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无声息地翻过围墙,云雅然趴在墙头朝外望了一眼。舞枫好笑地看着她那副鬼鬼祟祟的模样,直到她彻底消失在墙后才转身而去。
云雅然猫着身子正要往院里走,就见前方突然亮了起来,武护卫打着火折子站在她面前道:“大小姐,你师傅来了,就在你屋内,庄主也在。”
“啊?”
云雅然呆呆地跟在了武护卫身后。
她呆楞楞的模样看起来显得十分无辜可怜博人同情。不过对那两位并没有用。
一位是看着她长大的亲哥哥,一位是教了她十年文武骑射的师尊。她什么性格,他们会不知道?
不过是这次,云清霜并没有一见到她就劈头盖脸地批评指责,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就望向了她的师傅,同坐在上首的一名妇人。
妇人清雅秀美,额发遮住了左半边脸,却也难以完全掩盖住其上的一痕狰狞刀疤。
“素、素凝姑姑……”云雅然跪在她身前行礼。
“行了。”疤面美妇人素凝瞟了她一眼,手中把玩着她腰间系的那块玉玦,面上是一如往昔的宽和神态,淡淡道,“天一亮你便随我去南楚国,夫人想见你了。”
“娘亲?”云雅然几乎要跳起来。
云夫人本是南楚望族申家庶女,续弦给了老庄主。生下云雅然没多久,老庄主旧疾发作病逝,她便也未留在云家,带着女儿回了南楚国娘家。
南楚国民风开放,提倡寡妇再婚,云夫人并没有儿子,想来还能再说个人家的,她却坚决地拒绝了。
可云雅然从小身子骨就弱,几经波折将将养到三岁,又生了场大病差点没了。此事惊动了远在北凉的云清霜,他带着名医连夜赶去,等妹妹身体恢复就将她一同领回山庄照顾。
云夫人孀居多年,再未来过北凉,云雅然甚至都不记得她的模样了。
她此刻兴奋,却没有多少亲情在里面。
十年了,这亲情也淡去许多。
她抬眼望望素凝,说起来,素凝姑姑也是南楚人。
晨光熹微,没来得及准备些什么,两人就上了马车。
一路颠簸,云雅然昏昏沉沉地睡去,醒过来已是未时。她揉了揉眼睛,发觉自己在素凝姑姑怀中蜷成了一团。素凝拍了拍她的脸颊,问她饿不饿。
云雅然爬起来直点头,拿到了一块干巴巴硬邦邦的烙饼。她自幼娇生惯养,哪里吃得下粗粮?可是等了半天姑姑也没有给她别的吃食,只能勉强吞咽起来。
素凝姑姑看上去一向慈善,但她就是有些隐隐的畏惧。她知道,姑姑手上,沾过不少的鲜血。有的是仇家,有的是本门叛徒,也有的,是些毫无瓜葛的人。
不觉已走了十来天,这粗茶淡饭吃着吃着竟也习惯了。南楚位处北凉下端,气候相对更加温暖,只是这些天也不知怎么了,竟越走越冷。这可苦了云雅然,她耸起肩膀抱着双膝,蹲坐在马车一角,将车上的小窗和布帘拉得严严实实。
素凝望着她幽幽叹了一声:“还是这么怕冷。”
赶车的车夫原是云家老仆,因路途遥远,素凝便半路打发了他回去,自己出钱雇人走完余下的路。这一路上,已换了两三个车夫。
再行了两日,待车夫告知前方无路可走时,二人钻出马车来,见到外头一座孤零零的吊桥,连着另一边巍峨绵延的皑皑雪山后,云雅然彻底傻掉了。
怎么会走到了南楚的大雪山?
她呆怔了半天,哆哆嗦嗦开口:“这……这不是申府……”
“嗯,不是。”素凝依旧满脸慈爱,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另一只手指着远处一道高耸入云的险峰,微微笑道,“那便是枯叶峰。”
云雅然惊叫:“邪教所在地九灵雪山!”
“可不是。”素凝又叹了口气。
“姑姑,这……”云雅然急了。她外表娇憨,内里却是玲珑,此情此景,不由自主就往最坏的地方去考虑了。
难不成,娘亲被邪教的人给控制了?
