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近了,林萧儿已看了个清楚。真真是跟自己料想的没两样。确仍是一阵怒上心头,虽是自己设的局,她仍是希望回来时一切如常,安安静静能陪爹爹用了餐饭,全没有这些不齿的人和事该多好。
更见了碧瑶手里的绣荷,好一阵无奈。当真是些粗鄙胆小的,且不是屋里柜上的那一匣子宝贝,单是梳妆台上那些个首饰玩件也个个比这个值钱不知多少,奈何她专选了这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倒使得她待会儿不好说得太重了。
“老爷,小姐。”三人惊觉主子来了,只得先放下了纷争,齐齐行着礼。
林晟业平常最是懒得管这些个家常,瞧也不愿多瞧,径直带着林萧儿入了与小书房相对的小厅。
“老爷,是许安平日里失职,扰了您和小姐。您看,外面这事儿我过去处理下。”过了好久,桌上各色餐食都已陆续齐盏,见此景,许安也只得略显愧色,上前禀着。实则一打他跟在老爷身后在院儿外听得那些个争执时,脸上便早是挂了难堪的暗怒,他即没把自己当仆,便是对着这些个败坏府里规矩的丑事更不能容。
“爹爹,刚巧这几日凌姑姑正教着萧儿‘营家’一节,不如就令安伯在面前处置,也好给萧儿个实见,毕竟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嘛。”
“那就随你,许安,你就在这小厅门外行处吧,叫小姐看看便是。”随手将净手的锦帕扔回身边下人端着的铜盘儿中。之前不觉,待到这桌上摆满佳肴,倒还真觉有些饿了。尝一点碟中色如金钗股的花椒黄齑,确是鲜脆爽立,味觉扩散开来,整个人都觉着清爽了不少。
“你们,过来!”许安得了令,只得步出门口,站在小阶上招着仍杵在小姐屋门口的那几人到跟前来。
抬眼处,那碧瑶并着张妈虽暗地里汇着眼神,身上还是不由地有些打颤,想来刘妈的事倒是还残存些余悸。
“怎么回事儿?”沉声戾气一如当晚。
免不了又是一段你不相饶、我不承认的喧吵。
不知对坐的爹爹到底听得几分,确是教林萧儿一阵郁郁难安。如今的林府上下,尽管还维持着表面的安宁,但内底里,却真真到了不治不行的地步。许安的强压自是下策,除或逮到现形儿,否则便是无用,反而可能激起那些个不要命的愈加大胆。
再回头,新人老人之间离隙渐生倒是其次,关键在于众多下人之间渐已起了一心,相互庇着,全没把主子,更没把规矩当回事儿。长此以往,府中必乱,亏得父亲能将十万百万的林家军治得那般令行禁止无有违者,却对着家里不过百十口子束手无策,当真是不愿理会所以才视而不见的吧。
“……给我带下去。”
一番呵斥之后,下了处置。碍着正主儿都盯着,许安也不敢再似那晚放肆,只毕恭毕敬进了厅,低声冲着老爷禀着:“老爷,都问清楚了。确是那碧瑶丫头手脚不干净,被院儿里的小六子逮着了。我已吩咐他们把她拖下去重责二十鞭,以儆众仆。”
“毕竟是你院儿里的事儿,萧儿,你觉得呢?”
“安伯自是最懂得府里的规矩,只是……,萧儿觉得这罚得过重了些。”
“这些个奴才都是下贱坯子,若不重罚,怕是难长记性。”许安紧跟着就是一语,即便当着老爷的面,也全没把林萧儿放在眼里,亏得之前林萧儿还想拉拢他,真是白费心思!
