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一已是过山第五天的上午，贡嘎站在长岭山支脉的一座山头上，举起守林老人借给他的望远镜，扫视朱古抓卡夏季牧场全景的时候，不由满心欢喜嘿！果真是一副美妙无比的宝贝镜子！
广阔的牧场，众多的牛羊，通过双筒望远镜都历历展现在少年贡嘎的眼前。就连隔着三道山坡的一头小牛犊如何伸出它粉红的嘴巴，咬下金露梅枝头的一簇花朵，都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他面对着一群一群野牧的牦牛，仔细地观察着，寻找着。终于，约莫在四五里路以外的一片灌木梢林里，发现了一条牦牛白色的尾巴，在野花丛中摇来甩去；但牛的整个身子，却埋没在茅柳和香柴的繁枝密叶中，看不清它究竟是一头花牛，还是一头纯白的牛。
贡嘎怀着兴奋的心情，走下山头，径直朝牦牛白尾巴摇动的地方奔去。他很快找到了那头浑身雪白的白牦牛，而且长着一对弯弯的门楼角。不过，玛尔吉阿婆丢失的是一头单身牛，而眼前这头白牦牛的身边，却紧跟着一只小牛犊，毛茸茸像一只雪球般可爱。
哦！难道它在流浪异乡的日子里，已经做了妈妈？如果真是这样，那将会给玛尔吉阿婆带来多大的欢乐啊！
贡嘎急切地想找放牧这群牛的牧人，好当面询问个明白。可是，举目四望，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先把这头牛从灌木梢林里赶出来，好仔细辨认一下打在它身上的记号，就可以确定它是否是雄鹰牧场的牲畜了。
于是，贡嘎折下一根茅柳条子，便闯进林子里赶牛。他大声吆喝着，并且舞动手里的柳条，将白牦牛和它的小牛犊从牛群里边隔离开来，轰赶到梢林外面的草滩上。
就在这时候，突然，从一株野白杨树的密叶丛中，响起一只牛角号筒的嘟嘟声；接着，又从山石背后，从深草窝里，从灌木林间，一哇声跳出七八个放牛娃娃。他们打着呼哨，呐喊着；有的抡着抛兜子，有的甩着赶牛鞭；领头的是一个约莫十五岁光景的卷毛头小家伙，身体强壮得像一头小牛犊子，就在他手里，竟然握一把明晃晃的满尺藏刀……他们一窝蜂扑了上来，把贡嘎团团围在垓心。瞧他们那如临大敌的阵势，俨然像发现了一个空降特务，就要将他生擒活捉一般。
贡嘎无比惊讶地看着这一个个像斗鸡似的瞪着眼珠子、鼓着腮帮子的小家伙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唉唉！是谁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深深播下了仇恨的种子？
双方都不吭声，相持了那么一会儿工夫……
“喂！朋友们！”当惊魂稍定之后，贡嘎只好赔着笑脸，先开口问道，“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哼！你别装蒜啦！”手执藏刀的卷毛头说，“快把你的鬼镜子交出来一一偷牛贼！”
好难听的词儿！
“这完全是一场误会，朋友们！我是一个从前山来的友好的客人，我不会动你们朱古抓卡一根牛毛的！”
“你骗人，你骗人！我们全都看见了！”“你手里的赶牛柳条还没扔掉呢！”“你是背着牛头不认赃！”娃娃们七嘴八舌，尖着嗓门乱嚷嚷。
被困在重围里的贡嘎，只好耐心地向那伙放牛娃娃解释。他说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少先队员，怎么会干那种偷牛盗马的勾当？他所以登高历险，从前山跑到后山，只是为白发苍苍的玛尔吉阿婆寻找她心爱的白牦牛罢了。有一句汉族古语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对于一位不幸的老人，我们都应该给予同情。因此，他希望朱古抓卡的小朋友们，也能伸出热情友谊的手，帮助他尽快找到那头已经丢失一年之久的白牦牛……‘
“那么，你是那老太婆什么人呢？，是她孙子吗？”
