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和五十六来到敖日格勒的时候,正是正月十二夕阳西下时分。
空旷的草原上只有风在吹,像一缕一缕的头发,从这养育草原的天空妈妈的身上披下来,缠绕着草原上的每一棵草,草的根,草的灵魂。同时吹拂着草原上的每一个动物,包括蝎虎子、老鼠、跳跳、蚂蚁、蛇、狐狸、野鸡、野鸟等等。还有每一个人,包括来自潴野泽的人。可是,来自潴野泽的人们几乎很少领老天的这份情,他们认为这个草原不是他们的,包括这草原上的风。他们憎恶这寒冷风,虽然已经有了些许的温暖,毕竟已经是“七九”了。但他们觉得这风完全是为草原和草原上的牧民吹来的,没有任何的动物比草原上的牧民更是这风的受益者。他们觉得,风始终没有把他们当主人,只是把他们当客人一样看待,即便是吹来的是温情脉脉的春风,他们依然感觉到寒冷,因此他们基本上都蜷缩在夕阳西下的家里。他们对这里的夕阳也没有半点的留恋,他们觉得这夕阳照在那牧民的羊群身上才是夕阳的真正用意,照在那牧民的马背上和马背上的牧民的古铜色的脸上才是最真实、最惬意的,似乎夕阳于他们没有了任何关系。他们只是盼望着那玛雅雪山下的夕阳,照着一片绿油油的几乎是流着油的麦田,这才是他们的夕阳。
但是,有一个人是例外的,他就是胡喊山。
自从六十四走了以后,胡喊山就感觉到他们对不起这敖日格勒的风和阳光,还有那条敖日格勒河。每天他都赶着自己的羊群,坐在那没有人修剪的树下,看敖日格勒草原,看草原上的敖日格勒河在远处万种风情地流淌,看河边上的野鸭和野鸡无拘无束地翻飞嬉戏。他想,他和这些来自潴野泽的人们似乎对不起这个草原,他们来了,没有让这个草原变得更加美丽,只是让她变得老了,衰了,青春流逝了!他知道自己和来自潴野泽的每一个人都必须要走了,离开这个地方,像离开潴野泽一样,这是他们应得的结果。于是他索性放下了羊群不管,开始将那片开垦的土地一遍一遍地挖翻。他闻着那泥土的味道,感受着这片土地对他真挚的回报——那不变的味道。他想无论如何还是要种上一些庄稼,或者是苜蓿草,哪怕是草原上的鸟儿来了吃掉那籽实,也是他的心愿,或者让饿了的牛羊来了,美美吃上一嘴他种的苜蓿草,也算没有白来敖日格勒一趟。
他出门的时候总是背着一包包苜蓿籽种和粮食,还有那张他从潴野泽老家里带来的新崭崭的铁锨。而今,那把铁锨的把已经折过不下五次,铁锨把已经短得只有一胳膊长了。原本那把可长啊,当年他可以站在饮马湖的泉眼边上,不用下泉眼就能把泉里面的沙石全部挖掘上来,而其他人的铁锨就不行了,那把太短了——只好穿上靴子,下到泉里面,拿着那短短的铁锨,吭哧吭哧掏挖堵住了泉眼的沙土。虽然折过了五次,但是,每次折了,胡喊山总是再削尖了,重新安上铁锨使唤。他舍不得这张锨,那是他作为一个农民的唯一见证,见证他从饮马湖的土地上并没有放弃的希望。当时他希望用这把铁锨在敖日格勒的土地上大干一番,把胡八爷未尽的繁荣家族的事业进行到底。但是,来到了敖日格勒草原,虽说已经使尽了力气,甚至连锨头也被磨成了明晃晃的半截了,但是,他的理想抱负还是没有变成现实,甚至越来越渺茫,他的心里怎能不悲伤?
他来到一块河边的荒地里,这块荒地是他瞅视了多年的一块好地,他打算把它开垦了,既能浇上水,收割起来又方便。但是,眼下是不行了,他恐怕要离开了,他的心里放不下这块地,还有更多这样的地块。他甚至想象过,在这片地里种上油菜,或者玉米,或者麦子,都将是一道风景,都将长出他一生中见过的最好的庄稼,不论任何人路过都将眼热地巴望一下,或者眼馋地揪上一根麦穗,揉上一把青籽儿,啧啧不停地在嘴里吧唧一阵子。
胡喊山在那块河边的地上站了好大一阵子,狠狠地将铁锨挖下去,深深地踩了两下,晃了两下,整个铁锨都深深嵌入了泥土,他感觉到了那初春的泥土软晃晃的膨胀。接着,他把那一铁锨泥土从地里挖出来,一铁锨湿漉漉的、黑油油的泥土,散发着诱人的清香。胡喊山蹲下身子,满满捧了一抔,在手里攥来攥去,似乎是捏着他老婆当年年少青春的玉手。
胡喊山又往前走了几步,再次将铁锨深深踩了下去,当他晃势着准备将那铁锨从土地里面挖出来的一瞬间,那张铁锨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嘣!胡喊山的心缩了一下,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被什么利器戳了一下。他看了看手里的铁锨和脚下裂开了缝的泥土,还是将那锨泥土端了出来,他急忙把那锨泥土倒在地上,把他心爱的铁锨端起来,顺着铁锨把往上看,铁锨把是完好的,再往铁锨心里看——一道裂痕,一道新崭崭的裂痕。正在铁锨的心窝里。
胡喊山坐在地上,怅然长叹了一声。
——折了!
