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高戛戛仇恨胡五十六的原因在于他十岁那年的那一天。其实，高戛戛自认为那一天早晨运气是不错的。
那天大清早高戛戛起床的时候，他抹着眼睛端着门外的脸盆去缸里打水，看见一只蜘蛛悠闲地趴在缸沿上，他心里一阵惊喜，他的爹妈打小就给他讲，早见蜘蛛有喜哩！他不知道这喜从何来，他小心地把那只蜘蛛用扫帚扫在了他的破帽子里，敬神一般地端出了门，倒在了树园子里，还恋恋不舍地趴在树园墙上看了又看。那只蜘蛛在原地停了半刻，掉转那戏剧脸谱一样的脸（大概和张飞的脸差不多），两只眼睛瞪了高戛戛一眼，似乎很不屑一顾，转身钻进了罂粟花丛中。四月的罂粟花叶子已经像孩子的小拳头那么大了，绿茵茵地伸展着腰肢，充满自信地孕育着艳丽的花朵和花朵下面醉人的鸦片骨朵。看着这些，他心里已经非常喜悦，他妈在一边问他趴在墙上看啥，他说看看罂粟花开了没有。那是四月的光景，罂粟花还没有开。他妈骂他傻子，可是他心里还是高兴得很，嘴里没有说，但是心里想：你们早上见了蜘蛛要念叨一天，今天我也终于见了，肯定有好事等着我。
而高戛戛和他的爹妈都没有搞清楚，为什么早见蜘蛛有喜的道理。反正，他们只要在早晨见到蜘蛛，哪怕在中午饭之前见到蜘蛛，他们都会高兴一天，在高兴中期待什么喜事降临在他们的头上。其实，这是先人们为了保护动物，不让人们祸害动物才编出了这样的话语，一边让人们获得心理上的满足，再者让人们有意无意地去爱护生命而已。如果高戛戛明白这些，他肯定会嘲笑他爷见了苍蝇都舍不得打，还要拿上缨刷子，漫天轻轻挥舞一阵，将那恶心的东西客气地请出门外。甚至他爷爷见了屎壳郎也要用扫帚轻轻扫进簸箕，将那东西送出大门外的大粪堆上——还怕饿死这个可怜的生命呢。
那天早晨，他妈给他炖的是鲤鱼汤，他几乎没有喝上两口。他借口太热，就端着碗出了街门。他蹲在门口的时候，呼呼吹了两口，他认定他妈不会怀疑他的举动的可疑性时，转身将一半鱼汤倒进了狸猫儿的碗里，接着他又将一少半倒进了黑狗的狗食盆，然后端着剩下的鱼汤在院子的树下面转了三圈。等到他妈收拾完了早饭的锅碗瓢盆，他的鱼汤已经被狗和猫吃了个精光，他只是象征性地在碗边上呼啦哗啦喝了两口，就进屋撂了饭碗，赶着他的三只羊，晃晃悠悠出门了。
出了门，他打着响哨，将牛皮鞭子在那精光光的路面上打得啪啪直响。他心里想：多少次将自己的饭给他心爱的狗和猫给上一点，都被他妈发现，并且遭到那尕尕脚妈的一顿狠踢，之后又要受到一顿比那尕尕脚踢在身上还难受的教训，总的说来，主要教训内容如下：
——粮食是给人吃的，给狗吃了那是遭罪，给猫吃了那更是遭罪；狗天生就是吃屎的，猫天生就抓老鼠吃的，至于剩了的饭汤，人实在吃不下去了，又不能当剩饭，是可以给狗的。还有，馊了的饭，也可以给狗。
——首先要给狗，狗是给我们家看家护院的。它可以赶走贼娃子，可以吓跑狼虫，可以吓走鬼。但是猫比起狗来，那就差远了，只是一味地吃了睡，睡了吃，有时候可以抓个老鼠，再能干什么？什么也干不了，再就是吃，吃人要吃的东西，那只有剩饭了！所以，猫和狗是不能和人等同的，所以，粮食是不能糟蹋的，要是让猫和狗吃了粮食，就等于人和狗和猫没有区别了。没有了区别，人怎么管狗，怎么管猫？只有不把粮食给猫和狗，才能让狗给你摇尾巴，才能让猫给你念经，这样，你才是主人！
——再说了，粮食就是我们的生命，不省着吃粮食，浪费了粮食，人就没有饭吃，就会被饿死！
——没有粮食我吃鱼！
高戛戛又一次突然反驳他妈。
高戛戛的妈一听这话，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看着这个不小的儿子，竟然停顿了半天。
——哼，鱼！鱼，哪有那么多的鱼！没有了粮食，就没有鱼了！
——没有粮食怎么没有鱼了？鱼又不吃粮食！
——粮食是啥东西种出来的？他妈瞪着眼睛问，胸有成竹地问。
——是地里种出来。
高戛戛自信地盯着他妈的眼睛回答，但他没有发现他妈回答不上来的惊恐和回避的眼神，反而，眼光当中满含答案地微笑着。
——你想想，光有地能种出庄稼吗？
他妈笑了。
