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1月12日。
风雪停了，天气奇冷。天蒙蒙亮，红格尔图东西两个盖着皑皑白雪的山口阵地上，静悄悄的不见人影，若不是看到战壕里有清除过积雪的痕迹，战壕后面的窑洞里有袅袅柴烟飘出，人们会把这里当做人迹罕至的野山僻谷。
师部向兴和前线开拔之后，警卫营就开进了两个山口的防御阵地。官兵们住进了防炮用的大窑洞。窑洞里有干草垫成的地铺，有土火炉和木柴，烧水的大铁壶，还装上了柳枝做成的篱笆门。连队做伙房的天然山洞里，也储存了够半个月用的粮食和蔬菜。他们已经接到了敌情通报，此时，士兵们正待在各自住宿的窑洞里装弹夹、擦武器、磨大刀。
在二道防线与三道防线之间的北山根下，有一间装有门窗、用整根原木衬墙盖顶的大窑洞，这里既是营指挥所，也是战地救护站。此时，窑洞里亮着灯，两个女军人在忙各自的事情。通讯副官宋琼，正在调节擦拭收发报机和那台小型电话交换总机；军医的吕萍，正从几只贴着“南洋华侨陈嘉庚捐赠”纸条的木箱里拿出药瓶药盒，往木架子上摆放。警卫营的连排军官，列队立在大案子一边，冯成杰通报过敌情，宣布过作战方案，正在给几个突击队长布置任务：“弟兄们，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人数上比我们多二十多倍的对手，我们只有想办法削弱他，把他逐渐变成一堆散沙，我们才有可能战胜他。这就要求我们作战必须有目标。我们第一阶段作战目标是打掉敌人几样利器。能不能实现这个目标，要看你们几个突击队能不能把任务完成好！你们是筷子里头拔旗杆挑选出来的突击队长，带的是全营搭台点将挑选出来突击队员，完不成各自的任务还有脸见人吗？虎连长，你的防空突击队，必须争取在两天内就能打掉一架敌机，叫那些铁鸟，不敢飞到低空来下蛋，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保全阵地，减少牺牲，保存实力。”
“是！”虎长贵敬过礼又说，“要打下敌机，除了发挥突击队和那挺高射机枪的作用外，还需要集团火力。能不能让我们全连都参加对空射击？”
“可以。但是，必须限定弹药数量。师部从六团给我们调拨的弹药，还没有运到，我们现有弹药很有限，这一仗要打多长时间也说不清，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不管你怎么打，我不会给你们再加拨弹药。每人每次限用几发子弹，你们自己看着办。”
“是！”
“成大壮，你的爆破突击队的任务是，配合炮排，想方设法搞掉敌人的那些能当移动火力点的王八壳，你们必须争取在两天内，打掉它一半！”
“是！”
“和地方上联络，安抚民众的事情，已经交给方营副和巴特尔了。各连有到镇上和村子里办的事情，就找他们，不准任何人再私自进村扰民。”
“是！”
门外传来马叫声。一个打扮成猎人的侦察兵跑进窑洞，把一张纸条交给冯成杰：“报告营长，这是我们跟踪敌军，侦查到情况，队长叫我先送回来。”
“辛苦了，回去告诉你们队长，继续跟踪侦察！”
“是！”
侦察兵走了。冯成杰看过纸条说：“侦察队侦察到的敌情和师部的通报基本相符。向东山口开来的敌军有六千多人，有四十辆装甲车随队前进，还有一支近千人的敌军，昨天深夜已经离开了陶林，正翻山越岭地奔向西山口，这些都没错，但是多了十门用汽车拖带的大口径重炮。如果让敌人把这些大家伙拖进山谷，我们可就要遭殃了。”
