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长贵把一盘绳子丢在地上，边讲解边示范。冯成杰乐了。“探身取物”，不就是“飞马叼羊”吗？他当马倌的时候，常和伙伴们去参加草原上举行的这种竞技游戏。飞马叼羊的玩法并不复杂，参与竞技的人，从同一个起跑线骑马出发，策马奔向放在前方的目标物——一只绑起来放在地上的肥羊。谁第一个赶到，并能在策马疾驰而过的瞬间，人不离鞍，拾起地上肥羊，驮在马背上，那只肥羊就归谁所有了。为了能在叼羊比赛中取胜，冯成杰和伙伴们，常把旧棉袄丢在地上作目标物，用来练习飞马叼羊。如果说乘马射击和“捋杆子”枪法的要领大同小异的话，那么，探身取物和飞马叼羊的一切都同出一辙。
练习开始了，士兵们取下挂在马鞍上捎行李的绳子作目标物，从停马拾物练起。有几个士兵想直接练走马拾物，有人从马上摔下来，被摔得手伤脚崴、鼻青脸肿。
冯成杰有了飞马叼羊的功底，学探身取物，不在话下。他做了几个停马取物，复习了一下基本功，就直接练起了飞马取物，没几个来回，他就做得跟虎连长不相上下。和梦中不同，每次他都能很轻松地拾起丢在地上的那盘绳子。
士兵们按照连长教的要领各练各的。虎长贵盯着冯成杰看了一阵，摆了一下头，牵着他的战马走向训练场外的一块沙地。冯成杰会意，虎连长又要给他开小灶了，就拉着马跟了过来。
“今天，咱们再学个‘战马救主’。”虎长贵说着翻身上马，跑进了沙地，跑着跑着，他佯装落马，那战马立即停蹄，扭头回到他的身边，用嘴撕着他的肩膀，帮他站起。
冯成杰知道，铁雪马暂时做不到这一点，于是，就取下捎行李的绳子，一头拴在马嚼口的铁环上，一头拴在自己的胳膊上，跨上马背，跑进沙地，当他佯装落马后，铁雪马拖着他跑，不大声发令，不使劲拽绳子，它就不肯停下，更不会自动回到主人身边。连续试了几次，都如此。
冯成杰问：“怎么才能叫马自己回到主人身边来？”
站在沙滩上抽旱烟的虎长贵，理了理络腮胡子，抬脚在鞋底上磕掉烟灰，挥着烟袋说：“马通人性。自己琢磨去吧！”
三
这天吃过午饭，出饭厅门的时候，在营房大门口上哨回来的警卫兵递给了他一封家信。看信封上的字迹，就知道是弟弟成英写的。回到宿舍立即拆阅，信上的文字排着队跑进了他的眼目：
“亲爱的哥哥：爹妈和珍玉姐都好。上次信上提过的事，已经被祁家外公和祁家二舅给了结了。先是外公骂走了替朱家来提亲的缑镇长，后来，又派人把二舅的来信送到了朱家。朱参议长看过信可吓坏了，赶忙跑来向外公道歉，打躬作揖地哀求：“老太爷，请饶了我吧！动摇军心的罪责咱可担当不起。请老太爷高抬贵手，给二老爷递个话，就说我朱某人知罪了，求他千万不要向上级法院起诉我！”信上还写了一些细节，把相关的人和事都写的活灵活现。
冯成杰看过信，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李珍玉又亲亲切切地回到了他的心里。他自言自语地说：“没看出来，成英这小子还有点文才！”
看完信，冯成杰心里轻松了，瞌睡也来了，他倒头睡在床上，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亲人：爹妈、珍玉、弟弟的面容，挨个儿浮现在她的眼前。他开始揣测他们现在在想啥、做啥。想着，想着，进了梦乡。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家乡，见到了许多熟人，可大家只望着他笑，都不跟他说话。走进家门，屋里屋外都不见人。他来到后院，看见两口猪在槽里吃食，一群鸡在地上刨土，却不见母亲的身影。他到地上去找父亲，树上的叶子苍翠欲滴，一渠清水潺潺流淌，田里的麦子黄了，遍地金波荡漾，糜谷正在抽穗，随风滚着绿浪，水渠对岸的荒滩上，一群他很熟悉的牲口在吃草，有拉磨的黑骟驴，套车的大青马，耕地的黄犏牛，他的坐骑枣红马也在其中，但远远近近仍不见一个人影，没找见父亲，忽忽悠悠的来到了饮马河镇，走进了学校。学校里所有的房间都门上锁、窗紧闭，整个校园空无一人，他很失望。就在这时候，他隐约听到了鼓乐声，循声而来，鼓乐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不知不觉来到了诗书庄的祁家大门口。祁家院里院外披红挂彩，人来人往，一派办喜事的景象。他挤进站满宾客的院子，看见祁玉龙正和他的新娘拜天地。那新娘腹部微微隆起，好像已经有了身孕。突然刮来一阵风，刮掉了新娘的红盖头，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新娘竟然是已经亲亲热热回到他心里的李珍玉！“不行！”他撕心裂肺的大声喊叫着跳起来。他喊醒了自己，睁眼一看，屋子里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他伸手摸摸胸前，那个小巧的金链玉菩萨还在那里，心静了许多。“醒有所思，睡有所梦”，仔细想了想，可能是他害怕失去李珍玉，才会做这样的梦。他自己安慰自己，梦总归是梦，梦里的事不可能发生。但他心里还是觉得憋闷。这场梦把他的睡意冲得一干二净，拿起一本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于是，把书扔在床上，往挎包里装了个玉米面窝窝头、几根胡萝卜，信步朝马厩走来。
