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1953年的阳历7月中旬，学校放暑假的那天，冯成英两口子正在办公室里拾掇准备带回家看的书，学校传达室的校工给他们送来了一封信。信是半个月前从沈阳寄出来的。冯成英看完信长吁短叹地满地踱步，李珍玉看完信木愣愣地坐着半天没有说话。
冯成英问：“咋办？我哥要回来了，我真觉得没脸见他！”
李珍玉说：“我也不知道见了他该说什么，月圆也该回来了，尤其是当着孩子们的面，真不知道把脸往哪里搁。信上说顶多半个月他就能到家，他到家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到底咋办？”
冯成英想了好久说：“这样吧，我们出去转几天吧，先避开这一次，等孩子们大了，我们都老了，就不怕抹不开面子啦。”
他们回到家没说什么，第二天早晨，对父母说要去县上参加学习，两个人各提着一个提包，离开了家。
这时候，戈壁绿洲上的人们，还沉浸在分得土地，获得夏粮丰收的喜悦中，大家正忙着作务秋庄稼，盼着有个好天气，让土地给他们带来更多的胜利果实。然而，老天偏偏不赏脸，就在冯成英夫妇离开家的第二天，刮起了冷飕飕的东风，接着下起了瓢泼大雨，连刮带下闹了一天一夜。秋庄稼有的倒伏了，有的变黄了，损失暂时无法估量。风停了，天渐渐放晴，而南边的祁连山，还笼罩在乌云之中，夜晚还能看见一道道闪电。“风刮一条，雨落一方”，这征候表明，山里还在下暴雨。将军里村的人们不约而同地作出了这样的预测：“又要发山洪啦！完了，饮马河大桥保不住了！”
第二天早上，许多人跑河边来看究竟，冯大仓也在其中。洪水果然来了。人们看见，水流已经溢出了河床，溢满了河谷，洪峰来了，水头一浪高过一浪，像接连被推倒的城墙，以万马奔腾之势，雷霆万钧之力，汹涌而来。第一道大浪卷过，饮马河大桥还露着桥面。第二道大浪扑过桥面，随着咔咔嚓嚓的断裂声，用合抱粗的整根原木造成的桥面，像块巨大门板，被巨浪高高托起抛向空中，又狠狠地甩进浪谷，等桥面再次被抛出水面时，已变成一根根原木，卷在激流狂浪中，飘飘忽忽远去了。
就在顺流而下的原木还清晰可见的时候，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由北面驶来，停在了河岸边。车上下来了三个军人，和站在北岸上的人们握手说话。其中的那个高个军人，一下车就向站在南岸上的人们挥手，而后把手拢成喇叭状大声呼喊。百十丈宽的水面，模糊了人们的视线；波涛的怒吼，盖住了他的话音。尽管十八年了没见过面，但站在南岸上的冯大仓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喊话的人就是他的大儿子冯成杰！他可能在喊：爹，我回来啦！于是，他挥手应声：“儿子，我看见你啦！”
军人们和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走上了残存的用块石砌成的桥头，比比划划地说了一阵话，高个军人再次向南岸上的人们挥手呼喊，然后上了车，向北走了。看得出，他们是想走捷径，没想到会遇上桥毁路断的阻隔，又绕回到县城去了。那里的石山之巅，有一座不受洪水侵害天生桥，可以过河。
二
没错，高个军人就是冯成杰。离家十八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把脚步踏上故乡的土地。那年，云南剿匪还没结束，他又奉命带兵奔赴抗美援朝前线，回家看望父母的梦接着又做了三年。
吉普车返回头在一条蜿蜒的乡间大车道上颠簸前行。路面布满水洼和泥坑。司机在专心致志的开车；怀抱药箱的秦医生，欣赏塞外风光的兴头已过，倦怠的眯眼欲睡。只有坐在后座上的冯成杰，依旧挺胸坐着，顾盼着车窗外的一切，故乡的一草一木、一景一物，在他眼里都像亲人一样亲切。
太阳渐渐升高，似一盆烈火，烤碎了长空白色的云朵，使它裂成了鱼鳞般的碎片，散布在烈日四周。
车子穿过了饮马河镇，驶上了蜿蜒东去的车马道。一个个遍布农舍村落，一块块铺金叠翠的农田，闪向车后，车子调头向南，驶进一片地势渐高的荒原。啊！司机看清了来时因天光暗淡没看清的景物，发出了一声惊叹，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医生，也把目光投向了窗外。这里遍生红花如炬的红柳，远远看去，风吹林动，好像高举旌旗、挥动兵器的百万雄师，正在列阵鏖战。车子翻过红柳迎风傲立的沙岗，再次驶上了浩瀚戈壁，在正午灿烂的阳光下，面前展现出一幅别具一格的大漠风光。
一条大路直上苍穹。正前方，祁连山的群峰，还笼罩在洁白的云山之中，似擎天柱屹立天边，显得更加巍峨遥远；东方的地平线上，呈现出一道洁白透明滚滚气浪，高达丈余、宽则无边，如薄雾贴着地面翻滚，似湖水在微风中荡漾；近处，大地上布满了黛青色的碎石，使戈壁显得更加空旷寂寞。车子开进了一片洼地，面前出现了一片顶着鲜艳花朵的绿色植物，看到了徜徉绿色间的黄羊、骆驼，顿时，苍茫大漠也显得有了生机。
“噢！”吉普车开出了洼地，司机指着东南方发出了一声惊叹，“那是什么地方？像画儿一样！”
大家放眼看去，只见前方出现了一面波光粼粼的大湖。湖的彼岸，梧桐挺拔，翠柳婆娑。傍水的山上，苍松翠柏掩隐着一座座高低错落、红墙黄瓦的庙宇和亭台楼阁。湖面上，一双双天鹅翩跹戏水，一群群水鸟翱翔翻飞；湖这边，一群群黄羊，一峰峰骆驼，朝着那诱人的青山绿水，奔驰而去。美妙的景物，随着湖面波光的闪动，色彩时浓时淡。
