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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三十一章血染龙城三千里 嗟叹空遗回天力

迷醉香的药力需足足一宿方可化解,待被皇甫宇恒察觉时我已远在王都的城关之前,经上次一役我已是大云的仇敌,我正为如何进城而苦恼时,突然想起上次夏国攻城之时攻城器对城垣击开一处缺口,只是距离攻城,已过四月有余,不知那处缺口是否已被修复。我沿着城墙细心地寻找着,城边的缺口竟然真被我找到。大云的城墙虽被击损,但也有数十尺之高,我紧了紧腰上的束带小心地攀附上城墙,生怕弄出细微的声响惊动了巡逻守军。此时的城墙经过上一战后,城砖边缘由于攻城破损竟锋如利刀,手指手掌在残垣上不断被划破,鲜血直淌下来,我咬紧牙关,想到大云王城内人们将面临的浩劫便已然不觉得痛,一定要尽快将消息带给城里。

一番折腾,我才潜入城中,却发现大云王都的守备竟已薄弱至此。四个月前的烽烟还不曾散尽,城中竟然歌舞升平,数不尽数的美酒丝绸,自富庶的南方源源不断征调而来,满足着王都这最后的奢靡。此时王都近卫军仍在欢庆数月前的退敌大捷,殊不知那退敌是因如何,路口处盘踞大量喝的醉醺醺的士兵,道路旁,喝剩的酒坛堆砌如山。他们一个个东倒西歪,时不时有人摔倒,呕吐着,哨楼上都无人值守,难道四月前那一幕幕惨烈都忘记了么,如此军风若遇夏国铁骑且不是驱羊入虎?

看到此番情景,我胸口隐隐作痛,不过正因如此,无人在意我的迂墙而入,两年多的避世隐居,我却看到大云竟如此江河日下,令人痛心疾首,目睹着一切,我眼眶里一滴滴盈润开始打转“澜依,柳元帅,萧王爷”,我在心中振振有声“这真的还是你们拿生命与幸福去守护的大云吗?”柳元帅,萧王爷,都已经把生命交付给了大云曾经如画的江山,而澜依亦远在天边,只有我似乎还能做点什么,可是我,自数月前城楼羽箭击鼓后,只怕一露面就会被就地正法,如今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更别提觐见云皇,警告守军,一想到此,顿时眉头紧锁。

这时,我突然想起灵府,时隔多年,每每回到云都,都不曾想起自己在城中还有这么一个家,若非此番走投无路,定然也不会想到去向我那父亲寻求帮助,只恐他怕受到牵连会将我送官领赏,但一想到虎毒不食子,我便铁下心向那回忆走去。

少时片刻,灵府那刷着朱漆的大门便已入眼帘,那颜色已不再鲜艳,漆皮也已经剥落,屋中似乎无人,大门紧闭着,落了大锁。我随即绕到屋后柴房,柴堆下有我当年藏得钥匙,扒开一看,果然被我寻到。这样,我不费功夫,就进到屋内。我仔细检查屋内陈设,估摸父亲大娘他们离开灵府已有数月,桌上凳上已是一层浮灰,屋内值钱之物尽数带走,想必是数月前云都一战,父亲举家携口避祸出逃了。想当年无数次想要逃离的地方,如今却成为我的避难所,不禁唏嘘。眼下,夏军卷土重来只是时日上的问题,不论我想与不想,今生再见我那父亲,怕是渺无可能。

城中守军疲态,令我万分焦虑,既不能暴露身份,便只能手书密函,分别潜送于相府与军机府,书中写到:城中已混入夏国奸细,欲行煽动城变之举。与此同时,我夜里在城中到处散布夏军即将攻城的消息,一时间,满城沸腾,人人自危,搞不清楚状况的王公大臣们惶恐不安,纷纷要求提高城中戒备,加强城外哨戒。