“不，我只是她的邻居。”
“那么，干吗不让她儿子来找呢？是怕我们这边的大人揍他，才叫你这个小鬼当替身吗？”
“不不，玛尔吉阿婆没有儿子了！”贡嘎举手指着对面山顶的鹰嘴垭豁，沉痛地说，“五年前，就在那儿打冤家的时候，她的独生儿子罗布藏，悲惨地死去了！”
“哑！ ”
“玛尔吉阿婆的生活多么不幸！老伴死了，儿子也死了，媳妇改嫁了。身边只留下一个十六岁的孙女儿和一个五岁的小孙娃，跟老祖母过着艰难的日月！”
“哑！”
“偏偏在包产到户的第一年，又丢失了她心爱的白牦牛！”
“哑！”
好斗的娃娃们惊叹着，一个个都像泄了气的皮球，惭愧地低下了小脑袋，仿佛失去了儿子的玛尔吉阿婆，就站在他们面前一般。就连那个气势最凶的卷毛头少年，也无可奈何地轻轻叹了口气，便把握在手里的那把藏刀，悄悄插进刀鞘里。
谢天谢地，一场剑拔弩张的危机，总算消除了！
然而，那卷毛头少年说，即使贡嘎所陈述的情况都是真的，他还是不能把这头牦牛交出来。因为这可不是一只小羊羔，而是一头老大个儿的牦牛呢！他说，牛贩子康劳，曾经出过五百元的高价，阿爸都没有卖给他……
哦！斜眼睛康劳早已在打它的主意了，他是想给汽车司机弄一条白牦牛尾巴呢！来得正是时候，如果再迟一步，玛尔吉阿婆的白牦牛，说不定就被康劳剥皮剔骨，贩到兰州城里去啦！
“这样贵重的牦牛，怎么能让一个陌生人牵走！”卷毛头说。
“不，我能够证明我的身份的。”贡嘎说着，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塑料皮学生证，郑重地递给卷毛头，“请看吧！”
“啊！你就是雄鹰牧场的贡去乎扎西？”卷毛头惊喜地说。
“那是我的学名。你们尽管叫我贡嘎好了。”
“我叫华尔丹卷毛头把学生证双手送还给贡嘎，笑呵呵地谦逊地自我介绍说，“我们都是朱古抓卡学校的学生，放了暑假没事，就到山上帮大人放牛耍子来啦！”
他干吗这样客气起来？这个古怪的卷毛头！
华尔丹解下缠在腰里的一条毛绳，麻利地做了个活扣，命令他的小伙伴们，把那头牦牛赶过来；当被轰赶的牛从他旁边跑过时，小牧人撒手抛出绳环，一下子就将白牦牛套住。就在同时，七八个娃娃一声吆喝，扑了上去，像冰糖葫芦似的，一串儿牵坠在长绳上，和蹦跳挣扎的白牦牛展开了拔河竞赛。几个回合之后，孩子们终于制服了暴躁的牛，在它的鼻圈上拴了一条缰绳。
鼻梁上烙着个十字花，右耳朵有两记小豁口；火红的铃铛眼，弯弯的门楼角一一是玛尔吉阿婆的白牦牛，一点儿不错！
“牵去吧，物归原主，”华尔丹恭敬地把牛缰绳交到贡嘎的手里，“小牛犊是今年生的，当然要跟它妈妈一起回家。”
“可是，你不要跟你阿爸说—声吗？”
“回头我告诉他就是了。只要讲清道理，他会同意的。”
“谢谢你。华尔丹！”贡嘎紧紧拉住卷毛头少年的双手，激动地说，“我代表白牦牛的主人玛尔吉阿婆，向你致谢！向小朋友们致谢！”
“不客气，”华尔丹说“我们能够认识一位诗人，感到很荣幸！”
流浪了整整一年的白牦牛，被十四岁的少年牵着鼻子回家了。
出走的日子还是个“姑娘”，回来的时候已经做了“妈妈”！雪球似的可爱的小牛犊，就紧跟在牛妈妈的后边。
他将双筒望远镜，归还了守林老人。
“很好！”老人说，“1950年，我替咱们的部队做向导，剿灭‘西北王’残匪，这副望远镜，就是部队首长奖励给我的一件战利品我受过解放军的教育，知道团结的重要；你和华尔丹，就应该和睦团结，永远友好！”
贡嘎牵着牛缰绳，艰难地攀登陡峭的山道，牛和人都呼呼地喘着粗气。
玛尔吉阿婆看到她的白牦牛安然无恙回家了，而且还添了一只可爱的小牛犊，她准会乐得合不拢嘴巴！
哦！多难走的山路！一边是悬崖，一边是陡坡，中间只有尺把宽的羊肠小道要细细告诉老阿婆，告诉前山所有的乡亲们，历史的怨恨必须消除了一长岭山后，也有很多好人！
噢呀！最窄最险的一段山道，总算爬过来啦！亲爱的牛妈妈！咱们在这儿歇口气再走好吗？
然而，前面一阵腾腾的脚步声，一个戴着大坨太阳镜、手提胀鼓鼓黑色皮包的汉子，从山坡斜路上下来了。
“哈，我总算在咱们青海的地界上碰到你啦！”声音很熟！他是谁？
