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成杰也回来了，可是军营里很少见到他的身影。据师机关的人说，自从收到张乃良带去的家信，冯成杰就像变了一个人。成天黑虎着脸，身上就像绑满了炸弹，变得空前的爱发脾气，爱训人。干部们都不敢拿琐碎事去招惹他。据警卫员说，撤回基地后，他时常待在屋子里，看着天花板发愣，一坐就是大半天。宋琼也没敢去招惹他。
这天傍晚，脸瘦了一圈的冯成杰，走进宋琼的房间，随手关上门说：“你这里是机要重地，没人打扰。我想和你聊聊。”
宋琼递上一杯普洱茶：“有啥话，请讲吧！”
冯成杰端着茶杯吹了吹，没喝，就把茶杯放在了桌子上，长吁了一口气：“今天，本人是来向你咨询婚姻问题的！”
“你，你在说梦话吧？”宋琼吃惊不小，睁圆了美目，竖起了睫毛，“你是成过家的人，向一个单身女子咨询婚姻问题，这不是开玩笑吗？”
冯成杰说：“我没说梦话，也没心思开玩笑。我媳妇改嫁了，嫁给我弟弟冯成英了！是你捎给我的那封信上说的。”
宋琼更加吃惊，稍稍定了定神问：“你们不是爱得很深吗？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在那战乱年月，什么事不会发生？我十年了没给家里写信，传回去的消息都说我死了，第七集团军把我阵亡的通知书都寄到我家里去了，我已经成了享受后人香火的孤魂野鬼了，她还能守着一个‘死了的人’过日子吗？”
“哦！到了新五旅，你还是没给家里写信？”
“是啊，这要怪就得怪那两场可恶的战争！我的家乡一直是国民党的统治区。刚参加八路军，使用陈泽化名的那几年，组织上规定我不能跟任何人有通讯联系。我是想寄信不能寄；到了新五旅，禁令取消了，但我既怕连累亲人，又怕从我这里露了馅，给老方、祁师长他们带去麻烦。我是能寄信不敢寄。打老蒋的这几年，我更怕连累家人，不想让亲人们为我戴上顶“共匪家属”帽子去受罪，更是想寄信不敢寄。家里从各方面得到的消息，都说我死了，县上把抗战烈士匾都挂到我家门楣上去了，媳妇能不嫁人吗？”
“自古道‘忠孝难两全’。看来国事家事也难两全啊！”宋琼感叹道，“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还能咋办？我想通了，只能承认现实。我给家里写了一封长信，表明了我的态度。我说了，发生这样的事不能全怪你们，咱们还是一家人，成英、珍玉和你们的孩子，永远都是我的亲人。你们就安心过好日子，替我好好孝敬父母吧！”
“对，应该想开点。”
“你是有知识的人，有些不该对没结婚的人说的话，我想说给你听听。这些年，我让珍玉独守空房，也难为她了！我和她拜堂成亲的时候，磕过头还没站起来，她父亲就咽气了。没过三小时，我又被抓了壮丁。我们实际上是一对只有婚姻之名，没有过婚姻之实的夫妻。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常想起一本书上说过的话：‘美满的夫妻是忠贞的情爱与和谐的性爱相互交融、实现了两个生命有机融合的一对异性。情爱是婚姻的基础，性爱是婚姻的实质。这二者不可缺一。这是因为爱情必须用有性爱的婚姻来维系，它才能长久，否则，美丽的爱情只能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我觉得，这些话好像是针对我的婚姻状况说的。”
宋琼羞涩地笑了笑：“还有一句话对你也适用，‘爱，也可以选择放弃。当你看到你所爱的人，得到了你所不能给予他的幸福的时候，你仍然爱她，这才是真爱’。”
冯成杰笑出了声：“哈哈！听了你的这句话，我算找到知音啦！更觉得今天来找你来对了。我已经在信上告诉我爹妈了，等把国民党的反动派的残余势力消灭干净了，我就带个新媳妇回家去见他们。不能让娘老子再为我这个老大不小的儿子操心了。想到找媳妇，我首先就想到了你。今天，我也是来向你求婚的，你能嫁给我吗！”
“你……”宋琼感到吃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冯成杰站起身，用一种期待的目光盯着宋琼的脸说：“你说过，我像你熟悉的一人。我说过，你像我的前妻。咱俩一定是前世有缘，才碰到了一起，而且十多年都在一块儿共事，一直没有分开过。现在，咱俩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你知我，我知你；你没嫁，我没妻；又能经常在一起，我要找媳妇，不先找你还找谁？”
“你……”宋琼木愣愣的说不出话，似乎很生气。