这样,一来为防夏军突然来袭,守军不敢再有怠慢;二来城中秩序也逐渐恢复,为日后应战做好积极准备。云都近卫军开始加紧彻查所谓的夏国奸细,对我而言,躲藏的难度大了许多,每天巡街的近卫军比肩接踵,怕暴露行踪,我将脸上用污泥涂抹的不堪入目,扮作流民,潜在灵府中昼伏夜出,不过,这些日子倒是还打探到些好消息:四月前夏军攻城那日,宁若枫被及时从毒烟中救出,性命无碍,只是今在何处尚不可知,不过我总算微微松了口气,毕竟云国还有若枫,还有无数热血男儿,愿此一役,能够军民同心,共度难关。

十日后,夏军不期而至,皇甫宇恒果然不愿继续蛰伏,这次,等待云都的是一场苦战。

寒鸦漫天,尘沙蔽日,战车隆隆,其声可怖,战鼓咚咚,震耳欲聋,战马嘶鸣,响彻云际,数万甲众,如巨兽盘绠,所到之处,草木不生。

不用多时,这威严森森的攻城架势已列入城下,可我们,只短短数日备战,该如何应对这虎狼之师?我从城垣一隅朝那狼烟方向望去,巍峨的攻城兵器,数万夏国精猛甲士,还有令人望而生畏的精锐铁骑,无数如乌云般遮天的大旗,其上镶着金边的‘皇甫’二字如此耀眼,最令人生畏的是在这束束大旗背后,飞沙走石,漫天烟尘,似伏非伏,隐约中潜藏着更大地威胁。如果数月前是靠那些假人充数使诈,那这一次光就这绵绵不尽的庞大军阵,就足以夷平大云王城了,我心中隐隐不安,不是害怕两军对阵,而是如此大军压境,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城中还有数万百姓,一旦城破,后果不堪设想。

立于阵前的不是那皇甫宇恒还能是谁,金冠银甲,翔龙披风,还有那宝弓逐日与胯下神驹踏雪,为他再添英武之气。皇甫宇恒一手持握马缰一手持剑,穿行于军中,威风凌凌,在那黑压压的军阵中,那丝银色仿佛星辰点缀,光辉闪耀,他在阵前快速经过,用手中长剑敲击着阵前夏国甲士的长戈,激起的火花与兵器碰撞的铿锵引燃了我的惶恐。不妙!这是进攻的讯号,皇甫宇恒正向大军下达最后征伐号令。

我迅速跑回城中,将披肩扎在一条长长的树枝上,一边挥舞一边沿途高喊:“夏军攻城了!夏军攻城了!!大家小心!!!”

城中百姓闻声而出“真的开始攻城了吗?”大家的心中始终抱着幻想和希望。

我忍着心中酸涩,点头道:“夏军来势凶猛,云都苦守不易,趁着夏军尚未围城,快将老弱妇孺先行撤离吧。”

“对,让家眷们撤离,我们跟他们拼了!!”城中男子喊道。

“对!!跟夏狗们拼了!!!”人们争相呼应。

“对!!我们去帮守军!!打退夏狗!!”城中人们一个个愤然而起。他们有老有少,面无惧色,双眼已淌出怒火,胸中溢满国仇家恨,安危这个字眼似乎已不重要,一场血战必不可免。

“打退夏狗!打退夏狗!!”男子们一边喊着一边手操长叉、柴刀等武器朝城北奔去,望着他们悲壮离去的身影,我心中默念,灵洛瑶一定将你们的妻儿老小平安护送出城。

于是我带着一干老幼向城南退去,此时,时间紧迫,如若开战,皇城四面定然水解不通,那时只怕插翅难飞。行进间,城北黑烟腾起,喊杀声,撞击声,碎石声不断传来,攻城开始了……

守军在顽强的坚持着,可是我不知道能撑多久。人群中,少不经事的孩童哭声嗷嗷不止,老妪步履蹒跚,好不容易挨到城南,却发现此处城门早已关闭,倘若今日不走,一旦城破,这些弱寡必惨遭夏军毒手。

