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方瑜又开始叹起了气，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父女连心，你这头刚出了事，你爸也跟着出事了……”
方瑜的声音很小，但也许因为林蔷对那个词特别敏感，所以还是听得非常清楚。
爸爸？这个词，林蔷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听说了？被埋藏了太久，突然被提及，只觉得非常陌生，好像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林蔷试探性地问道：“妈，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方瑜面有难色：“我…我想说……你爸……”
林蔷一下子就变了脸色，继而别过脸去：“我没有爸爸。”
小时候，林蔷是不懂得记恨的。妈妈总是跟她说，爸爸离开她是迫不得已的，爸爸离开她并不代表不爱她，所以叫她千万不要恨爸爸。
直到她慢慢长大，心里才有了恨意。她不能接受，一句迫不得已，她和妈妈就要被抛弃，她不能明白，如果是爱她的，为什么这么多年来，爸爸一次也没有找过她。
虽然爸爸走了，但这个家处处都是他的回忆。这个房子，大到整个房屋框架，小到室内每个布置，都是爸爸精心设计建筑完成的。厨房里的瓷砖，贴的是妈妈最爱的白玉兰花；卫生间里的瓷砖，贴的是她最喜欢的麦兜小猪。还有她的卧室，床单被罩，窗帘衣柜，台灯书桌，所有的一切，都经由爸爸一手添置。
尽管她和妈妈默契地不再提及，但在林蔷心里，爸爸一直都是不可磨灭的存在。
她不说，并不代表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知道爸爸离开的第二年，他新娶的妻子就给他生了个儿子，取名叫林家希。林家希，也就是林家的希望--他才是备受宠爱的林家子孙，而她叫林蔷，是被抛弃的和母亲独自生活的一朵野蔷薇。
“他的眼睛视网膜脱落，要做手术，有可能会失明，”方瑜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所以他想在做手术之前，见见你。”
林蔷还是扭着脸，赌气地说道：“可是我不想见他。”
“你现在长大了，做什么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也不会勉强你，”方瑜顿了顿，“但我希望你知道的是，你爸的心里确实是有你的，今天我过去看他，你知道他见了我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他说不要告诉林蔷，我怕会吓着她。”
林蔷的眼眶突然就红了。虽然嘴上说不会勉强她，可是妈妈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内心柔软的地方在哪里，知道说什么样的话，最能触动她的心。
或许在父亲的概念里，她依旧是小时候那个爱哭爱闹，还很胆小的女儿，他缺席了她的成长过程，所以在他的心里，她再没有长大过。他并不知道，他的女儿已经成年，已经学会面对很多的风浪，没那么容易被吓着。
沉默很久，林蔷终于还是开口问了句：“什么时候手术？”
【05】
病好之后，林蔷没有回去上课，而是多请了半个月的假，专门去医院照顾父亲。
从准备手术到康复出院，不过短短十几天，林蔷看到父亲的头发白了整整一圈，他躺在病床上紧紧握着她的手，枯槁的皮肤有磨砂的质感，望着父亲脸上丛生的皱纹，她偷偷掉过不少眼泪--亲情，一直是她最大的软肋。
尽管曾经无数次假想过，如果有一天见到父亲，一定要表现得能多狠心就多狠心，一定要把自己的恨意表现得淋漓尽致，可是，当看到不再年轻的父亲默默地躺在病床上，林蔷只觉得没有力气，没有力气再恨起来。
因为手术要提前一天将眼睛封起来，林蔷去到医院时，父亲的眼睛已经是封着的，可是他却说想要摸摸林蔷的脸，用触觉来看看她现在的样子。
13年，整整13年没有过的亲密接触，在父亲的手碰触她脸庞的那一瞬间，林蔷的眼里就不由自主地凝满了泪水，但她依然忍住眼泪安慰父亲：“爸，你不会看不见的，不就是视网膜脱落嘛，医生说这种病例现在很常见，手术也很简单，你一定要放宽心去动手术。”