冯成杰双手抱拳打拱说：“实在对不起！突然提出这事，很不礼貌。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丝毫不想勉强你。成不成你自己拿主意。行，给我一句话，让我吃颗定心丸；不行，也给我一句话，我另外选目标，去发动进攻。”
“我……”
“你静下心考虑去，我走了！”
冯成杰走了，轮到宋琼烦恼了。她两眼盯着忽闪忽闪跳动在蜡烛顶上火苗，出神苦思。此刻，她在考虑这样一个问题：我不能生育，冯成杰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吗？
上高中的时候，她被同班的一个外表风流倜傥、家境富裕的男生所吸引。一同考进北京大学后，他们相爱了，也确实轰轰烈烈的爱了一阵子。不久，她发现她与那个富家公子，既不同志，也不同道。那个富家公子成天想的是如何升官发财，保住自己家的财产和个人的荣华富贵。而她想的是如何让祖国富强起来，不再受帝国主义的欺凌。她正在想方设法争取和改造他的时候，没想到，那个富家公子早已移情别恋，被另一个富家小姐挽着胳膊，一起登上去美国的飞机。经受了这次以貌择偶失败的打击后，曾一度，她对异性心灰意冷，对恋爱结婚感到厌倦。抗战期间，她被国民党军队派到学校挑选机要人员的特派员看准了，进了特别训练班，学习无线电通讯技术。进了特训班没几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所有的女学员都患上下腹坠痛的疾病，都被送到医院进行了手术治疗。病愈出院时，那个给她们动手术的美国医生告诉她们：你们的输卵管被结扎了，你们已经失去生育能力了。因为你们的职业，不容许你们生育！战争相继夺去了她的几位亲人的生命，孑然一身的她，想找一个能相互陪伴的人，建立个家庭，享受人生应有的快乐，又有了恋爱结婚的欲望。当初，当她跑到医院向冯成杰求爱不成之后，曾把目光转向了别人。也曾先后遇到过两个使她心动的异性。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当对方得知她不能生育的实情后，都离她而去了。不能生育成了一根尖刺，一次次地刺爆了飘向她的希望的彩色气球。失去生育能力，是她最大的个人隐私，也成了她解决婚姻问题最大的障碍。邱丽娜曾对她说，“认命吧，凡是能成就一番事业的男人，都不会娶一个不会下崽的母骡子做太太的！像我们这样的人，要想享受婚姻带来的幸福，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找个能靠得住的大官，能风风光光地当几天姨太太，那就不错了！”当姨太太她未曾想过，她认为那是人世间最无趣最卑贱活法。她要争取有爱情做基础的正式婚姻。碰了几次钉子后，她终于明白了邱丽娜发出无奈感慨的深层次原因。他终于认识了这样一个社会现实，“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仍然是被无数中国人捧奉至高、不敢违背的天条。所以，她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没有那个成功的男人，愿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做妻子。
今天，冯成杰突然来向她求婚，她心里也曾跳出过一簇惊喜的火苗，透进过一缕希望的曙光，然而，不能生育的尖刺又冒出来了，再次刺爆了飘到她面前充满希望的彩色气球。人们都把有后无后看得那么重要，能把出身于农民家庭的冯成杰排除在外吗？
这个苦恼纠缠着她，一天，两天……这期间，冯成杰来找过她两回，她不想扩散自己的隐私，没直接对他说出自己的顾虑，只说让我再好好想一想。几天后一个上午，她的一个下属找她问事，顺便给他讲了一个亲眼所见的新闻：
“刚才，我路过师长办公室，听见冯师长正冲着张副部长发脾气呢。”
宋琼说：“他俩吵吵嚷嚷是家常便饭，不值得大惊小怪！”
“这次不一样。只听冯师长说，‘我找不找媳妇，是我自己的事，我没请你当红娘，你操的哪门子心？’张副部长说，‘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以为我是吃饱了没事撑得慌吗？是人家看上你啦，说你年龄不算大，有点本事，有点文化，主动求我给她牵线搭桥，我从关心同志的角度考虑，才来给你说媒拉纤。没想到，你会把咱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宋琼认起真来：“哦！请张副部长牵线搭桥的人是谁？”
