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大夫诊过脉直摇头，西医大夫上胸下腹的仔细查了一遍，说他的胃已经穿孔了，又给打了一针，过了许久，李先生慢慢睁开了眼睛。在人们惊喜的呼喊声中，他转动着眼球四下看，看见一左一右站在面前的他和李珍玉，艰难的拉起他俩的手，把李珍玉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有气无力地说：“孩子，我把珍玉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我把学校交给你们，你们要想办法把它办下去，办好。”
李先生目光一转说：“妹夫，妹妹，两个孩子的心思我都知道。趁我还有一口气，让成杰、珍玉给我磕个头，就算给他们办了亲事。”
他父亲说：“姐夫，您病着，等……”
“还等什么？就按先生的意思办！成杰，珍玉，快！”中医刘大夫打断了他父亲的话，朝他俩摆手。
他走过来拉着李珍玉的手，跪在李先生的病床前。在刘大夫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的吆喝声中，磕头，喊爹。
李先生看着跪在了面前的两个晚辈，慢慢闭上了眼睛，脸上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沉沉的歪下了头。
屋里响起了急切呼唤声和撕心揪肝的哭声。
夜空蒙上了黑纱，夜风在呜咽哭泣。身披重孝的冯成杰，正和闻讯赶来帮忙的乡亲们布置灵堂，镇长带着十几个抓壮丁的乡丁和警察，闯进了院子，在十多支长短枪的强逼下，他的孝服被扯掉了，他被五花大绑起来，拖出了院门，扔上了已经拉着王希富、成大壮等三个壮丁的马车。他们被连夜送到了县城，又被塞进了一辆罩着帆布篷子大卡车。车里装满壮丁后连夜启程，一路上，汽车的数量不断增多，经过几天几夜的颠簸，几经转手，他们被送进了大青山下的这个新兵营。
四
余营长回来了，冯成杰待在营部办公室里，写了一下午字幅，内容都是鼓舞官兵抗战斗志的话。他把剩下的一张纸，钉成了小本子，向余营长要了半截铅笔。吃过晚饭，给吴大宝教了五个字：“我是中国人”。傍晚，祁师长返回了新兵营。冯成杰正在挨个通知从饮马县来的新兵，军营西边响起了枪声。新兵们都跑出宿舍张望。枪声停了，军营里逐渐恢复了平静。
冯成杰领着四十多个人，来到兵营正中庙殿式的大房子门口。里面传出祁师长打电话的声音。等在门口的余营长问：“人到齐了吗？”
冯成杰说：“报告营长，还缺三个，到城里挑粮还没回来。”
余营长说：“师长有事正忙着，排好队，等一会再进会议室。”
大家按个子高矮自动的站成了三排。看见牛高马大的余营长，冯成杰想起了下午领纸墨笔砚的时候，他对他说的话，“咱师长不愧是将军，有肚量！你在驯马场上涮了他面子，他不但没有处罚你，还要你小子来当新兵营的文书。你这叫因祸得福！如果是我，你臊我一时皮，我让你难受一辈子。”冯成杰低头一笑，心里又在咕叨当时想说没说出口的那句话：“可惜你不是师长，不是将军！”
屈云慌慌张张地跑来，俯在余营长耳边说了几句话。余营长的脸色大变，吃惊地喊道：“逃兵！怎么回事？”
屈云说：“刚出城门，一群难民围上来抢粮食，新兵王希富趁乱撂下担子，溜进护城河边的树林子跑了。不过……”
“难民抢了粮食，还出了逃兵，怎么回事？”祁师长出现在门口，大声问道。
屈云敬礼回答：“报告师长，粮食只损失了一担；逃兵已经追回来了。我正在请示营长，怎么处理那个逃兵。”
祁师长更火了：“混蛋！为什么不执行师部关于新兵营的军粮必须在深夜运送的规定？”
“……”屈云无言以对。
