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五十六和辛水莲没有去寻死,他们沿着石羊河往南走,在河边上嬉戏玩耍,直到四十里堡后,辛水莲哭着不走了。
——我要回家,我想我妈——
——你想啥呀?你妈盼不得你走得远远的,你想你现在回去,你妈怎么向人交代呀!还要挨鞭子,千万不能回去,我带你走,走得远远的。
——我不去,我不跟你!
——那你就一个人回吧,我是非走不可!
——你不是人,你害了我——
——我不是人,我害了你。但是,我要养活你,还要娶你做我的婆姨。
——我不给你当婆姨,你爱娶谁娶谁去!
——真的?真话吗?那我就走了,娶别人去了啊——
五十六假装要走,还没有走出几步,辛水莲就开始大哭了。
五十六悄悄绕了一个弯,转身回来的时候,辛水莲还在原地,揉着眼睛四下里张望。
——五十六,你不是人,你回来——
五十六悄悄站在他身后,任她叫喊,等她突然转过身来,五十六赫然站在她的身后。
——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辛水莲抱住五十六开始大哭,似乎再也不放开五十六了。哭完以后,辛水莲突然觉得很痛快,也很享受。自她懂事以来,还从来没有抱着一个人哭过,哪怕有多大的委屈也只是自己独自消化,而这次她总算感觉到了抱着一个男人哭的妙处:可以骂他,可以打他,可以冤枉他,可以亲密他,还可以感觉到一种依赖,或者是依靠。她打算以后只要有哭的机会,一定要抱着胡五十六哭!真正过瘾!
缠绵许久,他们又开始了逃亡之路。他们走进了四十里堡的一户人家。
那人家有个老太太独自在家看门,问他们去哪里。他们说他们是兄妹俩,他们的爹妈都死了,他们要去找个地方讨生活。那老太太听了,满面皱纹的脸更加皱巴,干枯的眼睛里几乎流下泪来。她说她也是小小儿就没了爹妈,当了人家的童养媳。老太太给了他们馍让他们吃了,还给了两个馍让他们带着,并安顿他们往西面走,越是西面人烟越少,土地越广,有地种,有水浇,可以过日子。于是,他俩就沿着山往西面一直走去。暮春的天气,在山下并不热,但也不是特别冷。他们走出了饮马湖,离开了潴野泽,心里是越来越轻松。遇到辛水莲不高兴的时候,胡五十六就说:我领你走得远远的,离开这潴野泽,离开这个石羊河!我看人还活不活!
他们来到了西面一个叫玛雅雪山的山下就停下不走了。
从远处看去,这个雪山的山顶上是白皑皑的雪,皑皑白雪下面是茂密的森林,森林之下是绿油油的草地,油绿油绿的草地下面又是金黄金黄的无边无际的油菜花,间或还有翠绿的麦田。
他们之所以停在这个地方是因为辛水莲看这地方太美丽了,就像小时候她妈讲的故事里面的神仙住的地方一样。
——我们就到那地方去,那里比我们饮马湖要好看得多!
辛水莲指着那远处的雪山下面美丽的景色说。
——你想到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只要你不哭,只要你高兴!
胡五十六背着一个褡裢,里面装着他们沿途讨要的馒头,还有炒面,还有旧衣服。
他们来到了这个山脚下,在金黄的油菜地里抱成一团,呼吸着这里的金黄色的空气,在油菜地里滚了一阵子。忽而他看见了蓝蓝的天空,忽而她看见了白色的云团,忽而他看见飞舞的蝴蝶,忽而她看见嬉戏追逐的蜜蜂。后来他们说眯上了眼睛滚,后来,他们不滚了,他们看见对方热烈的眼睛里开满了金黄的油菜花。再后来,他们索性闭上了眼睛,他们听见对方急促的呼吸,在这静悄悄的菜地里。
很久很久,他们睁开了眼睛,躺在原地看了半天绿色的山坡,以及山坡上的白牦牛,羊群,还有蕨麻猪。绿色的山坡上面是墨绿的森林,森林上面是白皑皑的雪山。回头再看,山下是绿色的平坦的原野,原野里长满绿油油的庄稼,有一条河从这山间流出来,又穿行在这偌大的原野上。后来,他们知道那山叫玛雅雪山,像马的牙齿一样白的山;那河叫马家磨河,像白马拉着水磨一样旋转的河。
然后,他们开始干活了。他们决定就在这块即将给他们带来幸福的油菜地里干活,来报答这块地。他们开始在那块油菜地里薅草。他们相信劳动是不会有错的,劳动总会换来报酬的。
他们干累了就在原地休息,饿了就在原地吃点干粮,到了第三天,他们的干粮吃完了,胡五十六就去山下找干粮去了。
一连干了好几天活,那片油菜地或者说那面山坡的杂草几乎没有了,油菜花便更黄了。
终于,有一个穿着毡衫的羊倌,赶着一群羊,像放牧着一片白云一样飘过来。
——你们在我的地里干啥啊?
