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刚是在住院半个月后从主治医生嘴里得知自己病情的，他把自己捂在被子里，默默地流了一天的眼泪，之后便默不作声地配合医生的治疗，他左腿的关节炎因被冷水浸泡后，更加严重，关节严重变形，走路一瘸一拐。病情基本稳定后，大队安排他先回家疗养两个月，这才回到大队。表面看来除了左腿有点跛，他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默默地承受着一切，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来到大队门卫上班的头一天，李刚提前来到门房，交接班后，他才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七八平米的房间，屋外窗台上放着一个半敞的木箱子，里面摆放着一些信件，屋内一张办公桌，几个方凳，墙上悬着的老式挂钟，秒针按部就班地走动着。他把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黑乎乎的房子顿时变得窗明几净，仔细地看看，嘴角流露出满意的微笑，然后提起暖瓶，向开水房走去。
清晨的开水房门前，打水过路的人你来我往，络绎不绝。李刚低着头走进水房，打满一瓶开水，一只脚刚迈出水房门，忽然听到外边一阵骚动，只见对面家属院内一些人一窝蜂地拥过来，水房里的人也跑出来，有人用手指着东边单身宿舍方向在说：“快看，又过来了。”
李刚莫名其妙地顺着大家指的方向看去，前边两位中年妇女在议论：“挺好的一个人，说傻就傻了，这大冷的天不穿衣服就往外跑，咋没人管呢？”
“听说工会安排专人照顾，怕是没看住，就这么跑出来了。”
李刚诧异地望过去，远远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似曾熟悉的高大身影，头发很短，而且脑袋顶部的头发支棱着有些蓬乱。大冬天光着身子，穿着一件裤衩和背心，脸上笑嘻嘻，嘴里不时地喷出白色的哈气。踩倒鞋帮的球鞋，像拖鞋一样靸在脚上，她一路朝来往的行人嘿嘿嘿地傻笑着，瘸着的腿跑着跳着，仿佛得宝般快乐无比。
行人驻足观望，李刚定睛看过去，惊得他顿时瞠目结舌，手里的暖瓶险些掉在地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爷爷啊，眼前跑过来的这个目光呆痴、神情异常、脸上有几处新疤痕、只知道傻笑的人，不就是几个月不见，那个在野外跟他骂大街，发誓和他永不来往的柳惠琴嘛？
到底发生了啥事情？几个月不见，这个活冤家咋弄成这副模样啦？
脚仿佛被钉子钉住一样动弹不得，吃惊过度的他，噎得连口吐沫都难以下咽。
远处、近处行人好奇的目光盯着她裸露的身体，讪笑着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傻子不穿衣服，羞死喽！”
柳惠琴回头笑着朝那几个孩子跑过去。
“快跑呀，傻子要打人了。”孩子们四散逃跑。
李刚稍事片刻，才回过神来，跛着腿向前跑了几步欲追上去，看见前面机关办公楼里出来几个人，拦住柳惠琴，其中一个女同志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不由分说拽住柳惠琴的手，对她说着什么，然后拉着她朝单身宿舍走去。
李刚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两腿机械地走回门卫值班室，下意识地放下暖水瓶。不知为什么，分手后曾经对柳惠琴的怨恨和咒骂一刹那间荡然无存，只感觉到自己的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六神无主，怎么也坐不住，不停地透过窗口朝单身宿舍方向张望，再没有看到柳惠琴的影子，心里才稍稍安定下来。
中午时分，接班的钱师傅走进来。李刚试探着说起早晨看到的情景，钱师傅一听，叹了口气说：“人生无常啊，谁都不知道自己明天是啥样子，听说柳惠琴在野外发着高烧坚持去上夜班，回营地时人事不省迷了路，骆驼跑得无影无踪，她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神志不清楚，治好了也无法工作，可是家里又没个亲人，这生活起居都是个问题，可怜啊！”