祁师长又问：“是你们开的枪？”
“报告师长，我们只朝天开了几枪，没伤着难民。”
“逃兵是怎么追回来的？”
“是被另一个新兵撵上去劝回来的。”
就在这时，方铜匠、成大壮、王希富气喘吁吁的赶到了。新兵们也都呼呼啦啦地围过来看热闹。
祁师长又问：“劝回逃兵的新兵是谁，把他给我找来！”
屈云指着方铜匠说：“就是他，方正文。”
祁师长语气缓和下来问方正文：“逃兵是你劝回来的？”
方正文操着四川话回答：“对头。”
“你是怎么劝他的？”
“我撵上去对他说，你龟儿子跑个啥子嘛？你就不怕队伍上派人把你抓回来枪毙吗？你家乡的村子为啥叫将军里？那里的乡亲最尊敬啥样的人？最恨啥样的人？这些你不知道吗？你只想家，不想抗日，就是能跑回去，乡亲们知道你是个不打鬼子的怕死鬼，不用乱棍打死你，也要吐口水淹死你，指脊梁骨戳死你！你龟儿子可要想清楚喽，想当抗日战士，就跟老子回军营，想被乱棍打死，你就跑。就这样子，他跟着我回来了。”
大家笑了，祁师长严肃如故，问方正文：“你是四川人？”
方正文说：“对头。”
“怎么到河西去了？”
“我是个挑着担担走乡串户修铜器的手艺人。走到饮马县，我看那地方不错，又有生意做，就在城郊乡租了一间房子住下了，打算攒点钱，娶房媳妇，就在那里安安逸逸过日子。不料被龟儿子保长蹿到家里逮住，绑起手，塞进汽车，就被拉到这个地方来了。我要是知道要来抗日前线，我会自己跟来的，我不愿当亡国奴嘛，为啥子不来？”
祁师长见又来了不少围观的新兵，点了点头说：“说得好！乡亲们，弟兄们，今天我请来自饮马县的老乡聚会，不但要叙乡情，还要说说现在吃粮当兵、抗日救国的意义。要说的话，方正文已经替我说了，请大家记住那些话，安心军营，练好本领，一旦投入战斗，要多杀鬼子，多立战功，给家人争气，给家乡争光。等到把日本鬼子全部赶回老家的那一天，想回家的人，我祁老二发给他路费，欢送他回家。”
“能回家？祁老二？”新兵们小声议论。
“对，祁老二就是我。”师长说，“来自饮马县的弟兄们可能听说过，饮马河镇诗书庄有个吃粮当兵的祁老二，那就是我。”所有的新兵都恍然醒悟似的哦了一声，祁师长接着说，“现在，本师长宣布两条决定：一，方正文抗日坚决，办事有方，劝回逃兵有功，我决定提升他为排级军官，授予少尉军衔，留在新兵营使用。二，事务长屈云，违犯了不到深夜不得运送军粮的军令，造成了不必要的损失。我决定撤掉他的司务长，到炊事班当差，以观后效。司务长由新兵营另行派人担任。听清了吗？”
“听清楚了！”有关人敬礼回答。
余营长乘势问：“报告师长，那个逃跑过的新兵怎么处理？”
祁师长略作思索说：“明天，把他送到县城西门外的师部难民救济处去，罚他给难民熬一天粥。”
“报告师长，我有个建议，能不能讲一下子？”方正文插言。
“说吧！”
“我建议让所有的新兵，都轮流到施粥棚去干干活，叫大家都知道一下子当亡国奴的苦处。”
“这主意不错！这事就由你和余营长负责去办。”
“是！”
第二天，方正文领了三十几个新兵去了施粥棚。下午回来，那些新兵，一个个像死了娘老子似的哭丧着脸。老肥王希富一见来迎他的几个同乡，就瓮声瓮气地说：“惨啊，难民们遭的罪大啦！没想到日本鬼子比土匪强盗还坏！”
跟在后面方正文说：“你龟儿子，猪脑子总算开窍了。现在我们这些哥子们不抗战，用不了多少天，我们的爹娘兄弟姐妹，也要遭那样的罪！”
第三天，冯成杰被正式任命为新兵训练营的少尉文书。大家见这小伙子不摆官架子，是个性情豁达好交往的人，不少新兵老兵都和他成了朋友。只是余营长对他老是挑三拣四。
五
冯成杰做过射击表演，刘参谋长奖给他一支德国造的狙击步枪的那天下午，一辆大卡车又送来了二十几个新兵，有不少人眼睛上扣着二轱辘，其中还有九个女兵，他们都是从内地赶来参军抗战的青年学生，是来学习无线电收发报的。
