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涛是在赵楠收到了张学武的求爱信后去赵楠家里的，这之前，他跟爹去了一趟中卫。非常清楚，他们还是去用黄毛柴籽换大米、换钱。去时，他们带着自家的东西，当然也捎带着赵楠家的一些东西。
他和爹是扒火车去的，来的时候也扒火车。爹认识开火车的那个司机，那是个脸色灰黄的中年男人。爹对他说：那人住在武威机务段，家里有好几个孩子，生活过得不很富裕。
爹是在一次到火车站上去拣炭渣（火车站炉子里倒下来的灰渣）时认识这个人的。那一回，火车司机托刘万忠在庄子里买些黄米（由糜子碾出来的一种碎米），刘万忠就给他买了。刘万忠给那人买了黄米，还给那人送了一袋自家的洋芋，这使那人非常感激。一来二去的，便成了朋友。认识这样一个火车司机，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呢，刘万忠后来又杀了一只鸡送给了那个司机。自此以后，他们就成了好朋友。后来，这个火车司机帮了刘万忠不少忙，要说最大的好处，还是刘涛和他的爹进出中卫的时候再也不用扒火车受冻了。当然，他们也不白坐火车，只要是坐这个司机开的火车，一路上烧锅炉添煤的事儿，就全由他们父子给包了。半个晚上不睡觉，赶天亮就能到中卫车站。车站附近有村庄，好歹找一户人家当落脚点，安顿好住处，就拿出黄毛柴籽或者蓬灰之类的东西来，开始兑换中卫人的大米或者钞票。
用物换物，这是一个简单的交易过程。通常的交易办法是：一碗黄毛柴籽换四碗大米，一碗沙米换两碗白米，一斤蓬灰换两碗白米。一碗白米的重量差不多就是一斤，而一斤白米如果换成钱，就要值到二角钱，相当于一个工日的分红。当然不等于一个工日就值二角钱，因为工日还可以拿来当做分粮分菜的依据。
这是很简单的交易活动，刘涛已经完全掌握了其中的门道，就是没有老爹在场指点，他也照样能够做得很好。当然是说来容易做来难，真跟人家讨价还价起来，有时还是免不了会发生一些磕磕碰碰的事情，这种时候，就是要真本事的时候，如果脑子里想得不清楚，话说得不利索，那就得吃亏。
这一回，刘涛便遇着了个“赖皮”，这让刘涛大伤脑筋。
那人长着一双很明亮的眼睛，脸颊枯黄干瘪，左下巴边上有一颗小指尖大小的黑痣，黑痣上挂着一绺一寸来长的灰黄胡须。这样的长相，使人很容易产生不信任的感觉。这天，刘涛的生意做得非常顺利，购买兑换东西的顾客很多。这人也在其中，他蹲在刘涛的摊位前，既不购买东西，又不肯离开，只是一个劲地胡乱翻看那些即将要被出售的东西，让刘涛不得不留神他的作为，严重地影响着刘涛做生意的效果。
那人的作为，很让刘涛不悦，刘涛一边做生意，一边留神他的作为。不久，刘涛果然发现这个人用心不良，他虽然不想购买东西，但却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刘涛便知道他希望用不当的手段获得这些东西。刘涛发现了他的这个用意之后，便特别留意起他的一举一动来。
那人果然不是一个诚实的人，刘涛发现这人不时地趁着混乱悄悄地将黄毛柴籽、蓬灰之类的东西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去。这显然是一种偷盗行为，刘涛对这种行为非常生气，以至于脸都气红了。一开始，刘涛本想当场抓住那只偷盗的手，让他当众出丑，但是当他准备揭穿这种不光彩的行为时，却改变了自己的主意。他意识到这样做，并不是最好的办法，他想到如果在这时抓住他，反而会惹出一大堆麻烦来，弄得自己干不成买卖。如果能够做到人赃俱获，那才能叫这人心服口服。再说，他也不能太叫人家下不了台。刘涛知道，像这种情况，如果处理不好，就会弄出矛盾来，弄得人家发急，事情就不好办了。