两个初访大漠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如诗如画的景物，都感到诧异，好像在问：在江南才能见到的湖光山色，何时落户到苍茫大漠来了？
吉普车开进了一片洼地，前面的高坡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仙境般的湖光山色暂时隐去，大家回过神，赞叹、议论。
司机说：“真美呀！仙境一般！”
医生说：“那是县城吧？都说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没想到还有这么美的地方！”
司机反驳：“不对，首长说过，县城在西面，那景致在东南。我们来的时候，怎么没经过那个地方？”
冯成杰只笑不作声。
吉普车开出了洼地，东南方的美景不见了，呈现在大家面前的，仍旧是云遮雾罩远山，似湖水荡漾的气浪，还有受惊奔跑的骆驼、黄羊。司机和医生都感到失望。
司机问：“湖啊，树啊，哪里去了？”
医生疑惑不解：“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冯成杰笑道：“你们上当了，上了大自然当！那不是实景，是幻景，就是书上说的海市蜃楼。夏天刚下过雨，阳光特别好的时候，来到戈壁腹地，偶然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象。”
“噢！万幸，我们总算赶上了，看到戈壁上十年难遇的海市蜃楼了！”医生恍然大悟。
司机咋舌赞叹：“啧啧，真是太神奇了！就是消失得太快了！”
冯成杰感到非常自豪：“你们在别的地方见过这样的景象吗？所以我说，走遍海角，还是家乡最好！”
说话间，吉普车开上了一条东西走向、横贯戈壁的沙石公路，掉头向西，再次奔向地平线上显出一抹绿色的饮马河绿洲。
三
乡下人吃过午饭的时候，那辆吉普驶进了将军里村，开到那座门前有照壁的老宅院门口停下。冯成杰第一个下车，他大步流星走进院门喊道：“爹，妈，我回来啦！”
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冯大仓、祁芳菊，听见汽车的马达声就走出了屋门，看见一位军人喊爹叫妈走进了院子，都高兴地迎了上来。
冯成杰走到父母面前，双膝跪地，边磕头边说：“爹，妈，儿子不孝，离家十八年了，今天才回来看望二老。让爹妈常为儿子操心，儿子对不起二老，儿子给你们磕头了！”
祁芳菊泪水成串溢出眼眶，迎上来抱住儿子，捶着他的脊背哭道：“你个坏东西，你怎么今天才回来？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还有爹还有妈吗？你个坏东西……”
“妈，儿子天天都在想您，想家里的人！”冯成杰哽咽道。
“行了，行了！儿子身在公门不由己嘛，回来了就好。快站起来吧！”冯大仓扶住妻子，拉起儿子，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说：“听工作组的同志说，我们在朝鲜打赢了，我估摸着你该回来了。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媳妇呢？怎么没一块儿回来？”
冯成杰边替还在唏嘘的母亲擦眼泪边说：“她还在昆明上班呢，我急着回来见爹妈，怕她一时半会赶不到，我就先回来了。”
冯大仓不满的皱了皱鼻子没说话。
冯成杰对站在身后的两位军人说：“二位，对不起，怠慢你们了！这位是秦医生，这位是司机小林。”
两位军人放下手里提的大包小包，向两位老人敬礼：“大叔大婶，你们好！”
冯大仓走过来，拉住两位军人的手说：“好！好！你们把日本鬼子赶走了，让国家独立了；把蒋该死打败了，让我们翻身了；把美国鬼子打垮了，让我们安生了；把恶霸地主斗倒了，让我们分到土地了，好日子开头啦，我们舒心很！请屋里坐吧！”
主宾进屋坐下，冯大仓忙着沏茶，和客人寒暄。
冯成杰搀着母亲坐在炕沿上。祁菊芳两眼盯着儿子上下打量，抚摸着他额角上的伤疤说：“我儿子脸上都有细折子了，变老成了！这里怎么多了个记号？”
冯成杰拉着母亲的手说：“妈，再老成，我也是您的儿子！那是我打仗挂了彩留下的伤痕，不疼不痒，没事！”
冯大仓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问道：“你们是从哪里赶来的？从朝鲜吗？”
冯成杰说：“我们的部队回国了，开到兰州休整待命。我们是从兰州赶回来的。”
冯大仓又问：“怎么还带着个医生，你哪里不对劲吗？”
冯成杰说：“今年春天，我在朝鲜打美国鬼子的时候受了点伤，就被送回国治伤来了。我怕二老担心，没敢在信上把这事告诉你们。”
祁菊芳两眼盯着冯成杰上下看，急切地问：“伤着哪里了？伤重吗？”
冯成杰摔摔胳膊，拍拍胸膛说：“没事，一点小伤。今年元月，我奉命带领弟兄们，把美国鬼子的一个机械化师，堵在朝鲜春川的一条大山沟里，跟他们干起来了。我们用手雷、炸药包、无后坐力炮，打烂了敌人的一百多辆坦克和自行火炮，我们打的敌人没办法前进，美国鬼子就派飞机朝我们的山头阵地上扔燃烧弹，大火扑进了指挥部，把我的脊背舔了一下，舔掉了几块皮，现在已经好了。”
秦医生说：“冯军长的脊背被烧伤了，经过治疗，恢复得很好。现在，只剩下指头蛋大的几处小伤口，正在生新肉，长新皮。他本来还应该留在医院里继续治疗，可听说他们的部队回国了，他说啥也不在医院住了，非要跟着部队来西北，医院就派我陪护他，先到了兰州，又到了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