“她这种情况没人照顾可咋办嘛？”李刚心情沉重地说。
“工会安排了人照顾她的生活和饮食，可是二十四小时不离人恐怕做不到。天长日久是个麻烦事啊……”钱师傅慢悠悠地说道，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李刚根本没有听进去，他的脑海里不断变幻着钱师傅说的柳惠琴出事的情景，算起来，柳惠琴出事的时间，恰好也是自己在钻机上出事的日子，所以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
一对冤家竟是这样巧合遭遇到如此悲惨的变故，李刚的心里涌现阵阵酸楚，想到自己年纪轻轻现在跟废人没啥两样，而昔日膀大腰粗、英姿飒爽的大嗓门姑娘柳惠琴现在还不如自己，成了啥也不知道只会傻笑的废人，李刚禁不住有几分揪心的痛楚，猛然间，昔日对柳惠琴的疼爱从心底隐隐升起，他不能忍受人们对那个曾经在钻机上威风凛凛的女人指手画脚，点点戳戳。更不能忍受别人一口一个傻子的叫喊声。
心仿佛被刀子划得七零八落生疼无比，他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痛苦的他坐在办公桌前，眼圈泛红，双手插进头发里，久久不愿抬头。
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耳畔始终回响着嘿嘿嘿的笑声，那刺耳的笑声搅得他心痛欲裂，痛不欲生，一根接一根抽着自卷的烟卷，宿舍里烟雾缭绕。
天刚蒙蒙亮，李刚来到柳惠琴居住的17号宿舍门前徘徊许久，直到上班，不见柳惠琴出来。他心一横，掐灭手中的烟蒂，毅然转身朝机关办公室走去。
走到队长办公室门前，这个平时最怕跟领导打交道的人迟疑片刻，鼓足勇气敲门走了进去。
“是李刚啊，快请坐，咋样，门卫工作还行吧？这两天我正准备去看你，你就来咧，请坐啊！”江农生边倒水边说。
李刚的脸涨得通红，神情有些紧张地站在那里直搓手。
“你这个李刚啊，我这儿可不卖站票，有话坐下慢慢说。”
李刚一夜想好的话此时全忘到了脑后，有点结结巴巴地说：“江书记，我……我想和那个柳惠琴结婚。”
端杯子的手顿时僵住了：“啥？你说啥？”
李刚清清嗓子，加重语气肯定地说：“我要跟柳惠琴结婚。”
江农生愣了：“这个事情你可要慎重考虑好咧，尽管你们俩以前有过恋爱关系，可是目前柳惠琴的病情比较严重，虽然我们让医院给她精心治疗过，但是效果却不好，你也出院没几个月，身体还很虚弱，跟她一起生活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所以，你一定要考虑清楚。”
“我已经考虑清楚咧，我知道她现在是个废人，我的情况也和废人差不多，我就这点儿本事，就让我照顾她一辈子吧！”
“我劝你还是好好考虑清楚。”
“江书记，我已经考虑清楚咧。”
“那好吧，我同意你的请求，你们办结婚手续可能会有一些麻烦，回头我给工会的潘主席打个电话，请他们出面帮你办好这个事情。”
家属区前面有一片空地，大队经常在这里放电影。下午四五点钟，一些家属和放学的学生已经急不可耐地把自家的长条凳、方凳、椅子抢先摆放在那里。
行政科的李科长手里拿着一张图纸，领着几个人提着测量仪器，在这里测量打线。
不时有看凳子的老人问他们：“李科长，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我们这是给大伙儿干一件大好事呢，大队决定明年在这儿建两幢家属楼，二十栋砖房，还要给各家砌上整齐的院墙，咱们呐，再也不用拿沙枣枝子做围墙了，你老人家也可以住进新房子了！”
“真的？那敢情好，我在地质队奔波了大半辈子，住过帐篷、地窝子、土坯房，这老了老了，做梦也没想到过会住上宽敞明亮的砖房子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儿啊！”
“你就等好吧。”
老人们坐着闲聊：“这个江队长就是行，去年刚为学校打了地基，要盖教学楼，又平了新操场，为孩子们做了件大好事。”
“可不是，大礼堂里还专门为大家买了一台大彩电，咱们晚上也能看到电视节目了。”
“我看咱们这日子真是越过越红火了，这叫啥？这就叫芝麻开花节节高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