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肯定没死。一天我打他电话没通，第二天我继续打，终于通了。我问他在哪里，告诉他好多媒体在找他。他说老板安排了特殊任务，估计今后一段时间可能联系不上他了。我又问他在国内还是国外。他说还在国内，今后就不知道老板怎么安排了。结果刚过两天，我就看到报纸说他已经死了五天了，还贴出了织云军医院的死亡证明。我估计这是老板特意安排的报道，想转移媒体的视线。
那就是说，他现在肯定还活着？
肯定活着，就是不知他在哪里？
姐，章陕夫妻车祸现场是谁去确认的？
我没敢去，是警方通知让章陕亲弟弟章宁去的，他刚好在上海给儿子治病。他从九华山景区管理处带回了所有遗物、现场照片、法医死亡证明等。唉，章陕一辈子信佛，佛也不愿意保佑他！还算老天有眼，两个孩子都在上学，没有跟他们上山，要不然更惨！
是啊，不管章陕怎样，孩子总是无辜的，姐你等我回来一起处理这个事。
当两人火速赶到乌鲁木齐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打电话一问，机场已经没有飞上海的航班。两人又在西域王朝大酒店开房住了一晚。邢智记着和孙尔雅在喀纳斯小木屋里的约定，洗完澡有些冲动，但孙尔雅好像忘了这回事似的。她兴奋地说要早点睡，明天一早要去街上买本周刊的杂志。两人在车上折腾一天，很快就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孙尔雅买了好几本周刊杂志，又买了一大堆报纸。两人走在乌鲁木齐的大街上，觉得晴空万里，心情无比舒畅。章陕之死，完全解除了他们的戒备和恐惧。出逃这么长时间他们还是第一次这样旁若无人地走在大街上。
两人吃过早点，邢智说金彤和章陕之间的恩怨总算有了一个结果，他要回上海告慰义父的在天之灵，还要看望义母，另外章陕孩子的善后也需要他出面。他问孙尔雅是不是急着回北京，孙尔雅说不急，她想跟他一起回上海，一起去看望金彤夫人。另外，她也想见识一下邢智的“水红姐”，至于北京那边，她给孟夫子去个电话就可以了。
邢智说那就直接飞回上海吧。两人拉上行李箱，直赴乌鲁木齐机场。
二
金夫人是大学教授，一直住在大学的教师宿舍楼。那是20世纪80年代的老建筑，还是金彤在学校任教时，两人结婚后一起分到的房子。楼梯狭窄，栏杆已经被铁锈腐蚀，但楼梯上很干净。孙尔雅喘气爬着楼梯说：我还以为她住在郊区的某个大别墅里呢，她老人家住在几楼啊，就这样每天上下锻炼身体呀？
六楼，快到了。
到了门口，外面是一张厚厚的、生锈的铁门，邢智轻轻敲了三下，就听得里面有个健朗的声音回应：等一下，来了。
估计是在猫眼里看到了外面的人，一声“是邢智啊”响起，铁门哐当一声拉开了。孙尔雅看清了金夫人的模样，个子不高不矮，衣着简朴，处处透着上海女人的精致细腻，却没有一点市井之气，一看就是书香门第风范。她的容貌似乎不到五十岁，一点不像六十多的女人。金夫人见邢智身后还跟着一个漂亮女孩，连忙说请进，赶紧进来。
邢智毕恭毕敬地敬了一个礼说：义母您好！
孙尔雅也跟着鞠躬，喊了声阿姨你好！
金夫人把他们让进客厅坐下，又是泡茶又是削水果，忙个不亦乐乎。邢智也起身去帮忙。孙尔雅认真环顾起这个家。客厅本来不大，电视机还是老式的大屁股电视机。电视机对面靠墙竖着一排书架，把空间挤得更逼仄了，书架上满满当当摆满了历史、财经类的书籍。客厅中间摆着老式木头茶几，有些掉漆了，但擦得光亮，一张长木沙发和几张凳子基本上让客厅只剩转身的空间。窗户下面见缝插针似地摆了一架钢琴，用布盖着。窗户对面的墙上，挂着金彤的遗像。孙尔雅走近端详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和网上的照片不一样，这是黑白画像，没戴眼镜，脸圆圆的，稀疏的头发往左边梳倒，笑容憨厚朴实，目光智慧而慈爱，不太能看出有什么大将气度。她又扫一眼三个房间，也都简单朴素古旧。三室一厅一厨一卫一阳台，加起来一百一二十平米吧。她有些疑惑了，难道这就是“资本教父”金彤的家？
