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往往是急促而慌张的,哪怕是早熟的我,也需要时间来发掘成长中所孕育的略显恐惧的神秘。
我执迷不悟地认定沈稠等于我的初恋。而我的初潮,毁掉了我整个初恋。
十五岁,我的初潮来得太过意外。可是,哪个女孩子的初潮,不是意外呢?
认识池潭以后,沈稠变了很多。他开始变得开朗、健谈,平淡疏离的表情下有时竟然会有温暖的柔光一闪而过。以前活宝贾西贝都没能让他变得这么会笑。鸽子阿姨起先担心社团活动会影响他的学习,但发现他性格可爱了许多,也由着他去了。
池潭在理科上的天赋绝不亚于篮球,他以辅导为由要求沈稠陪他夜自习。沈稠回家越来越晚。我不明白,高二分班沈稠迟早会学文兼艺,他却把本应该用来学画的时间都用在了自习上面。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贾西贝突然转学了,沈稠画画的时间于是越来越少。
吃早饭的时候,我冷眼看着坐在对面的他。他使刀切吐司,只管对着吐司微笑。他拿着水杯喝水,又怔怔地发笑!伸手去拿番茄酱,不知道又意淫到什么回忆,嘴角的笑痕更深了。
看吧,沈稠根本无暇顾及我的死活。等他回过神来,我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我跟着古鲁帅学会了抽烟,学他的样子在左耳打了三个耳洞,钉了长长的耳骨夹。我穿着过膝的高跟皮靴去各个酒吧迪厅赶场。古鲁帅混的圈子杂乱无章含混不清,但他不紧不慢地把我介绍给他们,我很快如鱼得水。“妮浓,”古鲁帅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用方言叫我,“想不想纹身?”
我在左肩刺了朵绿色的蔷薇,当时只觉得好看。绿色,浓郁的绿色,生命的颜色。
其实,活了二十四年,骨子里的我一直未变。连衣裙,粉圆冰,绿色,鲜花,还有清清甜甜的芳草香……妮浓喜欢的东西,一直没有变。妮浓只害怕冬天,只需要热烈地享受,左肩的绿蔷薇宛如碎片。
初二那年冬天,为了准备新年晚会的开场舞,我放学后就泡在练舞房里彩排。我只穿着短袖短裙,却练得汗流浃背。舞蹈队的队服是件薄薄的T,背面写了一个大大的毛笔字。汗一出,那个“舞”字就像纹身一样黏在皮肤上。那天我正好肚子疼,疼得直冒冷汗,我忍着痛继续往下跳。
突然练舞房闯进来一个小男生,他的嗓门大得盖过了伴奏音乐:
“倪浓!沈稠被人打了!在地下车库!”
我连大衣都没套就飞奔出去,当时我真想剁了池潭的脑袋!沈稠被人打了!我在他身边的时候可没人敢动他一根手指头!我肚子痛得肠断欲裂,但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我赶到地下车库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那“传闻中的七公主”。七个不读书的超级花痴,跟着古鲁帅混了很久。为首的叫什么梅玫红,爪子一直涂玫红色的指甲油——可惜了那么好看的一颜色。沈稠个不堪一击的蠢货,已经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我想也没想,冲上去就给了梅玫红一嘴巴。她晃了晃,脸上的表情依然冰冷,估计是我肚子疼得晕了眼睛,人家也许根本就没晃,一直站的很稳当。我手臂坠得酸痛,于是挥手又抡了她一巴掌。梅玫红清楚我和古鲁帅的交情,不敢还手。“二公主”看不下去,尖刻地数落道:“倪浓你这不明是非的火爆脾气必须改改!看清楚,是他先勾引池潭队长,恶不恶心?!”
我一口气缓不上来,只记得自己狠狠踹了“二公主”一脚,这下她真没站稳,整个人向后倾去,倒在了一排自行车中间。金属碰撞的咣当声顺势响起。那应该很疼吧?可能被我凶神恶煞的表情吓到了,趴在地上的沈稠艰难地叫着我的名字:
“倪浓!别打了!”
我一看到他那满脸血污的熊样就怒火中烧,攥了梅玫红的衣领想再甩她几巴掌,却被她玫红色的爪子反抓了。她的嘴唇泛白,一脸的惊恐:
“倪浓!你流血了……”
我颓然地低下头看自己光溜溜的双腿,一条狰狞的血蛇沿着大腿内侧,径直滑到小腿,染红了我的白袜子。
紧接着我听到了沈稠的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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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他伤得不重,就是吓得不轻,需要在医院里静养两天。
“倪浓,你会死吗?”