“你要把这头白牦牛牵到哪里去？小杂种！”他恶狠狠地说，取下了太阳镜。是斜眼睛康劳，一趟生意又跑回来了，皮包里装满了纯收益，说话腰硬气粗！
“文明经商，礼貌待人，讲话可要客气点儿，康劳！”贡嘎不卑不亢，说道，“这是玛尔吉阿婆的白牦牛，我从朱古抓卡刚刚把它找到，从这儿牵回前山去。”
“嘿嘿，我对一个隔山偷牛的贼娃子，可不讲什么文明礼貌！”康劳冷笑着说。
“你别血口喷人，康劳！这头牛是朱古抓卡的华尔丹亲手交给我的一闪开，
我要走了！”贡嘎说着，牵牛就要闯过去。
“慢着！”斜眼睛举手拦住贡嘎的去路，“什么华尔丹，王八蛋，全是鬼话！我先问你，你牵这头牛的时候，得到罗桑顿珠的许可没有？”
“罗桑顿珠？他是谁？”
“哈哈哈哈！你连这头牛的真正主人都不晓得，还不承认牛是你偷来的？”
“康劳！我再声明一遍，这头白牦牛的真正主人，是雄鹰牧场的玛尔吉阿婆，而不是别人。至于你说的罗桑顿珠，也许就是华尔丹的阿爸吧？他，我确实没有见到；可是，他儿子华尔丹，会向他说明一切的。”
然而，不容贡嘎分说，康劳一把夺过牛缰绳，瞪着眼睛吼道：
“快给我滚蛋，小杂种！不然，小心我砸碎你的贼骨头！”
“我知道，康劳！你想把这头牛贩到兰州卖牛肉，你还想千方百计，给毛朗木弄一条白牦牛尾巴！你光顾自己发财得利拉关系，并不管卖去这头牛，就等于挖掉了一个可怜老太婆的心头肉！一一你坏！你坏！坏透了！”贡嘎提高嗓门大声揭露着康劳的阴谋和卑鄙。
他只能这样用语言和对方口争舌战，面对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成年汉子，在体力上他是斗不过他的。不像当年在前山森林里，他指挥着十几个小伙伴，用绊马索和砍柴斧子，后来还来了护林员叔叔，轻易地制服了斜眼睛康劳，搭救了被活扣套住的一头美丽的白唇鹿。雄鹰牧场对这个来自邻省区的违法猎人，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看他认罪态度还好，只没收了他的全套猎具，给予宽大处理，放他回家去了。
想不到他积习不改，还是这样蛮横霸道。
“嘿嘿！小杂种！就算你说得一点儿不错我要把这头白牦牛宰了，用飞机运到遥远的城市去出售；我当然也要砍下它的尾巴，配上镶嵌珠宝的银手柄，做成一只美丽而宝贵的绳甩子，送给我想送的知心朋友。是的，作为一个生意人，看在我眼里的，只有商品；我并不管这头牛是老太婆的，还是小媳妇的……我干的这一切，全都合理合法。别说你小子管不着，就是警察、法官也干瞪眼！哈哈哈哈……”康劳放肆地放声大笑着，把白牦牛牵回头，踏上通往山下的小路。
玛尔吉阿婆满面含笑，迎上来了。
“小贡嘎，我亲爱的孩子！阿婆眼巴巴总算把你盼回来了；告诉我，你寻着我那头白牦牛了吗？”
唉唉！我该怎样回答她呢！
你瞧，康劳已经牵着玛尔吉阿婆的白牦牛，顺着只有尺把宽、险窄的羊肠小道走去了。
“哞！”小牛犊看见这刁蛮的斜眼睛汉子。牵着妈妈的鼻子走了回头路；它迷惑不解地叫唤了一声，抬头望着楞愣站在那里发呆的少年找牛人，仿佛征求他的意见：“哞！我该怎么办？”
一个急中生智的念头，飞快地在小贡嘎的脑子里一闪一“康劳！我跟你拼了！”他大吼一声，飞步追去，照准白牦牛的屁股狠踢一脚；白牦牛突然吃了一惊，拔脚向前猛力冲去；康劳走在狭窄的险路上，猛不防被强劲的牛头撞出路面，只听他叫了声“唉哟！”就连同他的黑皮包，骨碌骨碌滚到高高的山坡下面去了。
当贡嘎终于把受惊的牦牛捉住，重新拉回原路的时候，听到山沟底下的乱草窝里，传来斜眼睛康劳的呻吟和叫骂声老天保佑，他没有摔死！
再过几天，他又可以坐上火车上兰州了……
西下的夕阳，照红了巍蛾的长岭山。十四岁的少年贡去乎扎西，牵着狮子般威猛的白牦牛。它有一对红眼睛，两只门楼角，身后还跟着它雪球一般可爱的小牛续。
再前进几步，就到达长岭山峰顶的分水线了。
玛尔吉阿婆！我回来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