“营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用炮收拾炮最便捷。你就把收拾重炮的任务也交给我们吧！”担任营炮排排长的陇东老兵韩干三，主动请缨。
冯成杰喜出望外：“好！就把收拾那些大家伙的任务也交给你们。我从全营给你抽十个投弹好手，你再组织一个十人突击队，专门去干收拾重炮的营生。你今天的任务是要把那些大家伙坚决给我堵在山外，绝不能让敌人把它弄进山谷，你要想办法在两天之内把它干掉！”
“是！”
“各连的任务不变，一连把守西山口，二连和三连一排把守东山口，三连的二三排和镇自卫队为预备队。现在，我命令各连按照作战方案的要求，立即做好作战准备！”
“是！”军官们齐声应道。
大家都朝门外走，虎长贵坐在了板凳上，掏出烟袋边装旱烟边发牢骚：“跟着秀才打仗就是事多！打仗嘛，历来都是敌人咋来咱咋打，没听说还要分什么阶段、目标。”
冯成杰清楚，他不仅是在倚老卖老，还在履行师长交给他的监督他这个代理营长的职责，于是笑道：“‘预则立，不预则废。’自己没有目标，不主动采取行动，等于干等着挨打！”
正在穿大衣挎枪，收拾行装的一连长说：“是这个理！跟着敌人转，等于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确实有些等着挨打的意思。”
冯成杰趁势对一连长说：“你给我听好了，西山口有一里多宽，阵地战线长，易攻难守，任何情况下，你都给我把眼睛睁大，不能有丝毫的麻痹大意！”
“是，记住了！”
一连长走了，电话铃响了，冯成杰接完电话对女军医说：“吕医生，在镇上设立战地救护所的事，方营副已经跟镇上的医务所谈妥了，就设在医务所后面的车马店里。药品、医用器具都送过去了，刘护士领着医务所的医生护士拾掇病房去了。情况她会向你汇报的。”
“明白啦，阿拉谢谢侬啦！”吕医生操着上海话说。
二
下午一时左右，一连长在电话里报告，约有一个团的敌军已经到大西山口，没带重武器。三时许，敌人的进攻开始了。守卫红格尔图的三百多名官兵，与七千多名敌人的殊死较量，正式拉开了帷幕。
三架敌机飞来了，在东山口上空盘旋俯冲，投下了一颗颗炸弹，爆炸声惊天动地，阵地上碎石横飞。
装甲车队开过来停在了正对山口，离前沿阵地几百米的地方，四十辆装甲车排成半圆形，组成了一道钢铁屏障，机枪小炮，朝着守军的山口阵地狂扫猛轰。
敌人的炮兵扛来几十门小钢炮，在装甲车前面摆起了一道炮阵，小炮哐哐哐的狂叫起来，把成排的炮弹砸向封锁山口战壕。
汽车拖着重型山炮开过来了，十门炮摆在了装甲车后面，射出的炮弹像抢食的乌鸦，一群接一群的飞落在山口阵地上，炮弹落地，巨响如雷，土飞石崩，气浪冲天。
块石夯土筑成的山口阵地，一块一块地在消失。两座钢筋混凝土碉堡，也被炸得四分五裂。守军的第一道防线逐渐被夷为平地。把守山口的二连一排，逼迫撤离了山口阵地，撤进了南山下的战壕。
敌人异常凶狠，大有一举摧毁整个东山的架势。这一切都在守军的预料之中。隐蔽在防炮洞、暗堡里、战壕里的官兵们，按照事先的分工和各自上司的指令，已经做好了迎击敌人的准备。
当敌机飞来的时候，三连阵地上的高射机枪嗒嗒嗒开火了，虎长贵带着全连官兵进入了阵地，有的仰卧在掩体里，有的站立在战壕里，都把枪口对准了天空，把复仇的子弹射向那三只会下蛋伤人的铁鸟。冯成杰也抓起一挺轻机枪，走出了暗堡，吴大宝跟出来，双手抓住支架，把机枪高高举起，也向敌机开了火。
