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完电话，冯成杰、方正文当即离开三营，快马加鞭赶回团部，来独立团巡视的刘参谋长已经到了。第二天，听说大青山支队的李井泉司令员也来到了二大队。冯成杰赶来拜访李司令。交谈时，李司令员说：“冯团长啊，为了保卫麦收，你们独立团接收了二大队的建议，派部队到我们防区监控敌人大据点的做法，更加坚定了我的一个想法，在对敌作战中我们完全可以打破防区界限，相互支援嘛。”谈到具体做法，李司令想得更周到。冯成杰听了李司令说的话，看到在场的李尚权如坐针毡的样子，心里一切明白了，为了给这位大队长留点面子，以便今后好打交道，他放弃了说明事实真相的打算，以刘参谋长的名义，把李司令员和二大队的几个干部请到独立团来做客。李司令和刘参谋长边用餐边交谈，就两军打破防区界限、协同作战相关问题达成了共识，没过几天，双方都收到了上级有关的指示。保卫麦收、保卫秋收的工作进入了预想的正常轨道。
这时候，祁玉龙的神经突然变得有些不正常了。白天常常望着东北方向发呆。半夜里还会听到他哼哼唧唧走了调的歌声：“月亮啊，月亮，升起在东方，照着军营，也照着我心上人的毡房。”
冯成杰觉得不对劲，问过方正文，才知道其中的原委。
为商议购买军马的事，方正文带着祁玉龙去了一趟苏木查布王府，巴特尔在王府里设宴款待老朋友，把他的妹妹——那个把名字翻译成汉语叫“月亮”的公主也喊来招呼客人。祁玉龙眼睛直勾勾一直盯着月亮公主看，刚离开客厅，他就对方正文说：“那位月亮公主，简直就是一尊美丽的东方女神，浑身都透着一股神韵，谁要是娶了她，可就烧高香了！方团副，你能不能给我当回月下老？”走在旁边的巴特尔摇头笑道：“我们蒙古人不兴提亲说媒那一套，只要姑娘看上了与她相配小伙子，把他领进自己的毡房，长辈们就会承认他们的婚姻。”在王府里，他左等右等，没等来领他进毡房的月亮公主，回到军营，还痴痴地等着月亮公主的出现，所以就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虎长贵来了，冯成杰要送他去二营上任。宋琼没去过二营，打算带她去熟悉一下的情况。他听说，巴特尔要到二营设宴迎接老朋友，说不定会带着他的妹妹一起来。决定把祁玉龙也带去，想借机会帮他圆一圆单相思的“月亮梦”。
第二天早晨，十几个骑马的军人，离开独立团团部。队伍里多了一位没穿军装的女孩子，她是祁玉珠，因学校搬迁放假了，她来找宋琼玩，也获准一起去看看热闹。
军人们策马离开了达里图镇，奔向西南，走过遍地铺金，人们正在收割小麦的农耕区，进入地如绿毯，歌声呼唤牛羊的苏木查布草原。疾行了近三个小时，来到了另一片农耕区的中心，屯田县政府的所在地屯田镇。
介绍虎长贵与营连军官们见过面，吃过午饭，按计划他们要去前沿熟悉情况，走出营部大门，穿着少校军服的巴特尔站在门口，他身后的操场上，还站着一个三百人的骑兵方阵。
巴特尔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报告团长，苏木查布抗日自卫团团长巴特尔奉命前来报到！”
冯成杰还过礼问道：“我只请了你一个，你怎么把你的兵都带来了？”
巴特尔说：“我们都来迎接虎营长。”接着用汉语吟唱道：
“雄鹰在天空翱翔，才能看出它的翅膀是不是真有力量；
骏马在原野奔驰，才能看出它的脚力是不是强壮。
把队伍拉上战场，才能看出他们能不能打仗；
请行家来当教练，才能帮我们把骑兵练得更棒。”
冯成杰笑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老兄几天没见，怎么变成文绉绉的诗人啦？”
“这是我们的歌手刚编好的歌词。我们请求各位长官，去看看我们的骑兵演练！”
冯成杰说：“好吧，我们就把看前沿阵地的事暂时放一放，去看自卫团的骑兵演练！”