末了，她还补充说：“就算你真的看不见了，也没有关系。你还有我这个女儿，还有林家希，还有我妈和陈阿姨，我们都会当你的眼睛，好好照顾着你。”
在场的人无不为林蔷的话而动容，但感触最深的，还是方瑜。
对于方瑜来说，林蔷这次能答应她过来看林钧和，已经非常难得，她没想到女儿还愿意说这些令人欣慰的话。只有她最清楚从小就没有父亲这个事实对林蔷的影响有多大，小时候只要看到任何涉及父亲这个角色的东西，林蔷总是会偷偷难过，在原本应该尽情欢笑的年岁里，因为没有父亲，林蔷总是没有办法展露欢颜。
虽然方瑜不曾对女儿明说，但她的心里一直对女儿有愧。当初林钧和因为家族压力抛弃她和女儿固然有错，但方瑜知道其实自己也有错，如果当初她愿意妥协，愿意放弃事业回来给林家生个男孩，那么林蔷现在拥有的，就是一个幸福完整的家。
“林蔷，你有没有怪过妈妈？”坐在手术室外，方瑜突然感慨地问。
林蔷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愣了愣，但继而又搭过妈妈的肩膀说道：“怪什么啊，在心里时刻恨着一个人那得活得多辛苦啊，我干吗不放过自己，也放过大家呢？”
她的这句话不像是在回答妈妈的问题，倒像是自发感慨。
其实对于医院这个地方，林蔷的心里一直是有排斥的，这股浓浓的消毒水味，永远是黑暗的载体，夹带着死亡的信息。如果可以，她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嗅到这种味道。
这世上有个听来便很残忍的词，叫一夜长大。
林蔷曾经以为，父亲的离开会让她一夜长大，然而不是，真正让她含着眼泪成长起来的，是外婆的离世，那个一羹一匙地将她喂养大，世界上最爱她的人的离世。
她的外婆死于癌症，咽喉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然后癌细胞很快地扩散至全身，进去医院没几天，外婆就被病痛折磨得几乎不成人样。那时小小的林蔷趴在医院的病床上，紧紧握着外婆的手，不断重复地呼唤着外婆，眼泪蔓延。
外婆已经睁不开眼睛，林蔷不知道外婆还能不能听到她说的话，但外婆一直都在虚弱地呢喃着：“蔷蔷，你要乖乖的，蔷蔷，你要乖乖的，乖乖的……”
她寸步不离地在外婆的病床边守到了最后，直到外婆放开了她的手。护士小姐拉起白布盖过外婆的头，要将遗体运走，她便追在后面失声痛哭，不让她们把外婆带走。她在走廊外一直追一直哭，直到最后被妈妈拽住，跪在地上磕破了膝盖。
好多年了，再次想起来，林蔷心里的压抑依然如此明显。
那种忽然之间明白生命的苍凉，然后含着眼泪去接受的感觉，突然也在她的心里清醒。这些天，她想了很多这些年发生的事，还有这些年身边的人。人事纠缠，纷纷扰扰，那些人来了又走了，爱了又恨了，往复不息。
一夜长大虽然残忍，但是只有经过破茧的痛，才有成蝶的美。
【06】
再回来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
因为短暂的消失，林蔷一回到教室，就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围着向她嘘寒问暖的人不少，不过最惊心动魄的，还是杨子送给她的“见面礼”。
“林蔷你看，这是什么--”
随着杨子的一声吆喝，林蔷抬头望过去，瞬间被吓得瞪大了眼睛，因为杨子正用手提着一只壁虎的尾巴，做出要向她抛过来的姿势。
下一秒，林蔷拔腿就跑。
“壁虎是益虫你怕什么，你跑什么呀--”杨子一边说着一边向她追过来。
“救命啊！！”天知道她有多害怕这种东西。
杨子你个变态没有一样东西是玩得正常的！林蔷一边怨念一边拼命地跑，终于，当她随手拽住一个人躲在他身后的时候，杨子停下来了，空气也僵住了。
林蔷慢慢察觉不妥，抬头一看，才发现她拽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尹轩然。
很明显，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恶作剧。林蔷顿时就拉下了脸，然后一把推开尹轩然，生气地说了句“无聊”，接着便快步走开了。