祁师长的侄子祁玉龙也来了。这位从军校提前毕业的少尉军官，是来做电训班的业务教官的。他看见来迎接他冯成杰也挂上了少尉军衔，冷冰冰和他拉了拉手，就领着那几个女学员找宿舍去了。
学生兵享受许多优待，课余时间可以自由出入军营。新兵营也解除了壮丁兵不能与家人通信的禁令。冯成杰寄出了他的第一封家信。
电讯班入驻新兵训练营的第五天，青南县城遭到了日本飞机的轰炸。师部通报说，日伪军打到绥远东部边境，遭到了绥远军民的奋勇抵抗，无法再向西推进。凶残的日寇就派飞机来轰炸我军的后方。新兵们又多了几项训练内容，挖防空洞，搞防空抢险演练。
这天，天麻麻亮，起床号还没响，从县城那边传来急促的钟声，军营里随即响起了尖厉的哨音。新兵们火速起床离开宿舍，纷纷跑向北城墙下的防空洞。
小方城外人声鼎沸，住在城里老百姓，纷纷涌出城门，去城外防空。
听长官们说，尽管地方官员反复做过防空动员，但每次敌机来轰炸的时候，总有一些人不听招呼，抱着侥幸心躲在家里。每次空袭后，总会有人被埋在废墟里，都要组织人去灭火救人。
敌机还没到，新兵营接到了师部的电话，命令新兵营，空袭结束后，立即开赴县城灭火救人。
“扯淡！让新兵去抢险，出了逃兵谁负责？出一个逃兵都不得了，把他们都撒出去还能全收回来吗？”余营长撂下电话就发牢骚。他没去防空洞，他派冯成杰去通知各连做抢险准备。
几架敌机飞来了，架在城墙顶上的高射机枪嗒嗒嗒地响个不停；县城里隆隆的爆炸声接连不断，震得地动山摇。
冯成杰跑出五号防空洞，看见一架敌机在小方城上空盘旋，飞得很低。虎长贵正带着驯马队的官兵们向敌机开枪。当冯成杰走出六号防空洞的时候，看见那架敌机屁股上冒起了黑烟，丢下了一颗炸弹，向东飞去了。炸弹落在前操场上爆炸了，炸得泥土沙石四散飞溅。飞旋的烟雾卷着灰尘，扑向军营的各个角落。不久，东面传来沉闷的爆炸声，一股浓烟随风飘过小方城上空。
冯成杰返回营部，营长办公室里一片狼藉，飞沙走石砸断了窗棂，掀掉了窗纸，屋里到处是碎石土块木片。余营长躺在床上，他被一块破窗而入的石片击伤了头。勤务兵正在用急救包给他包扎伤口。余营长看见冯成杰说：“师部已经来电话了，要我们新兵训练营开到县府街抢险。我受伤了，我指定你为代理营长，带领全营去抢险。值日官一连长会代我宣布命令的。丑话说在前头，出了问题一概由你负责。”
“我？”
“除了你和我，营部还有谁是军官？立即执行命令！”
“是！”值日官已经在吹响了集合哨，冯成杰应过声，背上驳壳枪，提了一只水桶跑出了营部。
勤务兵系好了绷带问：“他行吗？不是还有几个连长吗？”
“你懂什么？你去跟着他，注意他的一言一行，回来向我如实报告！”
“是！”勤务兵跑出了营部。余大伟从床上坐起来冷笑道：“冯成杰，你小子别高兴，等闹出了大乱子，看谁还敢再来当你的遮祸皮！”
六百人的队伍集合完毕。官兵们有的扛着铁锹洋镐，有的带着水桶脸盆。值日官宣布过营长指定冯成杰为代理营长的口头命令，请代理营长训话，冯成杰只说了两个字：“出发！”
“出发！”随着值日官的一声口令，新兵营的队伍披着霞光跑步开向县城。
快开午饭了，这支队伍才回到了小方城。官兵们一个个浑身黑灰，脸面黢黑，露着白牙，眼睛在动，都像刚从煤窑里走出来的窑工。
变成挖煤工的勤务兵走进了营部，余大伟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问：“你小子咋成这副德行了？人不人鬼不鬼的。”
勤务兵说：“人家代理营长见了火场就朝里钻，我敢不跟着钻吗？”
“火很大吗？”
“很大，整个十字街、县府街都变成了火海。”
“人都回来啦？冯成杰呢？”