巴特尔带着他的三百骑兵，来到镇子北面事先布置好的演练场。骑兵们在拦着横木、挖出深沟的空地上，表演了飞马跳越路障；在插了许多草人的荒滩上，表演了炮火中冲锋，挥刀杀敌。
骑马射击表演刚刚开始，二十几个服饰艳丽的蒙古族姑娘，走出了西边的胡杨林，来到了表演场边。祁玉龙的目光，在姑娘群里寻摸，很快就找到了月亮公主，不眨眼地盯着她看：站在蓝天丽日下的月亮，与室内见到她相比，似乎身材更丰满了，脸色更好看了。那亭亭玉立的身姿，宽宽的额头，透着花色显出美玉之光的面肤，越发显现出了她东方丽人的神韵；加上她华贵的服饰，与众不同牛角型的头饰，把她衬托得更像一尊具有东方古典美的女神。
草滩上马嘶声、枪声足足响了四个小时。军官们看了都称赞不已。
演练结束，巴特尔请长官训话。冯成杰说：“虎营长，巴特尔的用意你应该明白，讲评演练的事就交给你啦！”
虎长贵摸了摸胡茬子，走到队列前说：“自卫团的弟兄们，你们的作战骑术练得非常不错，跟我们军队的骑兵已经不相上下了。只要大家想学，我愿意把我学到手的那点骑马打仗的本事，都教给大家。”
虎营长的话被巴特尔翻译成了蒙语，自卫团的骑兵们高兴地举刀欢呼。
巴特尔一挥手，自卫团的大部分骑兵，策马奔向苏木查布王府，留了的人，忙着收拾表演场。
几个歌手、乐手走过来，拉响了马头琴，用汉语唱起了曲调悠扬的歌：
春天来了必有鲜花开放，
百花争艳必能引来蜜蜂飞翔，
草原人练武驱赶豺狼，
必能得到行家们的相辅相帮。
姑娘们随着歌声琴声，翩翩起舞。大家都在听歌看舞，只有祁玉龙注意到了，月亮公主悄悄离开了，由两个姑娘陪着，衣带飘飘地朝胡杨林走了。
等歌手唱完一首歌。巴特尔走到军官们面前，右手放在胸前，行了个邀客礼说：“冯团长、虎营长和诸位长官，你们都在为保卫我们的家乡流血流汗，我想借给老朋友冯团长、虎营长接风洗尘的机会，尽尽主人的心意，搞了简单的家宴，慰劳一下诸位，请各位一定赏光！”
冯成杰说：“谢谢老兄的一片好意，恭敬不如从命，快到开饭时间了，大家就一块儿走吧！”
姑娘们分列在军官门两边，随着歌声琴声翩翩起舞，把军人们迎出了演练场，迎向了胡杨林。
巴特尔叫住了冯成杰，站在原地，和他谈起了自卫团训练和参战的事，谈起了独立团购买战马的事。等到收拾演练场的人要走了，他俩才肩并肩走进胡杨林。这里已经不见了军人们的身影，空地上搭起的两座蒙古包里传出了祝酒的歌声和笑声。两个姑娘陪着月亮公主迎上来，公主羞答答地行过礼，挽起冯成杰的胳膊，拉着他走向大树后面的另一座蒙古包。
冯成杰想起了草原上的婚俗，心里有些紧张，他正在想脱身的主意，祁玉珠气喘吁吁地赶来了：“团长哥哥，我来陪你！”
月亮公主沉下了脸，冯成杰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他用生硬的蒙语介绍说：“她，我的妹妹。”
月亮公主脸上泛起了笑容，向祁玉珠行礼致意。
兄妹俩被迎进了铺着华丽地毯毡房，月亮公主从地上拣起一根马鞭子挂在了毡房门口，跟来的两个姑娘候在门外，公主亲自招呼客人入座。
矮桌子上摆着银制的酒壶酒碗，手抓羊肉、油炸馍馍、椒盐和热气腾腾的奶茶。月亮公主唱起了祝酒歌，向冯成杰兄妹敬酒。一曲未了，祁玉龙不请自到，他走进了毡房，嘴里喷着酒气说：“你们这里好清静，我来凑个热闹。”
随后赶来的两个姑娘，站在门口，探头张望。
月亮公主沉下了脸，站起了身，朝冯成杰深深鞠了一躬，用蒙语说：“对不起，我失陪了！”扭头走出了毡房。
候在毡房门外的几个姑娘，都跟着公主走了。不一刻，树林边上传来了马的嘶鸣，公主走了。
祁玉龙尴尬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冯成杰招手说：“来来来，坐下，咱们自己招呼自己。这里有肉有酒有茶，吃吧，喝吧！”