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她恰好碰到肖子浩，便让他陪她一起上七楼楼顶吹吹风。可是不到一会儿，尹轩然也跟着走了上来。
“林蔷，你还好吗？”尹轩然走到她的面前，语气沉沉地问。
林蔷轻蔑地笑了笑：“托你的洪福，我还死不了。”
“林蔷你别这样说，你听我解释。”尹轩然伸手想拉她，但又尴尬地收了回来，“当时那样的情况，我真的没有办法，可是我真的不想伤害你的--”
让人惊愕的是肖子浩就这么朝尹轩然的脸上挥了一拳。
这是肖子浩不曾在林蔷面前表露过的样子，大概就是他打架时的真实写照，目光凶狠，拳头坚硬，下手的时候，连关节都会跟着发出声响。
“尹轩然我真他妈的瞧不起你，你除了会让她难过还会干什么？当时林蔷那样求你，你竟然还是选择听卫晨的，你知不知道，你一针下去可能会毁了她一辈子！还有事后，她全身是伤，病还没好就去医院照顾她爸，她一个人在医院担惊受怕的时候，你在哪里？你有没有给过她一点儿安慰？你就只是在呵护着你的小女朋友温婉！”
肖子浩就这么一针见血地全都说破了，甚至连尹轩然和温婉的事也抖了出来--温婉，也就是那天晚上和尹轩然一起进客房的那个女孩子。
此刻尹轩然的神情满是惊愕，他一直以为林蔷不知道他和温婉的事。倒是林蔷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从肖子浩口中再次听到这些，她竟然一点儿也不激动了。
也许正应了张小娴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同一个人，是没有办法给你相同的痛苦的。当他重复地伤害你，那个伤口已经习惯了，感觉已经麻木了，无论再伤害你多少次，也远远不如第一次受的伤那么痛了。
对于林蔷来说，她的这颗心，已经千疮百孔，千锤百炼了。
“林蔷你怎么会知道--”尹轩然诧异地追问。
“我知道，你肯定以为当时我和肖子浩在房里，没时间理你。”林蔷顿了顿，“轩然，原来你不曾懂我，也不曾信任过我。其实，很多事情我心里都非常清楚，我不说，并不是因为我不知道，而是因为我不想伤害你。”
尹轩然紧张起来：“我和温婉，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要再解释了，我们都放过彼此，好吗？”林蔷打断道。
接着她转身一边掰着栏杆上的铁锈，一边平静地说：“轩然，其实你抽不抽烟，混不混帮派，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为什么要这么折腾自己妄图改变你呢？你看，没有我，你过得多自在啊。我不像其他女生，可以那么迎合你，我怕你变坏，不想你变质，我是想让你开心的，可结果却总是把你搞得很累。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不配吧。”
这么长的一段话，林蔷说起来却一点儿也不含糊，不卡壳。大概是因为早在医院的时候，她就已经认认真真地思考过了吧。
从前她最害怕与人钩心斗角，最不懂与人争夺东西，可是因为尹轩然，她使了一次心计让卫晨被开除，也看了一场丑陋的报复之战。如今她回来了，是时候结束这一切，她不想再一步步深陷，直到自己都讨厌自己。
得不到的，就挥挥手吧。林蔷出神地望向了远方。
尹轩然终于不再说话，他落寞地蹲下来，把头埋进了膝盖。
【07】
“你快实话告诉我，肖子浩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林蔷去找肖子浩的一个手下问这句话的时候，肖子浩已经消失了好几天。自从那天晚上在七楼楼顶见过面之后，他就再没有出现过。
“不能说，真的不能说。”那位男生很为难，“浩哥会打死我的！”
林蔷无奈地翻翻白眼：“你现在不说，等我找到他，一样叫他打死你！”
横竖都是死，男生知道再挣扎下去也拗不过林蔷，于是一咬牙一跺脚：“好吧，死就死，反正如果不告诉你的话，浩哥的伤也算白受了！”
“什么？肖子浩受伤了？”林蔷惊讶地追问。
“对，浩哥因为那次救你，跟卫晨杠上了，卫晨叫人打他……”男生说道。
肖子浩和卫晨做兄弟这么多年，未曾因为一个女生搞得互相交锋，可是这次因为林蔷，肖子浩多次惹怒了卫晨，最终导致了他们两人关系的恶化。