近些年,随着银月山庄势力发展壮大,不少人都在想着限制的法子,其中不乏种种卑劣手段。若要从云夫人入手,于情于理云清霜都不可能不去顾忌。
申家虽蒙祖上荫庇,几代为官,却也并不是铜墙铁壁。区区文官,杠上绿林好汉,后果如何还真的很难说。
云雅然一急,又吹了老大一阵风,立时呛咳起来。
她心知素凝从不会轻易将情绪流露到脸上来,眼下急成这样,素凝也只是在她背上拍了拍,语调又平淡又温和:“姑姑带你去见一个人。”
云雅然不问了。素凝打发走车夫,便背着她,脚步轻灵得如同蜻蜓点水,几个起落就过了吊桥,接着毫不停歇地冲那冰雪峭壁而去。
这是何等精妙的轻身功夫!寒风扑打着脸颊,云雅然几乎睁不开眼来。冰雪堆积,山高路滑,她靠在姑姑背上极是安稳,竟渐渐多出几分困意来。
“是自制的梅花……”
她嗅着素凝身上的香粉味儿,闭上眼睛,意识也跟着模糊了。
等到达峰顶,素凝叫醒她,两人一道向着那座看起来格外别致的塔楼走去。
守卫的门童皆着一身如雪白衣,见到他们走来,很是恭敬地俯身鞠躬唤着“姑姑”。云雅然虽好奇,但也没敢到处东张西望,看上去倒颇有几分不符年龄的沉稳镇定。
大堂内空旷明亮,装饰精美如同皇帝的行宫。靠后的位置摆着屏风,隐约透出一抹女子身影。屏风外立着两名年轻男女,云雅然只看了一眼就呆了。
风华绝代、人间绝色……这些词原本她听到只付之一笑,都不过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哪会有人好看到这等地步?但眼下,她信了。
那男子十八九岁模样,穿了身以银丝绣着龙形的黑锦衣,看上去像个尊贵的皇子。女子十六岁光景,一袭如火的石榴红裙,一张雪白的瓜子脸,挽着发,却是梳了妇人头。
还没来得及去思考他们的身份,二人也如外头那些人般,冲素凝行了一礼,齐齐道:“永夜、红梅见过姑姑。”
好了,连询问称呼都省去了。
云雅然扭头望向素凝姑姑。
素凝朝他二人微笑颔首,却是小步走到屏风前,跪着行礼道:“尊主万安。”
屏风后的女子似乎挪了挪身子,就听到一个轻柔而微微沙哑的女音道:“带来了?”
“带来了。”素凝道,示意云雅然走上前来。
云雅然不明就里,也跟着跪下行礼。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师傅。”屏风后的女子缓缓道。
“姑姑?”云雅然惊讶不已,偏过脸看到素凝肯定的神色。
“我们有了红梅,今后你便叫白梅吧。”屏风后伸出一只纤美白皙的手,递给她一块玉佩。
云雅然愣愣地接过,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我娘亲呢?”她突然问,少女的嗓音脆生生的。
“夫人无恙,尚在申府。”素凝忙拉她跪下,压低了声音道。
“那我这是……”云雅然冷笑起来,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她质问道,“改投邪教了?”
屏风后的女子似料到她会抗拒般,只淡淡地反问:“何为邪教?”
云雅然不说话了。
九灵山枯叶峰,冰火玄天,第一邪教……这些概念,她一生下来,所有人都这么向她灌输着。她并不知这个门派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让人如此仇视,亦跟着旁人一同称其为洪水猛兽。
她望着神态依旧慈和的素凝姑姑,又望了望旁边气质超群高雅绝伦的红梅和永夜,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江湖纷杂,众口铄金。”那女子语调波澜不兴,带着几分自嘲悠悠笑道,“你年纪这么小,也想以正派自居,却不知越是自称正派的人,越好诋毁他人抬高自己。”
“事、事无绝对……”云雅然瘪了。
“你是说你哥哥?”女子笑道,“他难道真没错杀过无辜的人,一个都没有?”
云雅然有些站不住了。别说哥哥会杀无辜的人,就是杀人,她都从来没有见过。庄内的绝大多数事务,云清霜也根本不允许她涉足。
“云家江南首富,控制官盐油水无数,若哪天北凉朝廷敢去重视,你一家灭九族都不为过。”那女子又道。
“你还有资格说我们邪教?”
“你可知我是谁?”她忽然沉声问。
云雅然被噎得无言以对,此刻也奇道:“你是谁?”
“我叫白楚。”
“邪……冰火派掌教!”云雅然连忙改口,差点又将“邪教”二字说出。
“可我还是南楚国的前太子妃。”白楚道。
这么一说,云雅然亦回想起小时候家仆们跟她讲过的故事。南楚前太子和他的太子妃,也是一代传奇人物了。
而这传奇之一,谁又知多年后会成为邪教掌教……
“永夜,银姓;红梅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白楚犹自介绍着其余人的真实身份。
南楚皇族姓银,很少见的一个姓氏。云雅然咬住一边嘴角。
“永夜是我侄子。”白楚补充道,证实了她的猜想。
“你既跟着素凝,也算早就入了我派。叫不叫师傅,我不会勉强,你仔细考虑。”
白楚挥了挥手,素凝便起身,扯着还在发愣的云雅然出了大堂。
浑浑噩噩来到精心布置好的客房,云雅然饮下一大杯热茶,才回过神来,苦笑着问道:“姑姑,告诉我实话,您是不是圣光教的卧底?”
素凝叹息着搂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傻孩子,什么圣教邪教。你可知我们两派同出一脉?”
云雅然沉默不语。
“姑姑给你准备热水沐浴,好好休息一晚,尊主是真看中了你的资质,她这么多年,也只收了永夜和红梅两个徒弟。”素凝安抚她道,“这么好的机会可不是谁都能碰上的。”
“资质?”云雅然诧异起来。她自幼体弱,习武资质之差可谓人尽皆知。
“极寒体质,最适合冰雪幻术。”素凝温柔笑说,“真学好了,既不怕冷也不怕痛了。”
这最后一句,可谓直戳云雅然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