巴特尔带着两个姑娘来了，请祁玉龙入座。点亮了蜡烛，给客人敬酒，敬茶，请大家吃肉。顺便聊起了他回到草原上遇到的事，打过的仗。酒过数巡，肉吃了几块，魂不守舍的祁玉龙，说要找个酒友，去行令对盏，站起身走了。祁玉珠也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毡房的墙壁，闭上了双眼，鼾声轻起。
巴特尔挥挥手，打发走了两个他带来的招待客人的姑娘，对冯成杰小声说：“他们走了，老哥我借着酒劲说几句醉话。冯老弟，你知道吗？我们这里的人把男人分为四类：一类男人家外有家，二类男人家外有花，三类男人一辈子只啃一个瓜，四类男人把老婆当妈。不知道冯老弟想做那种男人？”
冯成杰笑道：“我呀，现在是那种说有家也没家的特等男人。将来嘛，就做终生只爱一朵花超级男人。”
巴特儿摇摇头：“你就不想家外有朵花吗？就像我们的顶头上司那样，找个随军夫人。”
祁玉珠睁开眼坐起身说：“好啊，没想到巴特尔哥哥也敢编排我爸爸！你们知道吗？邱姨是我爸的上司硬按给他的，他那是没有办法呀！”
巴特尔慌了神：“你，你不是睡着了吗？”
“我不装睡，你能说出你的心里话吗？你告诉我，你想让我的团长哥哥家外有花，那朵花是谁？是你家的那个月亮公主吗？想让他拿人家的宝贝女儿当玩物，这事不用问他，我这个当妹妹的首先就不答应！”
巴特尔看着冯成杰吃惊地问：“她不是师长家的千金吗？怎么成了你的妹妹啦？”
没等冯成杰开口，祁玉珠冷笑道：“哼！你不相信是吗？那我告诉你，我妈说啦，他的妈妈我叫姑妈，我爸爸是他舅舅。你说说看，他是不是我的表哥？我是不是他的表妹？”
“哦！”巴特尔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祁玉珠站起身，嘴上仍不饶人：“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今天摆的是鸿门宴。走吧，团长哥哥，这地方不能再待了！”
冯成杰看看手表，也站起身说：“巴特尔大哥，玉珠妹妹还是个孩子，她说话的态度你别在意。不过，她说的话，正是我想对你说的话。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快十点了，酒足饭饱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大哥回去，请代我向老王爷、向你的父母道谢。”
“恭敬不如听令，请！”巴特尔行了个送客礼。
告别巴特尔和二营的官兵们，连夜返回团部。路上，冯成杰藏在心里的秘密，又回到了他的思绪中。最近，和八路军的频繁接触，引得他的那个新的人生愿望，得到了强烈膨胀，那就是他很想成为共产党的人。他曾私下里问过张乃良，怎么才能成为你们党的人？张乃良告诉他，要到你们那边找我们的人，给组织递交申请。谁是他们那边的人？贺奋书肯定是，可是他已经调到集团军去了。他想到了方正文，想起了以前偶然遇到的许多能显露老方特殊身份的事情，但又不敢肯定。此时，他想起了昨天方正文有意落在他桌子上的那个剪报本，想起了那里面解释共产党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的文章内容，心里早有的那个猜测，变得更加肯定。老方今晚在团部的值班，回去一定要找他谈谈。
回到驻地已是深夜，见方正文的宿舍里还亮着灯，冯成杰敲门走进来，闲聊了几句，就放出了准备好的探测气球，他漫不经心地问道：“老方，你知道不知道，前一段我们到哪里去了？”
方正文点了点头：“晓得。有个知情人，早就告诉过我，你们到延安学习去了。
冯成杰松了一口气说：“去了一趟延安，我看清了中国未来的希望所在。我很想成为他们党的人，可就是找不到门。”
方正文说：“你写份申请书，我想办法托人帮你找找门子。”
两个人围着一盏油灯，一直谈到了鸡鸣。