邢智曾经告诉她，金彤跟夫人并无子女，却资助了八十多名家境困难的孩子和孤儿，还认下邢智做义子，资助邢父住院治病。她似乎感觉到了，邢智为什么要替金彤报仇，可能远不止父子情义那么简单，他一定是被金彤的人格魅力折服了，在他心里，金彤就是一片天，就是他青少年时代的完美偶像。
邢智心里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呢？他深受金彤熏陶，又这么机警聪明，在资本圈交游甚广，将来会不会继承金彤的衣钵，也成为像金彤一样叱咤风云的男人呢？
孙尔雅正走神，金夫人端着茶出来了。
孙尔雅接过茶水，说了声谢谢。金夫人笑眯眯地问邢智：这么漂亮的姑娘，是你女朋友吧？再过两年就满三十，是该好好考虑终身大事了！
孙尔雅听着笑笑，却并不出声，她想看邢智怎么应对。
邢智一脸淡定地介绍：她就是那位记者孙尔雅，冒着生命危险，跟我一起躲到了新疆。蒙她不弃，我们在逃命的路上，扮过情侣，还扮过新婚夫妻。这次多亏她们杂志社，以最快的速度把她的报道刊登出来，把章陕逼上绝路，否则还不知道躲到什么时候。
金夫人握住孙尔雅的手说：你就是孙尔雅呀！真是感谢你，我在学校图书馆看到了你的报道，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没想到你这么年轻！还没找男朋友吧？
孙尔雅汇报：我今年二十五岁，还没遇到合适的。
金夫人一听就对邢智说：那你们还扮什么情侣夫妻呀？男不婚女不嫁的，简直是天作之合嘛，现在章陕的事有了结果，你的心愿也了了，我看你要好好珍惜孙姑娘，争取早日修成正果，让我老太婆也高兴一回！
邢智被义母说的脸上绯红，一边小心翼翼陪着，并不敢正面应答。他看了一眼孙尔雅，见她也正望着自己，于是说孙尔雅现在是闻名天下的财经名记，可没那么好追。孙尔雅狠狠挖了他一眼，说你又没下功夫追过怎么知道不好追呀。金夫人抓起她的手说我一看你们两个就有戏，别糊弄我老太婆了，我等着喝喜酒呢。
金夫人又问起孙尔雅的父母和大学生活，孙尔雅一一作答，感觉金夫人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如沐春风。金夫人聊了一阵，进屋拿着一个盒子出来，递给孙尔雅说：第一次跟你见面，我就很喜欢你，我替金彤感谢你，就把这个祖传的镯子送给你吧。
孙尔雅见状连忙推却：阿姨不行，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揭露章陕是我的工作，主要都是邢智的功劳，我只是给他打个配合而已。说不定他找到别的记者，比我做得更好！
邢智一边说话了：孙记者不要谦虚，报道是你写的，我只是给你找了一点资料而已，天下再找不到第二个孙尔雅了，换了别人肯定早被章陕收买了。
孙尔雅笑道：你救了我两次命，我现在被你收买了！
金夫人听他们两人说得稀里糊涂的，弄不明白怎么回事，强行把手镯盒子塞到孙尔雅手里，跟着起哄说：小孙就算我也收买你吧，我真想让你成为我的儿媳！
孙尔雅听着扭捏了好一阵，才把路上发生的故事一五一十讲给金夫人听了。金夫人心里跟着故事跌宕起伏，听完说：这个世道怎么啦，真像马克思说的，为了一点利益动不动就杀人放火，太让人失望了。你们俩下次再也不要碰这些可怕的事了，看不顺眼就离他们远点，别让我老太婆在家里担心！