开始，敌机并没把这步兵火力放在眼里。仍满不在乎的俯冲低飞，盘旋投弹，并向地面开枪扫射。开飞机的小鬼子，也许和守军中爱说二话的那些人的想法一样：想用步机枪打下飞机，那是想让蚊子叮死牛，不可能！铁鸟下的蛋，在山谷里接连爆炸。突然，一架敌机屁股上冒烟起火，摇摇晃晃在空中飞了几圈，翻了几个筋斗，一头栽过去，撞到南面的山坡上爆炸了。
剩下的两架敌机，迅速飞高，慌慌张张的投完了炸弹，掉头向东飞走了。炸弹都在远离阵地的山坡上炸响了。
敌机飞走了，敌军炮群的轰击，逐渐向阵地纵深延伸。在隆隆的炮声，滚滚的硝烟中，敌人发起了冲锋，装甲车在前面开道，步兵羊群似的紧随其后。
第一辆装甲车刚刚开进山口，隐蔽在南山坡树丛里的那门阵地上唯一加农炮，发出了一声怒吼，那个乌龟壳随即爆炸。第二辆从左边绕过，轮子陷进了弹坑，被迫击炮击中起火；第三辆从右面绕行，又被突击队抛过来的集束手榴弹炸了个四分五裂；第四辆一露头，又遭到了加农炮轰击；第五辆也没逃脱四分五裂的命运。几堆烈火、几堆废钢铁堵死了车辆进山口的通道。
这时候，一支小部队出其不意的出现在山口外，炸毁了几辆拖重炮的汽车，把重炮拦在了山外。
敌人的步兵被督战机枪驱赶着，涌进了山谷。近千名敌军隐蔽在巨石之间，羊群似的扑向呈弯月状横贯山谷离地面有三米多高的守军战壕。
守军阵地上，没有枪声，只有小钢炮在轰击。当打头的敌军摸进阵地火力网的时候，暗堡里的机枪开火了，把弹雨泼向敌人；从掩体里飞出一颗颗手榴弹，飞鹰叼食般的飞落到敌群轰轰炸响。遭到迎头痛击的敌人，纷纷溃退，又被督战机枪堵了回来，再次隐藏在巨石之间，涌向前方……
在步兵进攻屡屡受挫之时，敌人终于把十几辆履带式装甲车开进了山口。这些乌龟壳开过来停在了山谷中间，向守军阵地开枪放炮，掩护步兵继续进攻。
在单兵掩体里的大部分守军士兵，受到了装甲车炮火的压制，暂时退进了战壕。一群群敌军乘机爬上了阵地前沿的斜坡，但他们很快遭到了从战壕里飞出的手榴弹猛烈攻击，遭到了暗堡机枪火力的致命打击，没死没伤的敌兵，连滚带爬的退回来，再次藏在了巨石之后。
又有几辆装甲车，被守军的炮火先后击中，剩下的王八壳纷纷启动引擎，时而前进，时而后退扭起了秧歌，移动中继续向前方的阵地开火。
太阳快落山了，摸到阵地前沿的敌人再次被打退了。装甲车掩护着步兵，撤出了山口。阵地前摆下了两百多具敌人的尸体，山谷里又多了四堆废钢铁。
一股敌军已经在离山口两里开外沙石岗上，挖好了战壕，布好了防线。
三
官兵们在打扫战场。冯成杰站一座暗堡顶上，正在观察阵地的受损情况，偶然看见几个士兵抬着一副担架，从山口那边走来了。快到跟前了，有个士兵向他挥手喊叫：“营长，李有财负伤啦，他想见你！”
冯成杰迎上来，见盖着皮大衣的李有财满脸是血，还少了一条腿。他托起李有财的头喊道：“有财哥，我是冯成杰，有啥话你说吧！”
李有财稍微睁了一下眼睛，艰难地抬起手，挪到胸前的衣兜上，慢慢垂下了头。
随担架来的卫生兵，摸了摸李有财的胸口说：“他走了！”
一个士兵说：“我们几个人从一个天然山洞里钻到山外，去打敌人拖重炮的汽车。打到最后，我们手榴弹都打完了，鬼子的几辆汽车还拖着重炮朝山口开，有财就抱着炸药包滚下山坡，他炸烂了鬼子打头的汽车，自己也被随汽车前进的鬼子打成了重伤。刚才，我们打扫战场的时候，才在那烂铁堆旁边找到他。他对我们只说了一句话，他想见营长，想请你把口袋里的东西帮他寄回家。”
冯成杰从李有财的衣兜里掏出一封被鲜血染红的家信和五块银洋。托在手心里，大家都摘下帽子，垂首肃立，冯成杰说：“有财哥，你走好！钱和信我帮你寄。你的仇我们替你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