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武摔断了腿，刘涛很后悔，觉得这是他自懂事以来做的最没意义、也最羞耻的事情。
张学武动了手术，在腿骨上上了夹板，穿了钢针。虽然受了很多痛苦，但还是挺过来了，心情也好了许多。说到这事，张学武倒也没有多少怨气，只说这是自己不小心弄成的结果。
刘涛听到这些话后，心里更加惭愧。尽管郭长喜和赵长生几个给他宽心，说这是没有料到的事，不是故意的，但他的心里明白，这纯粹是他一手造成的。如今事情烂成了这样，弄得双方都很难受，他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张学武在医院里遭受着肉体上的痛苦，他却在心里遭受着无法原谅自己的痛苦。因为心里有事，十几天来吃饭不香，睡觉不稳，整个人竟然瘦了一圈，情形就像是得了什么大病一样。
“你后悔了吧？这说明你善良的一面还没有泯灭，你还不是一个‘坏人’，我所指的坏人，是指那种顽固透顶，不肯悔改的人，虽然在这里说出这样的词来有点不合适，并使你气愤，但是不这样说，我又能怎样说呢？因为我知道，坏人一开始也并不是就是坏人，只是他对于自己的恶行不能及时反省，并且屡屡复犯，变本加厉，以至于对恶行习以为常，才最终沦落为坏人的！你必须惊醒，这是很危险的！当然也许是我多管闲事，不该过问你做了什么，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做不到。当然我也弄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也因为这一点，我才给你写信，因为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希望你的目光，能够穿破你眼前的迷雾，并由此而摆脱蒙昧……”
“你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张学武摔断了腿，你是不是占了大便宜？我看没有！我敢保证，你并没有获得什么乐趣！相反，你应该羞愧！在这之前，在我的心目中，你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勤劳，善良，能干……可是就因为这件事，你在我心中的形象被彻底毁灭了！你应该知道的，我对你非常失望……去向张学武道歉吧，因为道歉，才能使你的良心得到解脱！这是我的想法，当然愿不愿道歉，你自己去想。另外一件事，就是上次你给我的那支钢笔，我给你保存着。我知道你的用意……我现在还小呢，再说下年就要上高二了。”
这是赵楠写给刘涛的一封信，信是让妹妹银弟给刘涛送来的，信中的每一句话就像钢鞭一样无情地抽打着他的灵魂，使他的内心深处深藏着的虚伪和自私，受到了严厉的鞭笞。
“你必须惊醒过来！醒来吧！”
刘涛知道，这既是严厉的斥责，又是真诚的呼唤。这斥责，这呼唤，叫他羞愧，叫他无地自容，使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是的，应该道歉，这是赵楠的话语，这话在他的内心深处不断地响起，促使他反省，促使他的不肯承认错误的虚伪的精神防线急速地崩溃，尽管这个崩溃的过程十分痛楚。当然，让他更难受的是还有赵楠对他的严厉斥责和鄙视，因为，他从赵楠的信里读出了赵楠对于他的鄙视，在赵楠的眼里，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可悲的“小人”。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刘涛后悔极了。
“怎么才能消除这样的影响？”赵楠让他去道歉，但是他想如果真的要道歉，那就等于这事儿是他故意给弄的，而且如果承认是他故意弄的，也就相当于承认自己是一个可鄙的小人，再说知青们能轻饶了他吗？如果不肯饶恕，这样岂不把事情弄得更糟？
“必须有一个两下里都能过去的方法才好。”刘涛不止一次地这样想，但是，不管他怎么想，他就是想不出这样一个好法子来。
这一天，刘涛吃过晚饭，正在家里学习功课，却发现申雪莹忽然来了。申雪莹的到来，使他的心里有了春日般温暖的感觉，不知怎么的，这种强烈的感觉，竟像一股暖流似的，哗地一下便流遍了他的全身，使得刘涛感动得简直要颤抖了，他甚至有了一种禁不住要流泪哭泣的冲动。
刘涛的鼻子里酸酸的，眼睛里也不由得溢满了泪水，他知道，这是因为长时间的寂寞痛苦带来的结果，这件事给他的教训太深刻了！不仅让他倍感良心的折磨，还让他饱尝了孤独寂寞和无助的滋味。最叫他心痛的是许多朋友都不跟他往来了，他们怕因为与刘涛来往，招来知青们的不满。郭长喜、赵长生本来是他的铁杆朋友，但他们也只敢在上下学的路上与他亲近，回到村子里，他们也不敢与他来往。他期盼着赵楠能够给他带来一点安慰，但不能料想到的是，赵楠的来信竟那样冷峻严厉。这些天来，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人遗弃的狗，生活得孤独而无助。
但是申雪莹却来了！
“你不怕他们责怪吗？我现在是他们的敌人。”
“谁把你当成敌人了？事情都过去了多少天了，有谁说过你的不是呢？”
“可是，我……”
“什么都不要说！都是因为驴子，在……那样的情况下，谁又能控制得了局面？”
“可是……”