第二天，二营副老徐来团里领取购买战马的资金，他对冯成杰说：“昨天的一场好戏，硬让师长家的公子和千金给搅黄了！”
“什么好戏？”
“难道你没看出来吗？昨天那顿饭，既是迎接你和虎营长的接风宴，也是巴特尔给他妹妹设的求婚筵！”
“胡扯！”
“真的。那个月亮公主，已经等了你几年了。她宁可等你一辈子，也不愿意嫁给别人。所以，他们家经过精心谋划，费了那么大的周折，摆了那场宴席，想把她嫁给你做随军夫人。”
“你胡说！那应该是给祁公子摆的相亲宴！老方已经答应给他当红娘了，人家才是公子配公主，门当户对。”
“人家公主没那个意思。她嫌祁公子不牢靠，说他看见女人就两眼色迷迷的，一定是个花心萝卜。”
祁玉龙也许是听到了月亮公主这番话，从第二天起，虽然情绪仍有些低落，但不再发呆，不再哼唱“月亮啊，月亮”了。只是又和烧酒交上了朋友。
几天后，祁玉珠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大学复学的通知到了，催她去学校。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军营。
二
雨过天晴，天蓝地新的达里图，像一个刚刚梳洗过的大闺女，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
这天清晨，张乃良送来了一封信，邀请独立团的各级指挥官，去二大队参观指导。冯成杰随即率领二十几个营连军官，跟着张连长，来到二大队的驻地。二大队的大队长李尚权陪着他们，观看部队的军事表演，和八路军官兵交流作战经验，还特意到附近的村子，考察了一番三三制的抗日民主政权履行职责的情况。在二大队待了一天，军官们觉得不论看什么都很新鲜。从八路军那里取经回来后，担任一营副营长的成大壮，很快干出了几件轰动独立团的事情。他带领一个班，夜袭平绥铁路上的一个火车站，打死打伤了五个鬼子，缴获了一挺歪把子机枪。他带领一个排，化妆成贩卖皮毛的小贩，混进了康保县城，住进了一座车马店，夜里突然出击，炸毁了日军的弹药库，袭击了敌人的军营。趁乱从城墙下的引水洞钻出来，平安返回。冯成杰对此大加褒奖，说他开创了独立师深入到敌后打击敌人的先例。独立师也对成大壮的做法，给予了通报嘉奖。一时之间，成大壮成了全团、全师尽人皆知的英雄人物。其他几个营都先后派出小部队深入敌后，攻击敌人。只有二营按兵不动。
这天，冯成杰来二营了解情况，问及此事，营长虎长贵叼着旱烟袋说：“那是八路军的战法，小打小闹，伤不了敌人的几根汗毛。我们是正规军，把大仗打好就行了。”
冯成杰说：“不管是哪个军的战法，只要能消灭鬼子，咱们就用。鬼子兵消灭一个少一个，天天打小仗，把成果累起来不就是大仗了吗？”
虎常贵只吸旱烟不吱声。
冯成杰继续跟他理论：“就因为八路军天天都有打胜仗的消息传出来，才使全国的老百姓都知道他们是真正的抗日队伍。如果全国的抗日军队都能像八路军那么干，日本鬼子不就完蛋的更快了吗？”
虎常贵抬起脚，在鞋底上磕掉烟灰说：“好吧，我试试看。”
从二营回来，已是傍晚。回到宿舍，见桌子上放着一封信，一看是从兰州大学医学院寄来的，知道是祁玉珠的来信。他立即开封阅读，她在信中叙述过学校生活，接下去写道：
“……亲爱的兵哥哥，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因为中国有千千万万像你们那样的爱国军人，用血肉之躯筑起的长城，我们的祖国才能存在，我们才能在后方安心读书。我一定要用心学习医术，毕业了就去参军，也要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也融入那座伟大的长城！”
冯成杰发现这小丫头突然长大了，懂事了，应该写封信鼓励鼓励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