想到此处,我迎上前去,便要硬闯,却被守军统领死死拦下:“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城!违令者斩!”我深知大战在即,为防止有人将城防机密泄露,往往都会封城,但希望守军能够以身后苍生为念,但见他一副铁石心肠,我不由得怒从中来:

“大敌当前,我灵洛瑶虽是女流,却也不惧虎狼夏军,早已下定了决心死守皇城!但是,将军是要这些老人孩子也同受夏军摧残吗?!”我指向身后那群老弱孤寡。

那守军统领顿时哑口无言,但依然不肯开门。

“将军如此执拗,竟不顾百姓安危,倘若是辜负了身后百姓,我灵洛瑶活着也难以自容!”我想如能救得身后弱寡,即便身死亦是无憾。情急之下双眼一闭,一头向那城门撞去。

我使劲全力,不期却撞在一人身上,未曾受伤。抬头一看,那人竟是封尘,“封将军!!”守将急忙拜揖,封尘一边扶起我,一边斥责那守军统领:“你眼前正是大云的儿女,我们衣不卸甲,流血流汗,为的便是守护他们,而今怎可如此辜负百姓!”

“将军,末将也不愿百姓受苦,只是军令...”那统领一边辩解,一边也红了眼眶。与此同时,人群中一个老者用虚弱的手拉住我“姑娘,谢谢你如此护着我们,但还请不要让守军为难了,我年事已高,怕是走不到那里去了,只希望孩子们可以顺利出城。我要留在这云都,为大云再尽一份力。”

“我男人在战场厮杀,我要留下,多一份力量,他就多一分生还的希望!”一个眼中带着怨愤的女人决绝的说。

“对!我们不走!!”人群开始沸腾

“大云儿女不怕战死!!我们要留下守卫云都!!”此时已人声鼎沸。

“大家听我说!”封尘浑厚的声音响起“保家卫国,是我大云将士的职责,你们都是我大云将士的家人,不让你们遭受战火荼毒,我封尘义不容辞,倘若不能保护你们,我无颜面对将重托交予我的将士们,无颜面对皇上!”封尘一顿,冲那守军统领下令道:“秦元,你亲率一队人马,护送百姓,退往冬都,一切罪责,本将军一人承担!”那将领得令,不再犹豫,立刻协助百姓出城。看着那些逃离了战火,但依旧频频远望,不舍故土的人们,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心安的微笑。

“洛瑶替一城百姓,谢过封将军大恩!!”我深知封尘违抗军令私开城门必会受到牵连,但心中感念他的深明大义,双膝噗的跪地,向他重重一叩首,再抬头时,泥沙和着泪水已敷满面。

封尘连将我扶起,疲惫的双眸望着我,道“灵小姐保重,封尘别过!”“封将军保重!”最简单的叮嘱,却包含了我们对彼此深深的祝福。战事一起,谁也难料还能否有再见的一天,封尘背影很快便隐没在万千守军之中,这时的我,根本想不到,这一战,竟改变了封尘一生的命运。

这不分黑白的轮番强攻开始了,的确是皇甫宇恒的风格,即便是攻不下城池,单那骇人的气势,就已让人崩断了神经。投石,飞矢交织在云都上空,城墙上染满大云与夏国士兵的鲜血,断矛残剑,断壁残垣,破损的王旗,成群的寒鸦,构成一幅惨烈至极的画卷,有诗云:

胡鸦起三更,夜半食满地。

白日见刀戈,星月闻哀泣!

暮洒穷虏血,晨折大王旗。

尽待狼烟灭,比目皆疮痍!