在林蔷请假的那半个月里，卫晨也找过肖子浩算账，这次只是战争的延续。
肖子浩重情重义，知道是自己对不起卫晨在先，所以对于卫晨的出手几乎是毫不反抗，结果自然就是被打得非常狼狈，像这次，都严重到要请假养伤了。
林蔷去到肖子浩家时，他还可怜巴巴地躺在床上，见林蔷进来，才下了床。
林蔷故意别过脸，有些怄气：“你有没有怎么样啊？”
“没事啊，死不了。”肖子浩的声音有些喑哑，好像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一样。
林蔷抬起了头，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肖子浩贴着胶布的额头，再一看，他的手上、腿上，能够看到的地方，几乎都涂了大片大片的紫药水。
“疼吗？”林蔷不经意地问出口。
“疼。”肖子浩点了点头。
林蔷瞬间就红了眼眶：“知道疼干吗还学人家打架？”
“没办法，护花使者不好当啊。”肖子浩笑笑说。
“都伤成这样了还开玩笑，不理你了。”说完林蔷作势要走，可是肖子浩突然就这么从身后抱住了她，紧紧地，一动也不动。
他的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在她耳边小声说：“林蔷，不要走，我的脚也很疼啊。”
林蔷的眼泪再也刹不住，稀里哗啦地掉下来，砸在肖子浩的手背上：“肖子浩，你这个笨蛋，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这么傻？”
肖子浩还是傻傻地笑，把脸转过去亲昵地贴着林蔷的脸：“林大侠，看在我打得这么辛苦的分上，给个吻奖励一下好不好……”
“无赖。”林蔷赌气地说，但话音刚落，就被肖子浩封住了唇。
他对她的感情，未曾试过这么大胆直接，以前他顶多只敢在嘴皮子上占她一点便宜，可是这次，就算心里不确定她是不是会推开，他还是想试一试吻她。
是的，他很无赖，可是这个无赖从喜欢上那朵小蔷薇的那天起，就心无旁骛地守护着她，为她流过血也流过泪，只希望有天她能回头看到他满满的爱。
林蔷并没有推开，她的双手放在肖子浩的手臂上，有丝丝的颤抖。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走进自己心里的呢？林蔷不知道，也许是很久以前，比如第一次见面他在卫晨面前维护她时；也许还没有多久，比如他抱着她在马路上狂奔时。
可是这一刻她知道，她是真的喜欢上肖子浩了。
那天日落的时候，肖子浩带了林蔷去看海，那片海就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
他们沿着斑驳的沙滩一路慢行，抬头仰望天空中飞翔的海鸟，海风一遍遍地吹起林蔷的长发，而肖子浩则一遍遍地用手指帮她理顺。后来走累了，他们就在沙滩上坐下来，海水慢慢涌到脚边，他们就这么互相依偎着，安静地聆听海浪声。
“林蔷，你觉得我们这样像不像几十岁的老夫老妻？”肖子浩笑着说道。
若是在平时，肖子浩这样说，林蔷肯定得跟他斗嘴一番，可是此时此刻，她非常舍不得破坏这安宁的浪漫，于是她感叹道：“要是可以一直到老，该多好。”
“傻瓜，当然会一直到老。”肖子浩说着，搂住了林蔷。
林蔷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了肖子浩。人们都说永远太遥远，她不知道未来还会有多少变数，她只想好好记住这一秒的真实。
【08】
教师公寓的楼下，又长出了一批新的向日葵。
以前的那些已经凋落在那场疯狂肆虐的暴雨中，而这些是林蔷和肖子浩重新种出来的。尽管曾经对感情失望过一次，但林蔷对向日葵的喜爱依然没有变。她想，向日葵曾经鼓励她勇敢去爱，如今她依然可以勇敢去爱，就像不曾受过伤一样。
她是决心要跟过去告别了，可是过去的一些人和事还是纠缠着她。
这天中午，林蔷一个人在学校食堂吃饭，温婉竟跑过来找她。林蔷还是有些讶异的，虽然她偶尔见到尹轩然和温婉在一起，但她和温婉没有过任何接触。
“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温婉站在林蔷面前，表情有些为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