孙尔雅见金夫人已经把自己看成一家人，心里热乎乎的，也对金夫人嘘寒问暖起来，知道她桃李遍天下，在学校又是一级专家教授，修身养性，还经常跳健身舞，晚年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孙尔雅羡慕不已，感慨说：要是您现在还带硕士研究生，我真想考过来跟您读几年书，好好恶补一下金融知识。
金夫人告诉她：我现在不带硕士，只有几个博士还跟着，你要是想读书，我倒是可以推荐我们学校的年轻教授，这样我们就可以经常见面聊天了。
孙尔雅高兴说：我要是来这所学校读书，一定每天来看你一趟。
金夫人笑道：看我有什么意思？你和邢智结婚了，干脆搬到我这里来住，我也可以像邢智一样给你找些学习资料，给你提些建议。
太好了！如能亲耳聆听您的教诲，我一定像您的弟子“天使”彭剑一样用功！
说到彭剑，老人脸色黯淡下来，沉思良久才说：彭剑所学，特别是他从美国深造回来，在国内已是顶尖级的金融人才，三十年教学生涯中，这么聪慧的弟子我只遇到他一个，可惜他还是给老头子毁掉了，造孽啊！
邢智似乎不想提起彭剑，对金夫人说：义母，您不是老说不要以“成者王侯败者寇”的思维去评价人事吗？今天怎么又提这事啊？再说彭剑从来就没被毁掉过。
老人改口说：你说得对，彭剑还是一条好汉！
孙尔雅好奇心起，追问不放：彭剑不是不知所踪了吗？他现在在哪里？
老人嘴角一撇说：这事你去问邢智吧，他为了向彭剑学徒，还剁掉了一根手指！
邢智阻拦不及，但还是不想对孙尔雅提及彭剑的事，他劝道：你别问了，我发过誓，绝不会对外人提及师傅任何信息。
金夫人用手指敲着茶几说：小孙是外人吗？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发誓不说，我说！我老太婆可没发过什么誓！
金夫人开始给孙尔雅讲起一段鲜为人知的旧事。
在金彤正式被判入狱三个月之后，金夫人经不住邢智的强烈要求，带他去看望了监狱中的金彤。当邢智见到义父时，发现他身形消瘦，完全变了一个人。义父告诉他，在监狱里他过得很好，也很踏实，也开始思考那些以前没机会想的问题，他已经想通了很多重大问题，准备在将来日子里写一本有关中国资本市场制度性变革的书籍。他说这里的人对他很好，在监狱里他已经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有监管人员也有狱友，他们都比外面的人更纯粹更真实，监狱方还考虑到他的高血压和糖尿病，专门给他开了营养小灶。告别时金彤交代邢智千万别想为他报仇的事，千万不可去学操盘术。他说操盘术就是毒药，自己一生就是毁在操盘术上，希望邢智毕业后能找家稳定单位，按部就班，朝九晚五，替他把义母照顾好。
可是邢智从监狱回来后，把金彤“决不可学操盘术”的叮嘱置之脑后，对义母发誓要剪灭章陕、高荒原，为义父报仇。义母见他不吃不喝，一连几天纠结于金彤的事情，经不住他再三恳求，一周之后带着他找到了她的学生、金彤的三大高手之一--“天使”彭剑。这时，万念俱灰的彭剑隐居到老家的山野之间，他在一处有山有水的大山脚下结庐而居，四十刚出头的人居然满头白发，几乎找不到一根青丝。彭剑大学本科学的是土木建筑专业，硕士跟金夫人学的是国际金融，留学美国又读了金融工程博士。金夫人看到彭剑居处虽然简陋，但风水设计极其讲究，山水花木布置也颇具心思，明白学生彭剑只是厌弃股市尔虞我诈，并未完全熄灭对生活的热爱，于是她极力劝说彭剑收下邢智为徒。