“再错,碧瑶不过是个十几岁的丫头,受了二十鞭,不死也是残,若是传出去,岂不让外人觉得我们林家视下人如草芥,更显粗武,不懂礼义教化。况且,家大人多,生出这类事也是在所难免,责罚不过手段,终还是要人严了规矩,儆诫为上。如今罚得这般狠重,非但不能达到教化目的,反使他们心生怨恨,绝非上策,爹爹,您说呢。”
“有些道理,那你觉得怎样适合?”本无心此事的林晟业,渐听着林萧儿的话,不觉住著而观,满眼忻然,暗在心中赞着,女儿确是心思缜密了不少。
许安立在一旁听着,见得老爷对小姐的说辞并无非议,也不好一再坚持,倒是暗觉着小姐原也是个不容轻视的主儿。
“萧儿以为,其一,不如少些鞭责,十鞭足够,不过像是这般丫头再留在府里终是不可,不若就差人随便说下个媒嫁出去算了,也可存着咱们林家宽厚仁慈的名声。其二,张妈不分是非,实是不该,今儿个起不要再留我院儿里,到下四院儿做些粗重伙计反省去。其三,近日萧儿也教人整理了老宅里里外外的账册物件儿,实发现不少缺项,不若就此传话下去,若是哪个找回了,或是知道消息过来告诉的,不论前嫌,只赏不罚。爹爹,您觉着可好?”不疾不徐说了一通,足以艳惊四座。谁能想到从前世事不问,一心顽劣的娇娇小姐,竟也有这么明白的时候。
最是林晟业,听了林萧儿一席话讲得头头是道,欣喜登时溢上心头,自己的一番良苦用心确是没有空付流水,女儿天资聪慧,较着夫人都更胜几分!
“萧儿自是肯用心家事,当然再好不过!说得有理,就这么定了。”虽是平平几句,心中亦满是欢欣。难得女儿这么上心,必是要护着这份思量。
另有一个讶然不知处的便是许安,满腹诽语,暗气由生。看来小姐这一番早是准备好的,只等着自己往里钻,想这么轻易就去了自己的威?没那么容易!
*
“小姐,刚熬好的枣仁儿龙眼粥,已经加了桂花蜜,您喝了再看吧。”莺儿正端了青瓷小碗儿轻步走到书桌旁。
“放下吧,我一会儿喝。”一心钻进今儿爹爹讲得学问里,林萧儿没顾得上抬眼看她。
……
一会儿工夫,莺儿仍站在原处,并没像往常一样过去寝房收拾好一切等她。
“怎么了?”觉出异样的林萧儿终是抽神出来,见得莺儿一脸兴奋的笑容甜盈盈的,更是有些莫名。
“小姐……”
“说。”放下手中书卷,耐心听她。
“小姐,您今天好厉害!不,不是今天,您这阵子都好厉害!”自豪的神情挂上了眉梢儿。
“就是为了说这句话,你就在这站儿了一炷香的功夫?”见得这番,真是令林萧儿有些哭笑不得。
“嗯!嘿嘿,小姐,不知道为什么,莺儿觉着您一到了京城,就和从前不一样了。”
“你说说,怎么不一样呢?”说着,林萧儿也来了兴致。
“嗯……,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觉着不一样了。就是厉害了好多,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掐算过似的!”莺儿边说边还扬着头,眯着眼,小小的骄傲全写在脸上,好像小姐厉害,自己也沾了莫大的灵气。
浅笑一抹,没什么好骄傲的,林府这么大,今儿的事儿绝不是一朝一夕就平复得了的,以后,只有更难办更棘手,却再不会像今天这么轻松了。
然而,恰在这个时刻里,看着言语质朴可爱的莺儿,林萧儿再也说不出话来。不忍回想,从前的那个自己到底是有多傻,多笨。才会终其一生都沦为别人的木偶和棋子,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至亲挚爱纷纷离去,空留了自己满心无能为力的痛楚直至生命终结亦未能释怀,莺儿也是其中之一啊。
“不说了,睡吧。”再不能往深处想,泪已朦胧,匆匆出了门口,残月仍旧挂在梢头,薄云渐浓,往事却是死生茫茫如尘如烟。
明天,又是一个绵绵细雨的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