——再就是人受苦嘛。
——还有呢？
——粪！猪粪、驴粪、马粪、牛粪、狗粪都要。
——还有呢？
——再不需要啥了。
——你说没有水能行吗？
他妈笑着说，脸上饱含着水分。
——水呀？湖里多的是！
——娃娃，没有水就没有粮食，没有粮食，哪来的人活命啊？我才叫你不要糟蹋粮食！水也不能……
一听他妈还要进一步阐释关于水的问题，高戛戛一溜烟跑了。
高戛戛刚刚到了石羊河的边上，就看见一只兔子蹲在远处的草丛边，他知道这只兔子是早早来到河边喝水的，这正合他想吃个兔肉早餐的愿望，尤其是烧着吃最好。他旋即伏倒在地上，旋起抛肚子，一个石子儿“日”的一声往兔子方向飘去。他赶紧伏平了身子，兔子以为它的上方来了什么敌物，一个箭步弹起，向羊群的方向奔来。高戛戛精瘦的身子在兔子快到了他和羊群夹角的时候，纵身而起。那只兔子活该命尽了，见人猛然立在前面，不得不一个箭步跳进了石羊河。高戛戛没命地跳进了河水，逮着那水淋淋的兔子上了岸，提起鞭杆，在兔子的脑门上轻轻一下，那兔子“吱”地叫了一声，就颤抖着身子，摊开了乱抓乱蹬的四个爪子，呜呼哀哉了。高戛戛三下五除二剥了兔皮，扒了肠肚，燃起了一堆大火，将那兔子挑在一根长长的棍子上面，开始烧起了他理想的早餐。
——戛戛，一个人狗毛乱臭的烧啥哩？
不知啥时候，胡五十六站在他的身后，突然大喊。
戛戛的心里十分不悦：你狗娃子卧到粪堆上装什么大狗的姿势，你不就大我两岁吗？何苦这般挖苦老子！更何况老子还是自力更生的人，又没有吃你胡家娃子的一根草！可是转念一想，毕竟人家是赶在了这个节骨眼上，不好生伺候，恐怕难以摆脱今早被他纠缠的噩运。转而，他的表情从一个眼神开始，变得十分可爱，他那精瘦的嘴脸突然焕发出喜悦的光彩，小小的三角眼散发出聪慧的目光，对着五十六笑开了。
五十六惶惶然看着高戛戛的笑脸，半天缓过神来。
——你笑个球，烤个烂兔子笑个啥？
——五十六，这个兔子是个死烂了的货，烤出来也就看看，我都不吃，你还吃吗？
——那你还笑个球，我吃你那烂东西？我们家一圈的兔子都没有人吃。昨个后晌我爹从沙漠里打死了一只八斤的兔子，我们一家子都没有吃完，我这阵子打出来的嗝还是兔子嗝，我吃你那烂兔子？老子走了！
五十六的眼睛里闪烁着十分神秘的色彩，走了。
高戛戛吃完兔子，发现自己的鞋不见了，他的心里有些慌：这双鞋是他妈刚做出来的新鞋，他都舍不得穿，他爹专门为他锥了牛皮帮子。刚才抓兔子的时候情急之下下河弄湿后，他把那双鞋急忙晒在了河岸的草坡上，可是现在居然连鞋毛也找不到了。他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秒钟的恐慌。于是高戛戛心急之下又忘记了兔子的肉香和今天的好运，忙忙坎坎地开始寻找自己的锥帮子鞋。正在这个时候，身后乱哄哄来了一帮子人，转身一看，原来是他爹和胡喊山等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一看爹那灰不沓沓的脸色，他的脸色立即发生了瞬时的连锁反应，呆呆地怔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你在干啥呢？羊呢？
——羊呢？
高戛戛转身一看不见了羊。
——鞋呢？
高戛戛的脑子里满是他那锥帮子鞋，那牢固的鞋，那散发着新鲜牛皮味道的鞋，那走起路来轻巧得像云一样飘的鞋，那穿在脚上一下让他忘记了身体重量的鞋，让他穿着似乎想走哪里都有可能的鞋，可是现在突然不见了！高戛戛愣在那只烤兔子的面前，不知道该怎么办。关键是这双鞋的后面是他爹那狠笃笃的眼神。结局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丢了这双鞋，一顿毒打是挨定了，尤其是他爹胡喊山，随手抄起个什么东西，对他的身体的任何部位都将是惨重的灾难。
——在这边呢？他的鞋在这边呢？是不是新的锥帮子鞋？
五十六在距离高戛戛有百步之遥的河边兴奋地大喊。