不管怎么说彭剑也不愿意，他说再好的操盘术都是赌术，只会害人害己。他当年跟金先生苦学操盘术，赢得了“天下第一善庄”的美誉又如何？结果不仅给自己带来厄运，还给金先生带来了灭顶之灾，让数千亿民间资金灰飞烟灭，让多少个家庭分崩离析，又让多少人痛不欲生！彭剑说当时要是再动动脑子，劝住金先生，说不定能让他冷静下来，但他看到加速临近的危险，因为不想被金先生责骂，并且对章陕、高荒原尚存善想，所以并未尽心尽力，眼看金先生掉进陷阱而无能为力。他发誓从此不再进入资本江湖，也不会收徒授艺，为求心安，他要把忏悔作为后半生的全部生活内容。
看到彭剑这样决绝，邢智什么也不说，拿起地上的一把砍刀，在柴垛上一刀就剁下了自己的左手食指，说既然彭先生不肯教授我操盘术，还要这手指何用？还要这两只手掌何用？金夫人和彭剑大为震惊，连忙抢救邢智。邢智对帮他包扎断指的彭剑说，他将在彭剑居处等待十天，如果彭剑不答应帮他为义父复仇，他就一天剁一根手指，直到所有的手指剁完为止，这样他就再也不想学操盘复仇的事情了。彭剑看到邢智如此倔强，叹了口气说你这孩子蠢呀！没有手指了还怎么学操盘？你这是以死相逼啊，罢罢罢，我教你半年，成不成全在你自己。邢智听了大喜，说放心，只要彭先生肯收我为徒，只要求学三个月。金夫人在边上说彭剑你还是心软，以前你对章陕、高荒原心慈手软，犯了大错；今天你对邢智心软，算是恰到好处！
金夫人为了帮助邢智进行实盘训练，将家中所有积蓄悉数交给彭剑，说是给邢智当“学费”。邢智果然在三个月之后，练成了操盘技术，屡次测试的水平让师傅彭剑都感到吃惊。他对金夫人说，这个义子你们收对了，他身上流的就是金先生的血液。邢智出师之日，彭剑说你去找章陕、高荒原吧，相信你不会在他们面前给我丢脸。
孙尔雅听完问道：现在彭剑在哪里？
邢智担心义母继续捅下去，赶紧说：你不要问了好不好，给我师傅留点清静吧！
饭后，金夫人又将他俩带到金彤原来的书房，房间的书籍都搬走了，墙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奖状，书架上堆满了来信，还有一些奖杯和荣誉证书。房间活脱脱就是一个“陈列馆”。金夫人说这些都是金彤生前照顾的孩子，他们现在都像邢智一样长大了！金彤在的时候是不会让我这样摆的，他不在了，我把孩子们的成绩和心里话说给他，我想他也不会烦我的。
邢智告诉孙尔雅：义父不在了，这些孩子都是由义母接手照顾的。
金夫人感慨道：别看你义父整天在市场上冲啊杀啊，其实他心里纠结得很，一生中真正让他舒心的事情也只有照顾孩子这一件，我太了解他了！
当天，金夫人还带着邢智和孙尔雅去了金彤的墓地。邢智买了一大束花，放在墓碑下，认真鞠了三个躬。他对着墓碑说：义父，我答应听您的话，但我违背了您最后对我的嘱咐，还是进了股市，还是找了章陕、高荒原，今天我特地来向您道歉！现在章陕已经向您报到来了，我想他见到您之后也会向您道歉的，我相信，高荒原迟早也会向您报到的！等这些应该向您道歉认错的人都向您报到之后，我会永远遵从您的教导，决不踏进股市一步！
金夫人听着邢智的话，眼泪夺眶而出。她哽咽着说：老金，你没有看错人，邢智他们都长大了，都有了自己的主见，你就好好安息吧。
孙尔雅也对着金彤的墓碑鞠了三个躬，心里感叹：没想到金彤离世这么久，自己还能和他有这么一段缘分，这一切，都因为邢智……老天真是不可捉摸啊。
晚饭也是在金家吃的，孙尔雅帮着做饭。吃了饭，金夫人泡了茶，三人一起拉着家常，直到天色很晚两个年轻人才告辞出门。
两人回到酒店，孙尔雅把镯子戴到手腕上说：不到你义母家里，我还不知道你一直在骗我，还有什么事你没有坦白，老实交代还来得及！记得有次我们在网上聊天，你说隔我几千公里远，原来你都是骗我的，你就在上海，还骗我！还偷窥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