“听张副部长的警卫员说，是医务所的吴莹芝医生，是张副部长的夫人李护士长搭的线。吴医生可是我们新五军的一号军花！”
宋琼的心里咯噔一下，弄不好，可真要错过这个村，就没那个店，错过一时，就会错过永远啦！压在心里的那块石头好像减轻了分量，试试看的欲望一下子抬升起来。等下属走了之后，她拿过一方纸，思谋了好久，写下了几个字：“母骡子，可选否？”
纸条刚写好，就听见有人喊报告，宋琼赶忙把纸条放进了抽屉。
机要科的一位年轻参谋应允走进来，把文件夹放到了宋琼面前，请处长签批刚收到的电报。
这是一封军部告知整训计划的电报，电文要求：在整修期间，各部队要加强山地作战和水上作战的军事训练，做好准备，以配合湖广驻军，彻底消灭盘踞十万大山的国民党残匪，准备参加解放海南岛的作战。
看完电文，宋琼打发参谋帮她去提开水，她在收文单上写了指头蛋大的几个字：“呈送冯师长阅示。”然后拿出刚才写好纸条夹在了收文单下面。
参谋提水回来，看了看宋琼签注的意见，拿着文件夹走了。功夫不大，参谋又匆匆返回，把文件夹交给宋琼，敬礼说：
“报告宋处长，冯师长指示，将这封电报加几点具体要求，立即转发各团。需要增加的内容，等他和几位师首长交换过意见，一会儿找你面谈。”
“知道了！”宋琼答道。
参谋走后，宋琼打开文件夹，在电文下面找到了那张纸片，看见上面多了四个字：“可选，面谈。”是冯成杰写下的仿魏体行书字。
四
冯成杰和宋琼的结合，直接进入了步入婚姻殿堂的准备阶段。整训快要结束了，冯成杰拿着一封由他和宋琼共同签名的结婚报告，找到了军政委。
政委看完他的报告，不假思索的作了回答：“冯成杰同志，你要结婚这是好事。但是，我明确地告诉你，你的结婚报告，我们暂时不能批。”
冯成杰问：“为什么？是我级别不够？还是军龄不到？”
“都不是，问题出在宋琼身上。”
“她会有什么问题？没听说女方也有级别和军龄的要求啊！”
“你这个同志，不抬杠就不能说话吗？”
“你要求我们，遇到问题要多问为什么，我不明白，难道不能向您问为什么吗？”
政委笑道：“你小子在这里等着我呢！我正式告诉你，宋琼同志即将接受组织审查。”
冯成杰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审查？她有什么值得审查的问题？”
政委说：“你是她的顶头上司，我就不对你保密了。上级有关部门来文说，宋琼同志需要审查的问题有两个：一是在绥远查获的敌特潜伏人员名单中，有宋琼的名字；二是据那里的一个逮捕在押的叛徒交代，宋琼在抗日战争初期，有叛党行为。这些问题难道还不值得审查吗？”
“扯淡！”冯成杰说，“宋琼我了解，从第七集团军的独立师到参加革命，我俩都在一起，她什么时候成了潜伏敌特，什么时候叛过党，我怎么就没发现？咱中国人重名重姓的人多了去了，是不是把人搞错了？”
政委点头说：“也有这样的可能。不过，野战军政治部已经作了初步核查，从得到的资料看，敌伪档案中的宋琼，与我们的宋琼，性别、年龄、职业、生活阅历都有许多相同相近的地方。审查一下也好嘛，省得以后再罗唆。”
冯成杰还是想不通，他更怕宋琼受不了，又问：“非审查不可吗？就没有别的变通的办法？比如把问题基本查确实了，再接触她本人……”
政委很果断地说：“不行，审查必须按程序进行。你是高级干部，党的政策你应该清楚，我们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如果宋琼同志没有问题，通过审查还她个清白，也是件好事嘛。另外，你的婚姻状况，组织上也还需要进一步核实。我保证，如果通过审查核实，你不是陈世美，她不是潜伏敌特，哪怕你正在火线打冲锋，我也会立即在你们的结婚报告上签字的。你打光棍这么多年了，还在乎这几天吗？”
冯成杰无奈地点头：“好吧，我服从组织决定。”
冯成杰返回师部刚走进宿舍，张乃良带着他当护士长的妻子接踵而来。张乃良问道：“结婚申请批了吗？”
“没有。”
“为什么？”
“我是结过婚的人，组织上还需要进一步核实我目前的婚姻状况。”
李护士长说：“嗨，我们把礼堂都布置好了，还打算今晚就给你俩办婚礼，闹洞房呢，叫大家白忙活了半天！”
张乃良说：“只要你俩愿意，搬到一起住得了，把生米煮成熟饭，看他批不批！”
“胡扯，这又是哪个高人给你支的招？”冯成杰说。
张乃良笑道：“这主意是我想出来的。”
张乃良夫妇聊了一阵走了，冯成杰不由得想起了参加八路军以后，围绕他和宋琼组织关系介绍信，发生在他和张乃良、李尚权之间一些往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