——这油菜地里的草太多了,这么好的油菜不能让草苀了,我们要薅草。
——草是不用薅的,要羊吃。
——那庄稼不是让草欺了。
胡五十六奇怪于羊倌的话,瞪着眼睛问。
——草欺了庄稼,庄稼也欺了草,有啥欺不欺的。
辛水莲听了这话,心里凉了半截:这不是白白给人家干活了吗?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那羊倌掏出了鹰膀子烟锅,开始蹲下身来抽烟。
——从湖区来的。
——哪个湖区?
——就是潴野泽湖嘛。
——那地方不是很远嘛?你们来这里干啥?
——湖区没有水了,湖水干了,我们出来逃荒。
胡五十六此番话完全是诅咒潴野泽。只是没想到,他的诅咒没有五年就变成了现实。后来,当五十六知道潴野泽真的干涸了的时候,他害怕了,他的心里总是不安,难道是他的诅咒真的起效了?当他知道潴野泽真的枯竭的时候,他后悔当初怎么能起那么毒的咒啊!而且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随意的咒语竟然真的变成了现实。
——听说那水大得很啊,怎么干了?
羊倌脸上的皱纹惊得舒展开了许多,露出了白色的纹路。
——就是,原来是很大。可是,后来那水被人糟蹋了,就小了,没有了。
——哎——那你们就住在这里,跟我回家去。
——你让我们给你干活就行,不让我们干活我们就不去了。
——行。你们就是我老阿卡的亲戚。
——阿卡是什么意思?
——就是长辈的意思。
——好,老阿卡,我们跟你走。
就这样,胡五十六和辛水莲来到了那个叫尕旦阿卡的藏民家里——一顶帐篷里面。
他们喝了尕旦阿卡的酥油茶,吃了尕旦阿卡的羊肉,最后还在尕旦阿卡的带领下来到了一个旧帐篷里,他们成了尕旦阿卡的羊倌了。
那年秋天剪了羊毛之后,他们得到了尕旦的十头羊和五十斤羊毛,阿卡说这是给他们的工钱。
尕旦阿卡给他们放假半月,让他们进城去逛逛。那时候,他们已经穿上了尕旦阿卡给他们的皮袄,衣服上已经挂了几件藏家的饰品,走起路来,满身都是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们来到了甘州城,吃了他们向往已久的鱼,还有炒米饭。然后他们开始去皮毛市场卖羊毛。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皮毛在这里非常值钱了,尕旦阿卡是按照每斤一块的价格给他们算的,没有想到他们的皮毛在这里竟然卖了每斤八块,他们实在异常激动!
辛水莲悄悄附在胡五十六的耳边说:“我们可以做皮毛生意的。”
胡五十六微笑看着收购皮毛的人说:“我们可以做皮毛生意的。”
——只要你有,尽管拿来。
那个皮毛贩子看着这两个情投意合的人笑了。
胡五十六回来之后给了阿卡两百块钱,还给老阿卡买了一条香烟。
老阿卡是一个孤寡老人,见这两个人如此敬重他,心里再高兴不过了。
——娃娃,你们的那点羊毛卖了自己不省着花,给我还买东西,真是菩萨心肠啊!
——阿卡,你给我们的羊毛我们卖的钱可多了,羊毛每斤能卖八块钱呢。
——好娃娃,把我的羊毛全部拉去卖吧,每斤给我四块就好了。
胡五十六卖了老阿卡的羊毛之后就积累做买卖的成本,开始收购皮毛,然后去甘州卖掉,不到五年时间,胡五十六和辛水莲已经有钱了。
几年后,他和那些羊毛贩子已经很熟了。一次,他和那收购羊毛的老板在甘州城东的驿站酒楼喝酒的时候,那老板突然问了胡五十六很多的问题。
——你们是来自哪里的?
——玛雅雪山的。
——你们那里有左拧根吗?
——有!
——冬虫夏草呢?
——有!
——你有吗?
——我没有。但是,我们的山上有啊,我们山上的东西就是我们的。
——那你下一次就挖些来。左拧根每斤十块,冬虫夏草每斤二十块。
——呀,这么贵啊!干的还是湿的?