每日里,数不尽的伤兵被抬回城里,不是哀嚎着就是无声息地死去,轻伤的简单包扎一下就又重新回到战场。如今我与那日未走的女眷们在这伤兵营里忙碌地穿梭着,接下一盆又一盆血水,抚平无法瞑目的眼眸,此时,已经无人去顾及我这个满脸血污的女人究竟是谁,来自何方,这里只需要多一双手,或许就能多挽救一条生命。我从未有过在这样的血腥中生活的经历,足足坚持了整整两月,不分昼夜地面对这鲜血、腐肉、断肢,可仍未见夏军退兵,我难以想象云都里人们的顽强,是如此可歌可泣。但云都的粮草已经消耗殆尽,人们一直靠着树皮草植充饥,不知究竟还能支撑多久…

城楼下的空地已经被尸体爬满,来不及运走就又增加一批,大云的将士渐渐的倒下,但他们战不惜命,尤其死亡前的嘶吼足以令人魂飞魄散。夏军虽然人多,但面对着拼死一战的守军也伤亡惨重,愈战愈疲,城下的尸体越积越多,以致与行军都成困难,高耸的云梯由于城下如山的尸体,无法靠近城墙,只能靠投石破城,城门依然坚固,冲车竟难以损伤,夏军虽铁骑彪悍,但疏于攻城,攻城器械大都残弱,这也为云都苦撑提供了条件。

云都守军确然弱小,但是依靠云都城墙铁门竟然苦苦支撑到现在。入夜,大风骤起,刮过残缺的城角时呼啸声犹如狼嚎,悲怆凄凉,守军已然十分疲惫,每个人浑身都沾满血污,曾经肝胆相照的兄弟,有多少已经陈尸城下,听到这厉厉风声,所有人不由地悲从中来,这时远处传来阵阵歌声:

云兮云兮!!赴沙场!

大云好儿郎!!百战强!!

顶天地兮守四方!!

醉卧马儿擒贼王!!

擒贼王!!

把酒尝!!!

风兮风兮!!戍戎疆!

保我云和山!!万年长!!

灭胡虏兮酒喝光!!

马革还尸归故乡!!

归故乡!!

话家常……

守军将士闻此放声痛哭,一起唱起当年这得胜歌,将士们饱含泪水,带着沙哑的声音纵情高歌,将满腔热血化作这感人的旋律,城中人们闻声也一起唱起来,霎时间,云都被这血泣悲歌充满,声音中的那种凄凉,那种悲恸穿过云霄,在烈烈风中被带到夏军军营中,此时皇甫宇恒眉头紧锁,手抚案几,正在发愁大云守军这困兽斗能持续多久,听闻此歌声,大喜,急冲冲的冲出帐外叫道:“龙煜!龙煜!!”

龙煜急忙赶来,带着困惑望着这年轻的主帅“主帅,有何吩咐。”

“你听这歌声是否从云都中传来?”皇甫宇恒双眼一眯。

龙煜不解“没错,不知主帅何出此问?”

“我心中已有破城良策,且见明晚,我就与你坐在这城楼饮酒庆功!”皇甫宇恒胸有成竹的望着远处漆黑的城楼,得意的闭上双眼。

不日,云都就在皇甫宇恒安排的攻心术下土崩瓦解,城中守军早已不愿再战,而皇甫宇恒叫人乔装成云都妇人家眷幼子在城下哭喊,那妇孺哭声模仿的真真切切,从天明到下午一刻不停,让守军士兵误以为家眷幼子已落敌手,更加心急如焚。加上皇甫宇恒诚恳纳降,辅之以利诱,不少守城士兵已经为之动容,最绝的是,由于龙煜与宁若枫身形相仿,皇甫宇恒便伪造甲饰交予龙煜,上演了一场若枫元帅投敌请降的好戏。而就是这场戏,让守城士兵心底防线彻底被击溃,未至傍晚,城门就被攻破。

攻城的号角与无尽的厮杀停止了,苦守了八十余日的王都,就这样被打开城门,任由夏国的金戈铁马肆意地践踏。早在攻城之前,城中的旺门贵族就同云皇一起撤出皇城,携带着满城珍宝,浩浩荡荡逃往冬都。

