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1月14日晚。
送走去镇上办事方正文和巴特尔，冯成杰提着两支冲锋枪回到了营指挥所，镇长送来的带烟筒的铸铁火炉已经点燃，煤火烧得正旺，屋里弥漫了烤馒头的香味，他把枪放到大案子上，脱下大衣，摘下手套皮帽子挂在墙上，焐着脸转过身，这才看清，屋里只有宋琼一个人。她正坐在火炉旁，用军用饭盒烧油茶。冯成杰指着放在案子上的两支冲锋枪说：“这是发给你和吕医生的枪。她去村里还没回来？”
“今天抬下去的伤员多，小刘和镇医务所的医生们忙不过来，她和几个卫生兵帮着处理好伤员，才能回来。”宋琼看了一眼冲锋枪又问道，“还没吃夜宵吧？我给你准备好了。”
“正好饿了。”冯成杰说着伸手去拿烤在炉盘上的馒头。
“别动！”宋琼在冯成杰的手上拍了一下，看着他一笑说，“快去洗手，盆子里有热水。”
“噢。”冯成杰转身去洗手，只觉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在家的时候，母亲常常这样提醒他，李珍玉也常常这样监督他，离开家以后，能得到女性的如此关怀，这还是头一回。全身都觉得热乎乎的。当他洗过手，再次回到火炉旁的时候，宋琼已经在火炉旁的方凳子上给他摆好了晚餐：一张白纸上放着两只烤成嫩黄色的馒头，里面已经夹好了切成薄片的酱牛肉和切成细丝的酸辣白菜；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油茶。
宋琼递过筷子说：“吃吧！”
“谢谢！”冯成杰接过筷子，坐在为他预备好的木墩上，拿起馒头啃了一口，“真香！感谢你给我准备夜宵。”
“应该感谢的给我们送馒头、熟肉、酸菜的老乡们。”
“说的是。”
冯成杰低头吃饭的时候，不禁想起了爱妻李珍玉。而出现在脑海里的李珍玉，收起了往日含情脉脉微笑，用一种责备的目光在看他。是啊，在这充满血与火的战场上，不是考虑儿女情长的事情的时候！他狼吞虎咽的吃完了宋琼为他准备好的夜宵，说要去教吴大宝识字，起身走了。
当冯成杰再次回到营指挥所的时候，吕萍已经回来了。两个女军人已经在她们行军床前面挂好了布帘子。冯成杰问：“怎么，你们打算在这里过日子？”
宋琼没吱声。吕萍说：“看阵势，红格拉图保卫战一天两天打不完，这几天，天天打胜仗，阿拉有些放心啦，就把这里暂时当家了。挂条被单遮遮，屋子里整洁些，阿拉女孩子打打盹，换换衣服，也方便些。只是鸽子占了大鹏巢，把侬撵到暗堡里去住，阿俩有些过意不去。”
“住在暗堡里更安全。”冯成杰突然想起一个人，于是问：“杜记者不在跟前，你是什么感觉？”
“没有感觉。”吕萍一本正经地摇摇头，“阿拉一心想着如何救护伤兵，没时间去感觉别的什么。”
冯成杰笑了笑，走到火炉跟前去暖手。
吕萍从军不久，她的恋人、在《申报》当记者的杜伟，随后找到了绥远，也待在独立师当了随军记者。他来之后，倒也发了几篇有关绥远抗战的新闻。闲暇之时，这对恋人常常牵手搂肩的出入军营，很多人看不惯，但冯成杰却觉得挺正常。前天，师部撤离的时候，吕萍主动要求留下搞战地救护，杜伟也想留在红格尔图，方正文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你留下干啥子嘛？你和吕军医搂搂抱抱的，惹得大家都想女人，会削弱我们的战斗力的。前线不需要书生，你还是跟师部走吧！”受了这顿不温不火的数落，这位戴眼镜的先生拂袖而去，一直再没露面。
二连长来了，进门就嚷嚷：“营长，我们把敌人的会下炸弹的铁鸟和能当活动火力点的乌龟壳都打掉了近七八成，重炮也都打哑了，我们的弹药也用去了七八成，再给我们拨点弹药吧。”
冯成杰还没来得及给二连长回话，电话铃响了，他让二连长坐下等着，拿起了电话耳机，电话里传来方正文喜气洋洋的声音：“营长，巴特尔带着几个兵，从修工事时存过物料的塌山洞里挖出了四箱炸药，我派人试过了，再加工一下子还能用。”