胡喊山的眼窝里淌出了一颗硕大的泪珠,像正在消失的潴野泽一样。
他坐在夕阳西下的草原上,怀里抱着半截铁锨,或者说还是完整的,但是已经有一半被磨损的铁锨,或者说和他一样——半截子已经被潴野泽的土地和敖日格勒的土地埋没了的身子,在夕阳西下中沉落。
他看见远处的牧民不急不缓地随着羊群缓缓而行,踩起雾一样的尘埃,在夕阳西下的原野里,安静地回家。可是,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没有这样的心境了什么地方将是他最终的落脚点呢?什么地方将是他能够使开这张破旧铁锨的原野呢?什么地方他才可以安心地把这张铁锨扔在一边而不顾呢?什么地方才是他的子孙能用这张铁锨给自己掘一个散发着泥土清香的墓穴呢?
夕阳西下。
西下的夕阳照耀着草原,照耀着这个孤独的老汉。
他手里的铁锨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尤其是那铁锨的边缘和刃,几乎是光源一样,闪烁着夕阳,而像镜面一样的铁锨背则映着天上的火烧云,闪烁着他不老的锋芒!当年,他在胡喊山的手里是何等的荣耀啊,在最困难的日子里,这张铁锨还挖出了一个老鼠仓儿,里面尽是黄澄澄的粮食,将他们一家从饥饿和死亡的边缘上拉了回来!还是张铁锨,将那陌生的土地翻出了生长庄稼的激情,从而将他们从潴野泽拖回到了敖日格勒草原,这个足以滋养他们的地方!这张铁锨啊,还没有找到它得以真正锋芒毕露的泥土就已经老了,还没有把胡喊山的笑脸映到铁锨的锋面上就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那张铁锨和主人一样,张大眼,看着夕阳,看着远处的草原和草原上的牛羊,以及草原深处,像一条黄色的哈达一样的沙漠,在等待着让她心仪的绿色项链。铁锨就这样成了一个老人了,成了遥远的记忆深处的道具了,没有它,也许土地还在成长,还在沉睡,但是有了它,土地就活了,活了的同时,却又在死去!
这张可怜又惨愧的铁锨啊!
胡喊山抱着铁锨,想起了他的爹爹,想起了安眠在潴野泽的祖辈先人,他有点羞愧了!他想什么时候才能有脸回去,在先人的坟上自豪地说:将来我抱着我的铁锨,陪你们在一起!
眼下,没有了锋芒的铁锨又要带他去另外一个地方,在那里陌生的土地上将重新把自己的鲜活的味道吐出来。到那时候,这张铁锨将怎样和自己去面对那陌生的味道呢!
夕阳西下,老人抱着铁锨,看着无边的流云将整个草原的天空画成了一幅裙袂飞扬的舞台,微不足道的小小的老汉在那舞台下面可怜地欣赏着自己和天地万物。
这时候,他的两个儿子来了,他们的屁股下面是一辆巨大的铁虫,铁虫的屁股后面冒着滚滚红尘,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飞奔而来。
胡喊山在柴棵的边缘,和柴棵一样,没有被他的儿子们看见。
那辆甲壳虫停在了胡喊山曾经准备返修的家门口,嘀嘀——打了一声巨响的号子,似乎在炫耀——我们来了,我们就要走了,我们就要离开了,我们就要从这个草原上下消失了,甚至还有对草原的诸多不满情绪也在其中——此处非久留之地,吾去也……
过了一阵,胡喊山看见自家的门开了,传来了一个长长的声音:——爹——
胡喊山感觉这个声音似乎有些陌生,将他从梦境般的现实中拉了回来。
胡喊山抱着铁锨站起来,在夕阳西下的瞬间,显得那般沧桑而悲凉,那身影几乎把整个天上的云彩都拉远了去,拉散了去。
夕阳正在西下,胡喊山和他的那半截子铁锨走进了巨大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