我不敢想象,当骁勇彪悍的夏军面对空城一座,会如何对待这一群被遗弃了的伤兵饿殍。**妇女,烧杀抢夺,在夏军攻城的历史上,早就不再新鲜。可是为何城中除了井然有序的马蹄声,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夏军攻打了近一年之久的王都终于破了,为何不见那粗鲁的士兵抢夺金银钱粮,为何不见妇孺受辱的情景?而夏军只是满城地张贴着告示,因为告示太多贴的太急,便有许多落在地上。我暗中拾起几张,竟全是同一个女子在纸上浅笑,那画中人竟是我灵洛瑶。

皇甫宇恒,在破城的第一日,不是忙着派兵圈钱抢粮找女人,而是这样心急火燎地寻找我。那画像根本不似寻常告示那样粗糙,线条精致流畅,神韵捕捉的恰到好处,若我没猜错,该是出自龙煜手笔。他向来与我不怎么对盘,被皇甫宇恒逼着画出这么多我的画像,估计气的够呛。那画像下的公文,满纸的错字,字体也歪七扭八,让人一看就知是皇甫宇恒所为,“提供线索,赏银千两,寻得此人,赏银万两。”皇甫宇恒倒是大方,可惜现在任谁也无法将画中的女子和眼前脏污落魄的我联系在一起。“皇甫宇恒,感谢我这次替你省下银两吧。只要一日找不到我,你就一日不敢放纵手下在云国**掳掠。”我自语着,一点点撕烂手中寻人告示,转身混迹于流民队伍,朝着冬都奔逃而去。

夏军攻占了云国王都的第一日,皇甫宇浩便昭告天下,找回了被云皇虏回云国的公主,并复其太子妃位。看到皇甫宇浩这样的手段,我终于不用再担心澜依和她们的孩子。而后夏皇并未急于乘胜追击,反而是将夏国皇族,自北方易城,悉数迁于此处,将大云宫殿翻修一新,更改名为永福,是为夏国新都,自此,再无大云王城。这一番休整迁移,整整耗去了一年多的光景,看似是给了这江河日下的大云一丝喘息之机,却不过是猫鼠戏罢了,猫儿在捉到老鼠后,并不急于吃掉,反而会放开钳制,一番耍弄,让老鼠以为有可趁之机,满怀欣喜地逃离,却又重回被猫吃入腹的厄运。如今的大云,就是蜷缩于冬都的那只小鼠,妄想着已经逃出了猫的利爪,全不知这只是夏国的一场把戏罢了。当最后一架夏国皇族马车抵达永福城,皇甫毅就毫不留情地对大云发出了又一道催命符。着皇甫宇恒继续任伐云主帅,强攻大云冬都。

皇甫宇恒不出所料地同时发兵贤州与安阳,作为西垂要塞的安阳和贤州不消数月就被夏军攻下,漠北早被皇甫宇恒拱手送了夏国,而今西塞也成为夏国囊中之物,西南留守的封家军被彻底切断了与中原的联系,封雷元帅率领着残兵剩勇孤军奋战七个月后,尽数被歼。大云万里广袤国土,如今仅剩南方冬都十六郡,而那仅存的国土也已经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只待皇甫宇恒一声令下,就是收网之时。

云国南方本是富庶之地,美人才子辈出,绝美诗篇,绝代佳人,祥和的鱼米之乡,如今遇到了皇甫宇恒的金戈铁马,只怕都将要化为灰土。铮鸣的鼓角,滚涛般席卷而来的铁蹄,一起为这偏安一隅的大云江山,敲响丧钟。

逃亡的日子里,我心中的希望随着夏军的步步紧逼而一点点流逝,到如今,已经完全幻灭。缺衣少食和颠沛逃亡,让我的身心一起麻木,无休止的**痛哭,饿殍遍野,让我真想做一只太平犬。每天睁开眼,意识到自己还活着,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便是掘地三尺地找食物裹腹。一节被污水泡腐烂了的树根,也能让人觉得满足,闺中教养什么的,已不再重要,只要不再挨饿,不用奔逃,多熬过一个日出日落,便是幸福。这样的生活,又与猪狗何异?许多次身处险境,又化险为夷,让我意识到,能四肢健全地活着,是那么幸运,内心深处已经不去在意云国夏国究竟谁输谁赢,只单纯地希望这一场战争快一些结束。