大家跟着五十六的声音来到了河边，他的手里提着那只水淋淋的黑色锥帮子鞋，五十六的表情和动作和早晨的高戛戛提着那只兔子的样子神似。可是，五十六觉得这双鞋要比这只兔子更有意义一些：兔子可以再抓，可以再吃，但是鞋掉在河里的机会不多，糟蹋河水的人更加不多。当然了，糟蹋河水最终受到惩罚的人更加不多！可是今天的高戛戛恐怕是近年来的第一个人了！
没有更多的争议。
高福子领着高戛戛回到了饮马湖村，其余的人跟在后面。
当时的高戛戛只有十岁，他没有反抗，没有辩解，没有对五十六表现出惊人之举，只是在一路上直勾勾地盯着五十六。五十六在前面还幸灾乐祸地笑嘻嘻地应对着高戛戛的目光，后来开始回避，再后来五十六的目光不敢再看这个比他小三岁的孩子的眼睛了。他落在后面越来越远，只是偷偷看着高戛戛的背影，再后来甚至连高戛戛的背影也不敢看了，只是低头看着路。走着走着，五十六终于迈不开他的脚步了。他坐在河边上，想把自己的鞋也扔进河去，他后悔自己的聪明之举，他设想是否和高戛戛和好，提着自己的湿鞋去和高戛戛一起接受村上长老的处罚。但是最终没有选择后一种补救措施。
按照惯例，高戛戛被他爹绑在了村上的那棵神圣的大桐树下面，长老胡八爷手捧着那本黄啦啦的宣纸本子和一条油光闪亮的牛皮鞭子，来到了大树下面。这时候，村上的人已经全部静悄悄地站在了周围。对胡八爷而言，根本就算不上宣读，他对这些条款已经熟悉得像种庄稼一样。因为在他七十八年的岁月当中他见过的这样的场面已经不下十次了，但是只有一次对他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因为自从那件事以后，他就有了女人。因此今天对他说来，仅仅算是宣布，那种宣布几乎是对当年那件事情的回忆一样。因此，他的声音平静得像石羊河的流水一样，没有高低起伏，没有骇浪惊涛，就像说梦话一样，听起来却又像来自远古，让人无声地服从。那声音是无可辩驳和无可争议的权威：高戛戛，十岁，男娃子。不到十六岁，糟蹋了河水。有这双鞋为证。按照祖宗的规矩，十六岁以下的人糟蹋河水，鞭笞三十，喝泥水三碗！十六岁以上的男子糟蹋河水鞭笞五十，逐出潴野泽五十里以外居住！十三岁以下的女子糟蹋河水……
胡八爷苍老的声音中途停下了。停了一阵子之后，他撅着屁股默默走了，人们才知道他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高福子这才提起皮鞭将他的耻辱全部倾泻在了鞭子上，啪——
——妈呀——
高戛戛大喊了一声。
——哥，把牙咬住！
高戛戛的小弟弟高雹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在一边似乎为他哥哥受过。
一只黑色的大鸟从树梢上哗然旋起，又哇哇叫了两声，向西面飞去。
啪——
高戛戛的牙关咬得咯嘣嘣响，他再没有喊妈。而他的妈早就泪水涟涟，五十六的妈急忙扶住了高戛戛妈的胳膊。
啪——
啪——
高戛戛的嘴张开又合上。
所有孩子的嘴张开又合上。
高戛戛的嘴合上又张开。
所有孩子的嘴合上又张开。
所有女人的嘴张开又合上。
所有女人的嘴合上又张开。
男人的嘴角都动了动，又动了动，后来也就不再动了。
十鞭子下去，高戛戛的脸色有些变化，原本黑红的脸色变得煞白煞白。高福子脸色黑紫黑紫，好像喝了烧酒一样。
高雹子站在一边，张大了嘴，一直合不拢。
有人急忙端来了一碗泥水。
高戛戛的嘴张开了，按照惯例，高戛戛妈亲自接过水碗，将那碗泥水倒进了高戛戛的嘴里。其实，大半倒进了高戛戛的怀里，装在了衣服里。
高戛戛一个激灵，黄色的泥水从嘴角流出来，伴随着他大口的喘息，掺和着唾沫，流下脖子，钻进了他那件泛白的蓝色汗褂子里面。后来顺着那蓝褂子的对襟纽扣，一直流到了裤裆里，滴滴答答的液体顺着高戛戛的裤裆流了下来。后来，有人说他的裤裆里是被他爹打出来的尿。还有人骂他爹高福子简直是个二球，对自己的儿子都下得了这样的手，真是个混球！再后来高福子走了。
高雹子三两步窜到树下，哆嗦着手解那绳子。
——哥，疼不疼？
——不疼！
高福子的妈狠狠瞅了高雹子一眼，扶着儿子在众人毒辣辣的目光下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