刘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心情平静地继续做他的生意。他一边给客人们兑换东西，一边在脑子里想着制服这人的办法。
正在这时候，有个顾客向他提了一个要求，他说能不能先把东西赊给他，让他把东西带回家去，然后让家里人把白米给刘涛送来。刘涛有点不放心。旁边的顾客说，不妨事的，他是不会骗人的。刘涛听了大家的话，倒也不再担心，爽快地给那人称量了东西，让那人把东西带走。应付完这个顾客，刘涛的心中有了制服“黑痣”的办法和主意。
“黑痣”还在往自己的口袋里装东西，刘涛因为心中有了制服他的办法，索性故意不再理他，让他装个够。
“黑痣”不知是计，以为有机可乘，接连装了几把黄毛柴籽。
刘涛依旧一本正经地经营买卖。
“黑痣”又装了许多东西，自己掂量装得差不多了，就准备乘机溜走。他因为害怕被人发现露了馅，不敢贸然离开，左顾右盼地看了一阵，才算捕捉到了一个机会。
他正要离开，却见刘涛拿眼睛盯他。他以为刘涛已经发现了自己的不良行为，吓得面如土色，连忙低下头去，继续翻看盛放着黄毛柴籽的口袋，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恐慌。
刘涛见他不敢溜走，就又不再理他。
“黑痣”蹲在刘涛的摊位前，暗自观察了一阵刘涛，发现刘涛并不在意自己，错误地认为刘涛其实并没有发现自己偷拿东西，心里坦然了许多。但是，到底做贼心虚，他怕逗留的时间越长，被人发现的机会就越多，于是壮着胆子站起身，挤出人群，就往家里走。
刘涛等“黑痣”走出了人群，这才对那人喊话说：“那位大叔，请留步，你挑选的东西还没有过秤呢！你拿来过过秤，回头取东西也好有个数……”
那人听见刘涛喊他，立刻慌了手脚，但他故意装出没有听到的样子，加快脚步，打算强行离开刘涛的摊位。但是同村人早就看出了他的下贱行为，见刘涛这么说话，都称赞刘涛是个聪明的人，以为“黑痣”偷拿外乡人的东西很不应该，就跑过去拉住了“黑痣”，叫他把东西交出来。有脾气耿直的，已经很不客气地责骂起他的偷盗行为来，说好歹是有碗饭吃的人，怎么能对外乡人下这样的黑手呢，你不嫌丢人，我们还嫌丢人呢。更有人批评说还是吃黄河水的人呢，心胸为什么这样小。责骂他不该这样抠门小气，不要脸面。
大家的议论和嘲笑，让“黑痣”十分难堪。他红着脸被乡亲们拉到刘涛的摊位前，大家要他当众把东西交还给刘涛。刘涛说大家不要误会，这位大叔只是忘记了过秤。大家却毫不留情，说你不要把他想得太好，他就是想蒙混过关。
“黑痣”听刘涛给他台阶下，争辩说确实是忘了过秤。一边说，一边掏出东西来，要把东西交还给刘涛。但是，乡亲们却不答应，说既然是想要带走的东西，说明家里还是要用的，而且交易已经达成，哪有反悔的道理，不如让大家见个明白数，爽快拿来钱粮，落得两下里都相安无事，岂不更好？
大家也不管那人翻脸，扯住他的口袋，掏出他偷拿的东西出来，却是三块蓬灰，半碗多一些黄毛柴籽。称一称，大约有二斤蓬灰，一斤不到一些黄毛柴籽。这些东西，按照一般的交易规则，最多也只能换到一升多一点白米。
刘涛不跟他计较，让他按数拿来白米抵账，可是乡邻们不肯轻易放了这个让他们蒙羞的人，非要罚他拿出双倍的钱粮来赔偿给刘涛，为地方遮羞。
“黑痣”自知理亏，也不反对大家的批判，红着脸挤出人群，急急忙忙回了家，不一刻，便背来了半袋上好的白米。他也不跟刘涛说话，也不让刘涛过秤，叫乡亲们帮忙，张开刘涛的口袋，二话不说，就把这些白米装进了刘涛的口袋，头也不回地走了。
乡亲们这才原谅“黑痣”说：“这还差不多。”
这样的做法，倒弄得刘涛不好意思起来，他以为不应该占人家的便宜，但是乡亲们却乐了，说这是最好的办法，不叫他吃一点亏，他只怕要羞死呢，这回让他知道丢人是怎么回事情，才知道怎样诚实做人。生成黄河边上的人，谁做过这样丢人的事情？如果不接受他的东西，他才羞愧的活不成人呢。