皇甫宇恒身披银甲,俘获云皇一众时,距离攻陷王都之日,才不满三年时光。这几年间我在逃亡中见过他一面,那是潞州城破的时候,我因为扭伤了脚而落在了逃亡队伍的最后,而皇甫宇恒亲自率队沿路追击大云残部。当时我与他近在咫尺,由于面色已改,脏污一身,他却只当是难民弃我而去。而我也在落难时得知,皇甫宇恒攻城略地,有几个不成文的规矩,一是决不许士兵伤害不抵抗的百姓,不许**妇女,另一个是不许翻拣踩踏平民尸体。因为不必担心被杀害,许多逃不掉的百姓无奈之下便跟随了皇甫宇恒,可是我内心的固执,宁可自己置身在这尸堆饿殍之中,也无法低头,去面对他。我依稀记得那一天,他神情落寞的脸,骑着踏雪,在城关遥望,自黄昏等到次日的拂晓,一天一夜的时光里,他水米未进。遍访难民后,他才催马离去,而我则在他离去后,一路呕吐,逃离了潞州城。可这一次,冬都被围,连皇族与高官都再无处可逃。混乱之中,宫娥太监们纷纷作鸟兽散,唯恐被当做皇族成员而图遭厄运。唯有我,借着这无人守卫之机,偏偏向那修罗场赶去。云皇此时身陷冬都宫中,云筝公主必然陪伴在侧,那么,若枫倘若当年未死一定也会在旁保护。皇甫宇恒,要报杀父之仇,定会亲自带兵攻打冬宫。逃避了近三年,可我终究是做不到不顾若枫的安危,想知道他是否活着,只是如此就不得不去面对皇甫宇恒。

往年侍奉云筝,我也曾在这冬都的行宫中住过数月,因而倒也算得上是熟知地形。小心地穿梭于不易被发现的小路,一间间宫殿焦急地寻找着,希望能在这满室的狼籍中看到若枫的影子。往日富丽堂皇的帝王行宫,如今如同被彻底血洗,王旗破落,残垣断壁,散发着阴森的气息。地上一具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昭示着夏军在这人间富贵乡遭遇了最后的殊死抵抗。那死寂的宫廷,让我觉得自己置身于阎罗殿,一阵阵寒意从我背后升起。我不敢低头,因为我太怕自己看到这里面有若枫。疾奔的我,被一具尸身绊倒在地,鼻尖差一点就碰到了那尸体的脸颊,我惊惧到寒毛都竖了起来,那尸体却忽然动了动,原来他还没有咽气,还要伸手去抓那掉落在身旁的长刀。纵然已是被血污浸透,但那长刀依旧锋芒如雪,那是——吹雪!我顾不得肮脏,连忙擦净那人脸上还未凝固的鲜血,他竟是吹雪的主人,封雷元帅嫡子封华。“公主,公主快走…封华会护着你,护着大云…”明明已经是自命不保,他在生命凋零的最后一刻,居然依旧记挂着云筝公主。幼年时,我还以为他只是因为公主的美貌与权势而心生仰慕,根本不会长久,如今看来,他对公主的情,居然是至死不休。我不禁惆怅当年对他的误解。不过听他话中意思,公主应该还未曾遇难,于是我冲着封华面朝的方向,没命地拔足狂奔,忽见康宁殿里银光一闪,我便慌不择路地冲了进去。除了皇甫宇恒的逐日弓,没有任何东西能反射出那样耀眼的光芒。“住手,”我大喊一声,飞身挡在了弓箭之前。果然是皇甫宇恒抓了皇族后裔在此。