“除了十七个到师部医院去治伤的伤兵，新兵老兵一个不少的都回来了。冯文书胳膊上烫掉了一块皮，也到医院去了。”
“没出逃兵？”
“没有。”
“他设了多少岗哨？”
“一个没设，连街头街尾都没派哨兵。”
“这就怪了！”余大伟一脸的不可思议，抠着脖子在地上踱了一圈问道，“他是怎么干的？”
“他没用演习时用的办法。队伍开进城的时候，警卫营已经在十字街开始灭火了，出城防空的老百姓，也哭着喊着回城了。队伍开进县府街，前进途中，他就把人分批派到抢险现场去了。他好像早就知道敌机在那里扔过五颗炸弹，他把五处火源点和周围的火场，分给了五个新兵连，来了个分片包干，把各片组织军人灭火救人、组织老百姓参加抢险的指挥权，都交给了各连连长，队伍哗哗啦啦开进现场，就干起来了。”
“他怎么会想出这么个干法？警卫排、驯马队、炊事班、电讯班的人呢？”
“都是预备队，哪里险情严重就往哪里派。他领着几个军官从北到南在街上跑了一趟，很快就把他们都派出去了。”
“连排长们会乖乖听他的？没人说啥吗？”
“他把枪口都顶到祁大少爷的脑门子上去了，那些连排长都被镇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队伍开到十字街，祁大少爷看见火着得那么大，可能是被吓坏了，赶上来找他，说电讯班的人都是军队的宝贝，不应该让他们参加灭火抢险，要求撤回。他拔出枪顶住祁大少爷的脑门，边走边说：‘你是军官，应该知道临阵脱逃该当何罪？哪个人的生命不宝贵？电讯班要撤回，拿师部和余营长的命令来，否则，你再敢说一个撤字，我就对你执行战场纪律！’祁大少爷灰溜溜地低下头不敢吱声了，别的连排长还敢龇牙吗？”
“哦，他还敢来这一手？”
“这事正好被来说事的刘参谋长看到了，给他伸了大拇指。”
“没想到他还真有些能耐！”
“从饮马县来的人说了，人家在中学当过学生会主席，经常领着上千师生搞活动，领五六百人，自然难不倒人家。灭火救人的时候，他哭过。”
“他害怕啦？”余大伟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问。
“不是。我们赶到炊事班抢险的那个院子里，看见方正文从一间顶塌火烧的房子里，抱出了一个小孩，说屋里的方桌下还有人。冯文书就往身上浇了一桶水，掏出一条毛巾捂住了嘴，钻进火烧烟冒的屋子查明了情况，领着大家扬土泼水扑灭了明火，在没倒塌后墙根找到那张大方桌，清理掉四周的破砖烂瓦折木头，抬起方桌一看，一位老太太和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脸贴脸跪在地上，身子俯在一张小方桌上，他们都口鼻流血咽了气。方正文说那个娃儿就是从这三个人中间掏出来的。冯文书说，是那三个长辈用自己的身躯和生命营造出了一块安全空间，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他们的后代。说过这些话他哭了，蹲在地上哭出了声。所有的人都落泪了。那孩子是个女娃，方正文要求收养她，地方政府来处理善后的官员同意了，大家说她是新兵营救下的一朵花，给她取名叫营花，被方正文抱去寄养到街上的一个老乡家里去了。”
余大伟失望地连连摇头。勤务兵走了，他隔窗看着在院子里洗漱的官兵，又长叹了一口气。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那个心存不良的任命，不仅未能使冯成杰栽跟头，还给他今后的升迁送上了一块垫脚石。这一点，没过多长时间就得到了证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