大家再三劝说，刘涛也就不再计较，虽然在暗地里对自己说谁让他偷拿人家的东西，这是咎由自取，但是到底心中不自在，就从口袋里掏出两碗沙米，捎带给乡亲们，托他们把它送给那个人，算是一点不打不相识的心意，毕竟白占人家的便宜，也不是什么好事，活人还是活得本分一点好！
大家都被刘涛的大度感动了，为他喝彩叫好，互相招呼着兑换刘涛带来的东西，不一刻，就将这些东西全部兑换掉了。
刘涛跟老爹刘万忠跑了三个生产队，用了两天时间，就把带来的东西全部变卖兑换成了钱粮，虽然中间出了那么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但由于刘涛的巧妙“安排”，最后也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结局。这次出门，总的说来，还是比较顺利的。刘万忠因为惦记着刘涛上学的事，不敢多耽误时间，连忙收拾好东西，赶忙往回赶路。
回家的路也很辛苦，交易得到的东西多数都是实物，现金不多，要把交换来的东西变卖成现金，其实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因为到处都缺钱，经济很不发达，况且刘万忠也希望把交易得到的大米弄回家去——雪白的大米，在家乡是非常稀缺的东西，转手兑换成米面，又能赚一回差价——去时带的东西少，来时带的东西多，这使得爷儿俩的行程很不轻松，走路办事很不方便。
刘万忠是个办法很多的人，通常，他的做法是找个合适的人家，把带不走的东西寄存下来，分成几次往家里搬运。虽然免不了多跑几趟路，多花一些气力和时间，但是刘万忠并不抱怨，黑乎乎的草灰，变成白花花的大米，那是比吃了蜜糖还要香甜的事情，出点力气，又能算得了什么？受苦人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但臭力气还是很多的。这一回，爷俩因为多带了些东西，又逢着了好买家，自然收获比以往多一些。刘万忠把交换来的东西收集在一起，掂量了一下，发现这些东西至少有六斗。这么多东西，显然一次是弄不走的，怎么弄走它们，刘万忠很有些犯难。自己最多能背走二斗东西，刘涛也只能背一斗，下剩二三斗东西，说什么也是弄不走的。
刘涛爷俩的难事，很快让“黑痣”知道了，想想自己做的荒唐事情，“黑痣”觉得很失脸面，刘涛父子遇到了这样的难事，正好给了他一个道歉的机会，他便赶忙收拾好自家的驴车儿，急忙去找刘涛父子给帮忙。
“黑痣”肯帮忙，刘涛父子俩也很高兴。因为知道刘涛还在上学，那人把他们送到车站上以后，专门在车站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一支英雄牌的钢笔，一本手掌大小的绿色塑料皮笔记本，送给刘涛做纪念，并祝福刘涛好好学习，将来干一番大事。他对刘万忠说，你的儿子很有出息，将来必定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如果生活上还能过得去，就一定要供孩子读书，像这样做生意，只怕要耽误孩子的学习，最终耽误他的前程。
刘万忠当然明白这番道理。但是他想，念书上大学，谁不高兴呢，可是得让人家推荐才能上得成，全公社一年也才推荐七八个人上大学，光凭学习好、人聪明，那是远远不够的，还得家庭成分好，社会关系好，工人、贫下中农的孩子优先，干部们的孩子也能优先，有些条件，一般人家的孩子很难达到。全公社一年的高中毕业生有二三百人，可分配下来的名额却只有七八个人，那样几个名额，怎么有可能挨到刘涛的头上呢？刘万忠尽管对那人的叮嘱十分感谢，但在内心深处，却在笑话那人的天真。