这是沈稠睁开眼睛后的第一句话,那时候病房里只有我和池潭守着他。被这么无厘头地一问,我竟也魂不守舍地回他道:“没关系,不过是古人说的‘葵水’而已,周期性的子(zǐ)宫出血。”说完才发现一旁的池潭表情不对,脸色青了紫了半天,目光冷得几乎结出一层冰。鉴于是个敏感问题,我青涩涩地尚且知道害羞为何物,赶紧干咳两声:“沈稠,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带。”
他的声音很虚弱:“我想画画了,你能回家帮我带画具过来吗?我需要和池潭学长单独谈谈。”
关键是最后一句。我悻悻地瞟了池潭两眼,他还穿着黑制服,显得更加笔挺瘦削。多帅气的一个男孩子,也难怪恶名昭彰的梅玫红会为了他大施拳脚。他们到底会谈些什么呢?我本着“好奇无罪”的原则悄悄地躲在门外,却听到沈稠那一番触目惊心的告白……
“……池潭,我大概明白了……我看到她在流血,女生都会这个样子吗……真丢人,居然会吓晕过去……我果然和别人不一样……池潭,我喜欢你……”
我猜,当时里面的光景应该唯美至极。可我只想快快离开,脚后跟却漫起一排鸡皮疙瘩,沿着脊背迅速攀爬让我寸步难移。我吃力地靠在墙上,脑海里全是沈稠那句“我果然和别人不一样”……我并不觉得同性恋有什么天理不容,既然天都容忍了,我还有什么不能容忍的?这样一想,我用手臂挡住脸,眼睛干燥,心却挤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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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我帮沈稠挡了多少次架,唯独这一次双双流血。虽说我那是“周期性的子(zǐ)宫出血”,但挫败的感觉还是不好受,失恋的感觉也不好受,被问到那个问题,我更不好受……
“妮浓,你为什么要护着他?”
我说不出话来,盯着难得严肃的古鲁帅发呆,不对,应该是他手里那份粉圆冰。
“古鲁帅,给我吃点呗。”
“不行!你特殊时期,吃不来。”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包爱喜丢给了我。以前我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让他请我来吃“台湾粉圆冰”,无论天气有多冷。可惜这回身体不争气,我无奈地接过烟——也就他知道我只抽爱喜。我仔细地审视眼前这个同样喜欢粉圆冰的年轻人。他好勇斗狠,不友善地带着膻味,右边的眉毛有一道疤痕,他的笑容有点无耻,是个偏执的孩子,表现之一:不给你任何转移话题的机会!
“喂,你看够了没有?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无动于衷地别过头去,敷衍他道:
“以前我不是说过了么。”
“妮浓,你还当我小学三年级吗?”
十二月的北风从窗户外吹进来,灯光忽闪忽闪,像一朵绽开的橙色小菊花,卖沙冰的小店温暖可靠,一如冬天朴拙的棉袄衣箱,里面藏了很多很多的心事。
“古鲁帅,我经常做一个怪梦,梦到我有一个孪生小妹妹,她抱着双脚蜷缩得就像一只基围虾。而且在哭。边哭边说:‘不要扔下我。你们不要扔下我。我是你们的孩子。我是你的妹妹。’她反复地说,就像是被上了发条,必须等到发条转到尽头才停止。她哭得那么伤心,整个过程都在哭。梦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你要保护她。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每次醒来,我就会更加喜欢沈稠。我没有妹妹,所以那些感情我都毫无保留地转给了他。久了,也就习惯了那种只是喜欢着他的感觉。”我毫无头绪地说着那些话,眼泪却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有人能倾听自己的秘密,那些孤单无助就像变魔术一样瞬间不复存在。只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勇气,什么艰难的事情都能面对。青春期,以及大多二十好几的孩子懂什么爱与不爱?风月罢了。
我顺手抹了把眼泪,继续说:
“古鲁帅,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粉圆冰吗?喜欢一个人,就像吃粉圆冰。你能尝到又滑又甜的味道,但更多的时候,只会吃到牙痛,会被冰块凉透到心底。”
香烟在我的指间不动声色的流淌燃烧,小店昏暗的灯光下,绘出一幅流畅剪影。恍惚了好一会儿,我听到古鲁帅的声音……
“妮浓,那你知道我又为什么喜欢粉圆冰吗?”
一点烟灰掉了下来。他自问自答道:
“因为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