待皇甫宇恒看清来人,撤了逐日弓,我才松一口气开始扫视着宫中状况。自云都城楼一别,我与若枫是三年未见,一直以为他生死未卜,与云筝公主一起被俘的他,此时满面潮红,剧烈地咳喘着,不是重伤便是重病在身,看得我揪心地疼。伺候了云皇多年的纪公公,也没有逃走,此刻正张着手臂护在云皇身前,止不住地呜呜痛哭。而云皇臃肿着身体瘫坐在地,涕泪横流,似已痴傻,手中却死死抱着往日他最心爱的古筝清流。看到这把筝,我便想起幼年时的往事。那时候的云皇,玉树临风,风雅非常,尤其喜爱古筝,引得云国贵族女儿,纷纷习筝,听说云筝公主的闺名,也是由那把名为清流的古筝而来。只是十多年来云皇却从来不曾弹奏,也不许任何人碰那把清流,即使是萧后与云筝公主。他时常招澜依来抚琴,他说最爱澜依琴音中破空而出的轻灵。云筝则坐在他的膝头,听他讲着高山流水,有关古琴的传说。作为伴读的我随侍一旁,时常幻想,若我也有那样一个慈爱的爹爹,该有多好。

可云皇却迅速的衰老着,这几年的变化,更让我不敢相信地上这个苍老憔悴的男人,就是往日高高在上的君王。纵然他有千般不是,念及他对云筝对澜依的慈爱之心,我也不忍皇甫宇恒伤了他的性命。

“皇甫宇恒,云皇他已经风烛残年,毒害萧王爷虽是罪无可恕,可你夺了他的江山,也算是报了父仇,可否饶他一命,毕竟云皇死了,萧王爷也活不回来啊。”我诚恳至致地向皇甫宇恒恳求道。

还未待皇甫宇恒开口,身后云皇却先笑出了声:“你们说,是不是我死了,就可以再见紫妍?那这江山你们拿去,我的命也给你们。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的紫妍。”说罢继续咯咯地笑着,只是那笑声比哭还让人心碎。

我们都道他唤着的应该是萧后的闺名,可听在耳里,却似乎不是紫妍,更像是别人。都道是云皇独宠皇后萧紫妍,在位二十余年,不曾纳过任何侧妃,不但将萧后所出的云筝云萧宠上了天,连萧后幼弟萧清远也是不满二十岁,就被封为镇北王,统领大军,成为大云国唯一一位异性王爷。

萧后过世后,听闻云皇非但一反常态地纵情声色,还日日服用五石散,除却萧王爷身故,皇甫宇恒投敌,这也是我大云江河日下的原因之一吧。若是云皇当初知道毒害镇北王会连累自己爱妻身故,不知道还会不会为了皇权而痛下杀手。

只是世间有哪有那么多早知道。如今云皇连皇后的名字都说不清了,只怕活下来也不过一具行尸走肉。我哀叹一声,再看云皇的脸上,黑云笼罩,大股大股的黑血正从他口喷涌而出,与皇甫宇恒曾经形容过萧王爷的死状一摸一样,原来云皇早存了死志,自行服下了剧毒离魂散。

旁边的云筝叫着父皇,放声大哭:“舅舅的离世全是他自己的意愿,真的不是父皇的阴谋,你们放了我父皇!放了他!若是你们非要找人偿命,我的命给你们,你们来拿,来拿呀!”

这些话换来的只是皇甫宇恒的冷笑:“赴死是我爹爹自己的意愿?你是说他明知那酒中有毒,还含笑饮下?段云筝你把我当三岁孩子吗?我看你是想救你父皇想疯了,连这样的故事也编得出。”

“皇甫宇恒,许多事情,你看到的听到的,不见得就是事实,有句话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句话说的就是你这种人,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会…”云筝纵然救父心切,然而毕竟体弱,如此情绪激动,又被宇恒这样抢白,终是支撑不住,昏厥过去。

身边的若枫,几番挣扎,把云筝抢进了怀里,眼中燃烧着怒火,也流淌着让我心碎的怜惜。云皇身旁的纪公公,扯着嗓音冲皇甫宇恒哭喊:“小王爷,您真的是冤枉了皇上啊,皇上害谁都不可能去害镇北王啊,皇上宁可自己死都不会去害萧王爷的呀,您是冤枉了皇上,冤枉了皇上啊。”