刘涛想要说事情的真相，但是申雪莹却不给他说话的时间。
“没有可是！”申雪莹的话干脆而又坚决，“就是这么回事情，有些男生一开始就很生气，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找到理由。这是驴子的事情，管不着人的事情……大家都想通了，你也不必为这事过分责备自己，而且张学武还因此因祸得福，得到好处了呢！上面决定让他返城养伤。这一回，大概再也不回来了，这样的结局是再好不过的了！除了招工，下来就是返城，一般来说，没有特别的关系，这样的好事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样的机会只有百分之二三，首先是家庭成分好，思想表现好才行，张学武家的家庭成分不好，没有这样的事情，他根本不会有这机会。张学武应该感谢公驴和母驴，‘谢谢灰驴先生和黑驴小姐！’哈哈……”
申雪莹学着张学武说话的腔调，说了一句俏皮话，说完了，她被自己说的幽默话逗乐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是有错的……我应该道歉……不然我无法面对……”
刘涛想到了赵楠的那封信，他似乎看见赵楠像每一次犯恼的时候一样，赌气地背过身去，暗地里偷偷地抹泪。
申雪莹并不知道，刘涛此刻正在思量赵楠的那封信，但是刘涛关于道歉的想法，她却很赞同，她说：“肯定是要道歉的，但不是你的错！最近几天，我们要去医院看他，我们可以给他带点糖果什么的，就说这是你送给他的，向他表示歉意……”
“这不行！这怎么能行？我怎么可以让你花钱……不过……”刘涛听申雪莹要用自己的糖果替他去给张学武道歉，觉得很不合适，但他又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情急之下，竟说不出话来。
顿一顿，申雪莹忽然有了主意，她说：“李学军从医院里回来，他说那边还在为吃饭的事犯愁呢，每顿都吃馒头喝开水，张学武都吃不下去了。要是有稀饭吃，那是多好的事呢！”
“我家有大米，可以给他弄过去一些。”
刘涛见申雪莹这么高兴，知道这是一种最好的道歉方式，提出给张学武送些大米，好让他尽快恢复健康。
回到家里，刘涛把他的想法跟老爹谈了，老爹倒也非常爽快，让他拿了二升白米，让进城去的青年们送给张学武养伤。
东西送出去，刘涛的心情才慢慢地宽舒起来。
消息第二天便得到了。
申雪莹也去了城里，她给刘涛说，张学武已经原谅他了，他的伤已经好了许多，也不再害疼，叫刘涛不要担心。张学武还说感谢刘涛给他送来了白米，说有了这些白米，他的病会好得更快一些。
刘涛听了张学武带来的话，心里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申雪莹一边给刘涛述说张学武的情况，一边从黄军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的袋子，仔细打开袋子的封口，倒出来一些红红绿绿的东西。刘涛看时，却是裹着糖纸的糖物。她把倒出来的糖果一分两半，拉过银环和刘阳，一人给了一半，又把剩余的糖果全给了刘涛的妈。
胡巧娥接过申雪莹送给她的东西，以为这是什么稀罕东西，恐怕很值钱，随便就接受了怕与理不通，就推辞不收。
申雪莹说：“大妈，这不是花我的钱买的，这是知青们送给张学武的。还有一大堆呢，张学武一个人吃不了，就送给我了！我不爱吃糖，你收起来，让银环、刘阳两个慢慢吃吧。他们嘴馋，又不经常吃……不妨事的，我和刘涛是朋友。再说，我经常吃您的饭，也不见得就这样子客气……”
胡巧娥见申雪莹似乎要生气了，而且见申雪莹的心情很诚恳，也就不再推辞，接住了申雪莹给的花糖爬上炕去，打开铺柜上放着的一只褐红色箱子，把它放进了箱子。
胡巧娥把申雪莹送的花糖放进了箱子，正准备给箱子上锁，却像忽然记起了什么，复又打开箱子。
胡巧娥在箱子里翻腾了好一会儿，才找出来一个红布小布包来。包袱打开，露出了红黄蓝绿的一些针线活计，仔细地看一看，却是挥发着浓郁香味儿的香草荷包儿和针扎儿。
荷包儿和针扎子，这是女孩子常用的物品，分阴阳两层，里边是用丝绸做成的心形、葫芦形、梨形的别针芯儿，别针芯儿的外边套个护针套儿，它的大小一般由花针的长短来定。常见到的针扎儿只有梨树叶儿大小，上面有花线绣成的花草虫鸟的图案，很招人喜爱。这样的东西，一般赠送给特别喜爱的晚辈，带有上辈人对后辈人美好祝愿的意思。收到这样的东西，是很荣幸的事情。胡巧娥仔细地从这些荷包中精选出两枚来，把它送给了申雪莹。
申雪莹得到这样的物什，满心欢喜，她连忙接住胡巧娥送给她的针扎儿，把它们捧到鼻子跟前去嗅。嗅一嗅，再嗅一嗅，那浓郁的香气便直达肺腑。
“谢谢大娘的美意，我得到了宝贝！”
申雪莹在这里已经生活两年多了，这样的赠品也有几件，她懂得这两件物什的含意。她满心欢喜地接住，不由得羞红了脸颊。
刘涛也懂这东西的意思，拿指头在自己的鼻子上刮了几刮，偷偷地羞申雪莹。
申雪莹装做并不懂这物什的含意，假装生气的样儿，强自掩饰着满脸的笑意，剜了刘涛一眼。她掏出自己的手绢，把这两样东西仔细地包起来，装进了衣袋。然后拢拢有些散乱的头发，取下发间的那两只刘涛送给她的蓝色发卡，重新将满头乌黑的秀发束拢起来，满含着笑意，看了刘涛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