知道,他在看着她的同时,是否怨恨。
“大哥。”染风坐下,安定心神,这样的雨夜心思似乎很容易动摇,会将尘封的记忆打开。
那捧着书卷的手微微一动,倒了一杯茶水,染风余光追随着他的动作,一时间气氛微妙。茶水青而不黄,茶香淡而不散,携着屋外充斥的水汽,缓缓弥漫开整个空间。
“蒋碧楼落在了你手中?”
“是。”开口就谈起此事,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一顿,继续道,“在五里镇碰见,当时看见顾英飞正在追杀他,便觉此中似乎有什么文章,便出手救下。”
程宁修点点头,抬手也给染风倒了一杯茶。
“顾英飞呢?”
“当时蒋碧楼拉着我走人,只是轻伤,不知道此后如何。”她端起茶水,指腹很快热起来,驱散料峭的寒意。指尖的暖意散开,随着血脉游走,点点触感,如此清晰。
她拿出已经被雨水打湿的信件,笔墨已经晕染开来,依稀可见的,不过那几行字。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好像拿着的不是轻若羽毫的信纸,像是寒铁,既冷又重,在心底逐渐下沉。
程宁修的眸色淡淡,扫了她一眼,那一眼,像是看穿她的心事。然而他的面色没有丝毫改变,嘴角依旧温婉,依旧是一个好哥哥。人前人后,她们是和睦的兄妹,是最强的羁绊,谁都不会否认,他们联手会收回曾经被尹未谋设计夺走的失地,甚至直指那九五至尊。
“他死了吗?”
“我只找到这封信件,之前那批人也曾追杀他,尹未谋手段狠绝,仇家众多,想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当日我被他所虏,带上船过淮河过京朔之线,半途也是一匹黑衣人来袭,砸穿了船底纵火,他和我被冲到了五里镇,我……看他已经奄奄一息,热烧不断,没了救治的可能,本来想要就此了结他,他却被人救走,之后我就不知道了。”她眸,不论他信或不信,她都只能这么说。
程宁修淡淡一笑,指节扣了扣桌面,温声道:“既然如此,应该是死绝了。”
似是不欲再提此事,程宁修转而问道:“之前在景王府,你似乎被暗算了?”他的语气轻松,也有一丝取笑之意,却听不出恶意,像是只因为这个本来聪明的妹妹而被算计来打趣一番。
“没什么事,只不过至今没有找到是什么人下手,之前查到南都商会的陈寅之,之后线索就断了。”
她听他转移话题,也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程宁修“哦”了一声,轻轻点头,一手拍拍她的肩膀:“不要太勉强了,尚无弦也在京中,想来你不想他立刻知道你在此处吧?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夜深了,去休息吧。”
染风步出他的房间,回廊上的灯火微微摇晃,夜深寒气更重,她扫了一眼来时看见的寒潭,雨打黄叶,眼前又闪过那一行浸透雨渍的信件,手指发寒。
黑夜浓雨一点一滴地吞噬她仅剩的平静,那一双乌黑的眼睛透过层层雨帘,望向虚无的夜空,找寻不到一丝可以平静的气息。
那年从人牙贩子手中买下的少年中,少年尹未谋一袭灰色破旧的棉衣跪在雪地里,她和二哥赌气,随手一指便要了他。谁知这人居然是奔着他大哥而去的细作,将她、程宁业、程润夕玩弄于鼓掌之间,利用程润夕的爱慕,利用她的信任,导致了七年之前的“北方事变”。
渝州路上,他却半路劫亲,她设计捉住的却是姚定希。
红枫林中,他化身韩明霜,与他同舟共济。
他轻轻浅浅一句“染风”,那双灰褐色的眼在紫色的床帏中缓缓睁开,脱下面具,不过是将计就计的骗局。
愿以珠花为聘,求取佳人。
尹未谋,你可曾有过真心?
你可曾有一刻没有欺瞒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