“好！”冯成杰也喜形于色，一拍桌子说，“加工好了给一连送一箱去，其余的派人给我送到东山阵地上来。明天让巴特尔来一下，我有事情要他去办！”
方正文又说：“去山外的秘密小路找到啦。好麻烦吆，搬了镇长去说情，才把那个知道小路的采药人说安逸。朝南去，爬过一道十多丈高的悬崖，有条小路可以通到山外。说好给十块大洋，那个采药的汉子，才愿意给我们带路。”
“十块大洋算啥？给他。你立即带三连三排出发，让大家都化装成老百姓，把六团运输队带到红格尔图来。六团那边我给发电报，叫他们抓紧时间朝这边走。”
“镇自卫队愿意派人帮忙，我带五个兵就够了。”
“那样更好。祝你一路顺风，快去快回！”
放下电话，冯成杰对宋琼说：“宋副官，请你马上给六团发报。告诉他们，我们找到了通往山外的秘密通道，已经派营副方正文带队前去接迎，请他们的运输队火速出发。”
“是！”宋琼记录好电文，跑到门口喊了声发电，隔壁窑洞里响起了摇动手摇发电机的响声。宋琼打开发报机调频、发报。
冯成杰高兴地唱起了秦腔：“我坐在城楼观山景……”
二连长站起身说：“营长，我去领弹药啦，给多少？”
冯成杰说：“一个空弹壳要吗？我是吃挂面不调盐——有言在先，营里只有八箱弹药，不到关键时刻，不论是谁，都别想让我给他加拨一粒子弹！弹药消耗大，我知道。你怕这几天手头不宽裕，那你就去给我准备石头。那东西满山遍野都有。”
二连长摇头笑了笑说：“我走了，去准备石头。”
“这就对了。”冯成杰指了指堆放案子上食物说，“带点回去，给弟兄们加夜餐。”
二连长摆手说：“不用了，乡亲们送来的吃食，大家都还没吃完。”
二连长走了，冯成杰发现，吕萍端着冲锋枪发呆。便问道：“吕军医，你没见过这种枪吗？”
吕萍回过神来：“噢，不是。阿拉听说弹药快用完了，侬又不给补发，是不是……”
“你不用担心。”冯成杰说，“你没听出来吗？他们跟我打埋伏呢，说用去了七成，顶多用了一半。当兵的嘛，打起仗来都想多要点弹药，可以理解。”
吕萍狐疑未消，指了指隔壁的窑洞问：“侬营里有弹药，为什么不发给大家？”
冯成杰笑道：“人啊，天生都有一种惰性。有了现成的，谁还会去想别的办法？目前这一仗，要打多长时间谁都说不清，凡事都得从长计议。”
“哦，是这样啊！”吕萍又开始练习装卸弹夹、送子弹上膛。
二
11月15日。
天麻麻亮，西山口上炮声不断，东山口上却格外安静。
敌军司令部所在的村庄里，寒风凛冽，村子中间的打麦场上，五十多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一字排开，每个人的前面，都跪着一个被捆绑着双手的伪军官兵。他们是被擒获的逃兵。近几天，每过一夜，敌军都会有几个排、几个连，从营地上消失。昨晚，又有两个排的伪军欲集体逃跑，刚开始行动，就被日军巡逻队堵在毡房里全部擒获了。
住在附近的日伪军，成营成团排队赶来，在打麦场两边排起了方队。方队逐渐扩大增多，约五六百人的方队达到了七个。
一群日伪军的高级军官簇拥着田中隆吉和王英，来到了打麦场上。田中像激怒的公牛似的瞪着双眼，把指挥刀戳在地上，向身边的瘦高个军官摆一下头，那个军官应了一声“嗨咿”，走到打麦场中间，大声曳气地讲了一通日本话。
蒙语翻译官走出来说：“松下副司令官说了，怕死逃跑是对大日本天皇的背叛，是不可饶恕的死罪。可田中将军仁慈，要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善事。昨晚抓起来的逃兵，只要愿意跟着皇军去打冲锋，统统可以免死。愿意的就站起来前走一步，不愿意的立即就地枪毙！”随着翻译官的再三喊叫，跪在地上的逃兵，一个跟一个地站起来。剩下十几个，不知道是被吓糊涂了，还是决计就地赴死，仍跪在原地丝纹没动。
站起来的逃兵被带离了刑场。一个日军军官举起指挥刀，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日本话，十几个日本兵离开了队列，端起枪瞄准了跪在他们前面的逃兵，随着砰砰砰的枪声，那些逃兵一个接一个扑倒在了雪地上，尸体随即被拖走了。