将死的云皇口唇仍在不断嗫嚅,我凑上前去,试图记下他最后的话语,却只听清一句:“你弃我而去二十载,让我独坐金銮,日日忍受着相思嗜骨的痛苦,如今我再也撑不下去,这就要去找你了,轮回台上若寻到你,不论你是男是女,是人是妖,我,绝不会…再放你离开……”接着就是含糊不清的呢喃,呼唤着那个名字,却一声声模糊。

云皇萧后,相依相伴二十载,云皇怎会是独坐金銮,相思刻骨?那一刹我生出一个错觉,难道云皇真心爱慕的女子,并非萧后,而是另有其人?可无论云皇心爱的女子是谁,他们的缘分已经注定断去,云皇死死地抱着那把古筝,另一只手用力去弹拨琴弦,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再奏清流,只可惜终就曲不成调,不禁让人唏嘘嗟叹:

高山流水惑初心,绿影春波几处寻。

清音台上萧声远,天子绝弦为何人?

死去的人将再不知痛苦为何物,我却要开始为活着的人去谋算将来。“云皇已死,你大仇得报,可不可以放过不相干的人,我保证,他们不会是你的威胁。”我擦一把眼泪看着皇甫宇恒道,不信云皇的死他会无动于衷,而他只要有一丝的不忍,我就能为云筝和若枫争取活命的机会。

“你就这么喜欢为别人求情吗?!”皇甫宇恒说出这么古怪的一句话,我顿觉一头雾水。“这几年间我几乎翻遍了每一座城池,寻人的告示,贴了不下万张,你都不肯现身一见,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害怕你在战乱中受伤或者…”说到此处,他顿住了声音。

“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许士兵去翻检流民的尸体吗?”不待我回答,他又开始了自说自话:“因为我怕,我害怕看到你冰冷僵硬地躺在我面前,堂堂元帅,怎会害怕看到流民的尸体,只因为我太怕看到其中有你…”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带上了哽咽,不得不再次停顿后,才继续说下去:“而你居然能狠心地躲了我三年,可如今为了宁若枫,你连冬宫这修罗场也敢闯。为什么你待他和对我会是如此天差地别?!!!”

皇甫宇恒不给我一点思考的时间,就连珠炮似地接着发问:“为什么你在乎云皇在乎若枫甚至在乎云筝,却唯独不曾在乎过我?!我对你说过,你若再走,我就去死,为什么还是要在我以为可以拥有你时,毫不留恋地逃离,你是当真要我死了才甘心么?”

不知该如何应对,我扭过头狡辩道:“你是说过寻我三年不见,你就去死,如今不是才两年八个月么。”“你!!!”皇甫宇恒被我话语噎到,气的嘴唇都有些颤抖,半响后才恨恨道:“好,好,你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我的性命,你也不会在意,但我劝你最好乖乖跟我走,若是再逃,我保证,第一个进棺材的就是宁若枫!”说着冲左右一挥手,随行将领随即会意,片刻若枫云筝就铁锁加身,被拖了下去。而我也被侍从困住了手脚,向皇甫宇恒的临时府邸押去。

“皇甫宇恒,我求求你,放过若枫和云筝。”事已至此,我不禁后悔为何当时不忍一时之气,反惹他动怒,如今这样的局面,由不得我不放下面子求他。似乎,这也是我与皇甫宇恒相识多年,第一次开口求他。正欲离去的皇甫宇恒,听到我的声音,身形一顿,却并未回头:

“为了宁若枫,桀骜不驯的灵洛瑶竟然会对我说出一个‘求’字?好,那我就告诉你,什么时候你眼里再没有他的存在,我就什么时候放过他,你若做不到,这大牢,就是他最后的葬身之所。”

这一次,我又伤到他了吗?我在心里反省自己的错误,为什么他明明说的是句狠话,在我耳中却只觉隐隐的哀伤。他说罢迈步离开,多一刻也未曾停留,只留我傻傻的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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