——湿的。干的价格翻一番。
——好,下次我就来找你。
小两口回来就开始挖左拧根,挖冬虫夏草。他们悄悄地挖,没让尕旦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只是每天早上赶着羊出去了,晚上又赶着羊回来了。晚上,辛水莲就用自己偷偷买来的小秤称一下,直到他们的存货到了一百多斤的时候,他们又去了一趟甘州。
他们赚了上千元的钱。他们更加有钱了。
他们来到玛雅雪山五年后的一天,正当他们在藏区的山里埋头挖药的时候,一个人朝着他们来了,那人边走便喊。
——老哥哥,啦你们有没有吃的给上一嘴喀?
胡五十六一听这熟悉的口音,一时惊呆了:这不是老家的口音吗?而且是一个年轻的后生。
——啦你是从哪里来嗒?
——从饮马湖来嗒。
辛水莲急忙抬起头来,但是对面是金黄色的油菜花和亮晃晃的太阳,那小伙子正从对面走来,她看不清对面的人长什么模样。胡五十六也看不清。
——啦你贵姓?
——我免辛姓贵。错啦错啦,免贵姓辛。
——啥?啦你认识辛水莲吗?
——她是我姐姐啊。你们也是饮马湖的吗?她在哪里你知道吗?
——这就是你姐姐。
——水生娃——啊——
辛水莲撂掉手里的草就扑了过去,抱着弟弟哭将起来。
年龄后生就是辛水生。
——姐姐!
猛然的叫声让辛水莲一时惊恐难当,眼前的小伙子的确是已经长大了的弟弟辛水生。虽然他穿的鞋已经露出了脚指头,但水莲一看就是她妈做的鞋,他身上的衣服补丁也是她妈打的;虽然他脸色焦黄,嘴唇上甚至有了几根胡须,但依旧没有丢失五年前的满脸童真。她担心水生是来找她回去的,水莲胆战心惊又激动万分。
——姐姐,你们在这里干啥呢?挖什么呀?
——挖药呀!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你们!
——找我们干什么?我们都被赶出来了,找我们!不去——
辛水莲没有好气,五十六只是在旁听。
——没有,姐,我是来找水的,同时也是来找你们的。
水生看着姐姐惊恐的表情,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找什么水呀?找水干什么?
——姐,我们潴野泽的水开始干了,石羊河的水也不淌了,村上的老汉们讲了迷信,让我们出来找水!
五十六的心开始狂跳:怎么这么快水就干了,难道真的是他们把水糟蹋坏了?
——水怎么会干呢?胡说八道——
五十六在一边保持着镇静,但他的心开始狂跳不止。
——真的,胡八爷看见水狸子从河道边上成群结队地跑了,湖面上的鱼死得在十里之外都能闻到腥臭,村上的人在湖里打了十几天的死鱼,最后,湖里面的沙滩都露出来了!
——我的老天呐——
五十六和辛水莲都惊得一时无话可说。
——所以,庄子上的老人们请来了白胡子老道作法,让村上派出我们四个人分四路来找水。我是西面,就来到了你们这里。
——哪四个人?
——我,高戛戛,六十四,还有高雹子。
胡五十六长长出了一口气:看来这已经是事实了!
——你们就靠挖药过日子吗?
——我们还放羊,种地。
——好,姐夫!我也想和你们一起放羊。
——你是派来找水的人,总得回去给庄子上说找水的情况吧?
——我咋回去啊,有多远你们不知道吗?我要挣上些钱再回去。
——那就和我们一起挖草药。
辛水生感到十分滑稽,靠挖草能赚啥钱呢?
但是,三个月之后,辛水生已经挖了上百斤的左拧根。后来辛水生跟着他们去了一趟甘州,发现这草药的确能赚钱。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再也不想回去了,他挖草药的劲更大了,而且成了胡五十六的得力助手。他们发现光靠自己这样挖太慢了,他们要动员别人为他们挖“钱”。
他们又来到了藏区边缘汉民家里收购这些药材,或者说是鼓动那里的人们去挖左拧根,挖冬虫夏草。
开始人们还是不相信胡五十六的话。后来,胡五十六干脆给他们一斤两斤的订金。如此刺激之下,人们慢慢动起来了。
在一年之后,辛水生已经攒足了钱,在姐姐辛水莲的劝说下悄悄返回饮马湖。不过临走的时候,辛水莲再三安顿弟弟不要走漏他们在这里的消息,他们认为湖水干涸就是他们的罪过,怕老家的人撵到玛雅雪山来治他们的罪。
——水生,你回去千万不要说见过我们的事啊——
——为啥?
——他们会找到我们的,那时候姐姐就没命了!
——什么呀,都忘了,谁还找你们。
——反正你不要说就行了。
五十六严肃地补充道。
——那给爹妈也不说吗?
——你就给妈妈悄悄说一声。
——给爹不说吗?他可想你了。
——你就说见了面了,不要说在哪里。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