方队收拢到一起，田中隆吉双手拄着指挥刀，用日语讲道：“有人说，守在红格尔图山口的中国兵，不是人，是一群妖魔！那是懦夫的鬼话。今天，我们挑选了五百神武皇军官兵，组成了敢死队，将与那些妖魔展开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较量，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大日本皇军是征服妖魔的天兵神将！”
人群中出现了小小的骚动，日军官兵把腰杆子挺得更直，把脑袋扬得更高，伪军们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田中抽出指挥刀一挥喊道：“我命令，敢死队立即向红格尔图进发！”
“嗨咿！”日军方队的官兵都挺胸应声。
各方队变换为三路纵队，离开了打麦场。
约摸过了一个小时，一架敌机飞临东山阵地的上空，擦着山尖绕了几圈，胡乱扔完炸弹飞走了。与此同时，日军在山口外摆起了的几十门小钢炮，向山口发射排炮，夜里修复的山口工事，很快又被摧毁。步兵的进攻开始了，没有装甲车开道。在十几挺轻重机枪的掩护下，一群打冲锋的伪军冲在前头，两百个东洋武士嗷嗷叫着跟在他们身后。这些日本兵都脱掉了皮大衣，皮帽子上裹了一条画着红色膏药图、写着“皇军必胜”几个汉字的白布条，有的端着枪边打边走，有的扛着炮跟在后头，攻进了山谷，撒向阵地对面，三一组，五人一伙，各选了一块大石头，架起了机枪和小炮，建起了几十个火力点，向前方开枪打炮，压制守军的火力。
鬼子的第二批敢死队攻进了山口，约有三百多人，仍旧没穿皮大衣、额头上也裹着白布条，端着轻机枪、冲锋枪、步枪，驱赶着一群伪军，直接扑向二道防线的路口。
鬼子敢死队刚一露头，冯成杰要通了各连的电话：“各连注意，田中老鬼子显摆他皇军的威风来了。从现在开始，保卫红格尔图的战斗，进入第二阶段，作战目标是打垮鬼子的敢死队，打掉敌军的士气。二连长，你立即派一个排下地道，启用正对山口的所有暗火力点，炮排归你指挥，你要不惜一切代价，给我牢牢守住山口，决不能让敌人的大队人马跟进山谷！”
“那……”
“执行命令！”
“是！”
“虎连长，二号防区天然障碍物太多，不利于我们的阵地火力发挥杀伤力。把鬼子的敢死队放进三号防区去，交给你去收拾！把你事先埋设好的那些炸药包、土地雷挂上弦，让它们好好发挥一下威力，帮咱消灭鬼子的敢死队！”
“是！保证打他个屁滚尿流！”虎长贵说。
二连长命令二三排和炮排坚守二道防线，他带着一排，钻进了地道。
虎长贵命令一排坚守二道防线，他带着二、三排，带了一些爆炸物，撤进了三号防区。官兵们撒在峡谷里，找到插在地上的红皮木棍拔起来，小心翼翼地扒开雪，找到连接引信的马尾丝扣，把它挂上已经设置好的引爆装置。
坚守在二道防线上官兵们看见来的都是真东洋货，都精神大振。排长班长传达下来的命令都是：瞄准打！不要放空枪！官兵们屏着气，瞄准在巨石之间移动的鬼子，搂火开枪。瞅准朝路口涌来的敌人，投弹开炮。
鬼子的敢死队攻得很猛，两座封锁路口的暗堡，被鬼子用手雷、爆破筒炸飞了。虎长贵他们还在给爆炸物挂弦，一群敌人已经攻上了二道防线的阵地前的高坡。趴在掩体里的冯成杰，冲着传令兵喊道：“吴大宝，去传我的命令，通知警卫班去支援路口。要坚决顶住，虎连长他们的活没干完，就不许撤回！”
“是！也让我去参加战斗吧！”
“可以！你要给我活着回来。”
“是！”吴大宝跳进战壕，跑步而去。
不一会，二道防线的阵地上响起了冲锋枪扫射的嗒嗒声。六个端冲锋枪的士兵俯身于在战壕前沿，朝涌向阵地的鬼子的敢死队猛烈开火。敌人退下去又攻上来了，不少官兵跃出战壕和敌人拼起了刺刀，双方都有人不断倒下。虎长贵他们终于干完了挂弦细活，撤进了第三道战壕，守卫二道防线的官兵撤进了南北山根下的纵向战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