刘涛得了“黑痣”的馈赠，心里当然十分高兴，发生在两人间的不快，也早被他忘得没有了踪影。他看“黑痣”跟自己的父亲差不多年岁，就称这人为叔叔。“黑痣”听刘涛叫他叔叔，着实高兴得不得了，趁等车的机会，又弄来了一瓶烧酒，说要好好跟刘万忠喝上几盅。刘万忠也很高兴，两个男人就坐在站台上，你敬我一盅，我还你一杯地喝起了酒，拉起了友谊。喝到高兴处，两个人互通了年龄，就着酒劲结成了生死兄弟。那人在心底里喜爱刘涛，坚持要认刘涛作干儿子，刘万忠倒也爽快，尽管刘涛说自己都是十四五岁的人了，认干爹有点不妥，但还是拗不过老爹的意思，就在火车站上洒酒祭天祭地，并让刘涛当场给“黑痣”敬酒，把“黑痣”认成了干爹。
刘涛成了“黑痣”的干儿子，“黑痣”高兴得不知如何才好，他叮嘱刘万忠说，以后到中卫来，就别再乱跑了，他的家，就是刘万忠父子的家。
遇到了这样的好事情，人人心中高兴，刘万忠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刘涛也很高兴，尽管心中不愿给“黑痣”做干儿子，但是因为得了人家的不少便宜，又想以后进中卫也的确是个靠手，也就不再计较什么。
刘涛十分喜爱“黑痣”给他的两样礼物，他思谋道：“笔记本自己留着用，这支钢笔就送给赵楠。赵楠没有这样的钢笔，自己的钢笔还可以继续使用，用坏了，自己也还可以想出办法重新购买，但是赵楠那支钢笔，已经破得实在不能继续使用了，笔尖秃了不说，还老往外吐水，弄得赵楠经常黑手黑脸的。这回有了新钢笔，可不知道赵楠对自己要感激成什么样呢！刘涛这么想着，心中像吃了蜜糖似的。
但是，他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申雪莹。他想：可是，还有申雪莹呢，她也是最要好的好朋友。给赵楠送一支钢笔，给申雪莹送一件什么东西好呢？他想到了要送她一对漂亮的发卡。
“就送她一对发卡吧，而且要那种有着颜色像海水般清澈湛蓝的发卡，那是姑娘们非常喜爱的东西。”刘涛喜欢赵楠，他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越来越离不开赵楠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要让赵楠高兴。可是，他也喜欢申雪莹，那个知青小姑娘满脑子都是学问，刘涛没有少在她那里得到学习上的帮助，而且非常奇怪，每一次，在他想到赵楠的时候，他总会同样想起这个可爱的知青小姑娘来——就像爱护着赵楠一样，刘涛同样爱护着这个知青姑娘。他决定购买一副有着颜色像海水般清澈湛蓝的发卡，他要把它送给申雪莹。他就到车站附近的商店里去购买这样的发卡。
还真有这样的发卡，刘涛一眼便在商店的柜台里看到了他心目中的那种发卡！那是一款蓝色的玻璃发卡，通体二寸来长。发卡的顶饰，被做成了一缕翻卷的浪花；浪花翻卷的波湾里，设计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色玫瑰，玫瑰的花枝淹没在水流之中，与飞速流动的激流融合在一起，浪花的飞沫溅落在花朵上，使这朵含露的玫瑰更加活力无限；发卡的下边，悬挂了一条纤细精致的银色链子，银色的链子上，挂着五六颗晶莹剔透的自小而大的水滴样的珠子，形成了一挂小小的水帘，从而使得这款发卡显得更加雍容华贵。
真是“不打不相识”，也说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吧，自从有了这样一番私交，两家人虽然天各一方，却亲如一家。那人后来也到刘涛家来过几趟，来时，总要为刘涛带来很多稀罕的东西，并且每回都要带来好吃的鲤鱼，说是要给刘涛补脑子，叫他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做官。当然，在此后的好几年，刘万忠自然也在中卫受到了很好的照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