这些天来，每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去后营伺弄铁雪马，借此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排解内心的烦躁。他给铁雪马梳鬃理毛，给铁雪马喂草加料，和铁雪马说话；牵着它去营房外面散步，给它洗澡。他每次去马厩的时候，总要带上特意留下的一块馒头或是一块玉米面发糕，让铁雪马独自享用。以至于那匹铁雪马，一天不见冯成杰，就叫个不停，惹得马夫们说闲话，也惹得从后门换哨回来的士兵，见了他就打趣：“冯排副，快去吧，你的情人想你啦！”
动物都是记吃不记打，马倌们常用奖励食物的办法训练坐骑，让它听话。用这种办法调驯铁雪马学会战地救主，一定没问题。下午，还是他的休息时间，他打算立即去实施他的计划。
冯成杰来到后营的马厩，可是这里既不见人，也不见马。他才发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这时节，马夫还在城外小河里给马饮水洗澡呢。于是，他站在马厩前的树荫下等待，心思不由自主地又回到了梦里。
唧唧啾啾的鸟叫声引得他抬头四望，看见老槐树的枝子上，一群小鸟正成双成对地嬉戏歌唱。有的亲昵的偎依在一起，轻声喃喃，似乎在相互倾诉心中的秘密；有的扇动着翅膀双双起舞，高声歌唱，似乎在用歌舞赞美他们的生活的美满幸福；有的相互梳理羽毛，似在拥抱；有一对刚飞来的小鸟，正口对着口交换食物，似在亲吻。冯成杰突然觉得自己的嘴唇上泛起了一种暖暖的甜蜜，进而觉得有个温暖、芬芳、柔软的身体贴近了他的胸膛。亲身体验过这种感觉的情景，又重现在他的脑际：
就在他被抓壮丁的五天前，他乘空回了一趟家。傍晚，他要返回牧马场，李珍玉送他离开了家。路上，他的手不时地朝衣兜里摸，那里装着一对和田羊脂玉镯。是伯父送给他的。伯父把镯子送给他的时候说，“我这辈子，除了驯马就是放马，一直穷得叮当响，不想连累另一个人也跟着我受穷，未曾给它派上用场。现在老了，用不着了，给你吧。有了心上人，就给她戴上。”今天，到了该把它送出去的时候了！但是一肚子话，不知道从哪里开头说起。
李珍玉的手也一直放在衣兜里没拿出来过，也好像有话要说。
走啊，走啊，李珍玉叹了口气说：“哎！朱家又派人来提亲了，真烦人！”
“你爹是啥意思？”
“你说呢？”
“你爹要答应了朱家，我就出家当和尚去。”他说。
她停住了脚步说：“你要娶了别人，我就去当尼姑。”
“你爹离不开你，我爹我妈也舍不得把你嫁给别人。”
“我是姨妈拉扯大的，也舍不得离开姨妈姨父。”
一路说着话，走到了饮马河大桥上，他们停住了脚，他拉起她的手，掏出玉镯给她戴，还轻声唱起了山歌：“把玉镯镯儿戴在了你的手上，把可心人儿拴在了我的心上！”戴好镯子他说，“天晚了，你回吧，爹妈会担心的。”
李珍玉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绣花荷包，取出了一个小巧玲珑的金链玉菩萨，挂在他的脖子上说：“今天我用金链子拴住你啦！菩萨作证，今生今世不许你再变卦！”然后，她把金练玉菩萨塞进他的衣领，给他系好纽扣，用饱含深情期盼的目光盯着他的脸，轻轻地说：“有空就回家来看看，人家想你嘛。”
这一刻，他强烈地感觉到，她身上特有的那温暖芬芳的气息扑向了他，包围了他。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他四处看看，确认在他目光能及的范围之内，除了身边的这匹马，再没有第二双眼睛能看见他和她，于是，他伸开双臂，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轻轻地说：“我更想你！”
他打算与她亲吻，可低头一看，见她用惊恐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便把紧张得有些发僵的嘴唇，放在她光滑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就在他的嘴唇触她的额头这一瞬间，他嗅到了或者是尝到一种很香很香、香得浸入了心脾的特殊气味，他的心开始陶醉。他连连吸气，抬头寻找香气的来源，看见李珍玉闭着双眼，仰起下巴，还在等他。于是，他把嘴唇再次伸了过去。他立即感觉到她温暖的双唇是绵绵的，香香的；她的舌尖小鱼儿似的游到了他的嘴里，不仅是香的，而且是甜的，香得如花如酒，甜得似糖似蜜！那温暖、香甜感觉，像一股电流，传遍了他的全身，透进了他的心肺，他觉得他在喝天赐的美酒，全身都渐进陶醉。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与异性两心相悦的亲密接触。那充满真爱的热烈亲吻，那无法言表的感受，已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记忆里，至今不论出现在回忆中，还是出现在梦里头，仍然是那么温馨，那么甜蜜。然而，他心里明白，要在现实中重新体验这一切，只能等到把日本鬼子彻底打败，和心爱的人重新团聚之后。
一对鸟儿引来的温馨甜蜜的回忆，驱散了烦梦带给他的烦躁，心里豁亮了许多，他想，与其在这里干着急，白惆怅，不如利用这点功夫，再去学点新本事。
暂短的军旅生涯，使他懂得了这样一个道理：一个人不论他武艺多精，智慧多高，勇气多足，都只是匹夫之勇。只有把一个连、一个营、一个团、乃至一个师、一个军的匹夫之勇凝聚起来，使之成为兵众之勇，并能用为所用，这才是军人真正的本事。于是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走，看书去！”他迈动脚步，朝宿舍走去。
冯成杰哪里知道，此刻在千里之外的故乡，李珍玉也站在饮马河桥上，遥望着东方哭泣抹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