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孙尔雅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正靠在邢智肩头上。邢智早醒过来了，但为了让孙尔雅睡得舒服，挺着身子一动不动。孙尔雅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赶紧坐正。邢智说谢什么，不是要装成夫妻吗？孙尔雅说那是晚上住酒店，白天就不用装了。邢智说错了，离开吐鲁番已经三天了，杀手会慢慢找上来的，还得继续装下去。孙尔雅又把头靠在邢智身上，说那这可是我的专利了。
不久汽车开进布尔津县城。邢智告诉孙尔雅，这是新疆最北端的一个县，是中国与哈萨克斯坦、俄罗斯、蒙古交界的地方，有一条著名的额尔齐斯河从这里穿过，最后流进北冰洋，这是中国领土上唯一能通到北冰洋的河流。在这个边陲县的一个村子里，居住着一个名叫亚德西的图瓦老人，他是《胡笳十八拍》古乐器之一--“楚尔”的唯一传人。邢智告诉她，那是他听到过的最美音乐，这次他要带她去看望亚德西，还要让她去欣赏亚德西老人的乐器演奏。
孙尔雅问自己用什么身份去拜访老人，邢智说你不是导演吗？
孙尔雅想了一会儿说：还是新婚夫妻最好，不然孤男寡女的关系说不清，还会让村民很忌讳。如果是新婚旅游，按少数民族的习惯，全村人都会热烈欢迎、盛情招待的。你是怎么认识这位亚德西的？
四年前参加章陕的操盘手苦训活动，被安排到了这里，认识了禾木村的亚德西老人，他给了我很多帮助，让我在他家里住了一个月，还给我讲述图瓦人漫长而又传奇的历史。
那我们现在就去禾木村吧。
不急，禾木村离布尔津还远着呢，至少有一百六十公里。今天有点晚了，先找个旅馆住下，明天一早就走。其实邢智不累，很想当天就赶到禾木村，但考虑到孙尔雅坐了这么久的长途汽车，觉得还是休息一下为好。
于是两人沿街走过去，最后找了一家干净舒适的小旅馆住了下来，照例是两人住在同一房间，孙尔雅照例是绑扎绷紧才安睡下去。
第二天一早，两人起来吃了布尔津特色的早点，又赶往长途汽车站。出了布尔津城几十公里的样子，车窗外面的景色映入视野，五颜六色的小山坡，清澈见底的小湖，还有摇摇晃晃引入眼帘的雪山之巅。这与在火车看到的南疆风景有着明显不同，它有着高原地区的寂静和空旷，也不断出现江南的秀丽山水。
孙尔雅被窗外的美景激动得叫个不停。她转头对邢智说：我看过九寨沟、香格里拉，还去过张家界，以为世上风景也就如此了，想不到新疆有这么美的地方！
到了禾木村你就知道，人间的原始美是什么样子！有人称禾木村是被这个世界遗忘的最美居住地，也有人说到了禾木村就跟到了阿尔卑斯山下的瑞士一样。
章陕选择这么美的风景区，哪是苦训啊，简直是犒劳你们！
当初这个地方才发现不久，路也没修好，旅游设施还没建起来，方圆几十里都不见人烟，晚上狼群出没长嚎，还真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不过这里比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要好得多，至少还有人间烟火味道。
听到邢智谈到穿越塔克拉玛干的事，孙尔雅坦承道：其实我早知道你们穿越塔克拉玛干的事情了，那的确是个奇迹，总共十七个人，只花十二天就完成徒步穿越，还是你打电话的那个水红带队，最后还选出魔鬼团队的“五虎将”。章陕视为“雷霆风暴”的一次特训，我原以为是为了对付“血狼”高荒原，想不到是为发动“5·19行情”做准备。
孙尔雅说着，从包里翻出自己的微型相机，取下储存卡，再装到那部给吐鲁番杀手拍照的相机上，打开其中的照片，指着一张照片问：你看一下，这是不是你们的那次行动？
邢智仔细看了一会儿，惊奇地问道：我们那次行动不允许拍照，你哪里弄来的照片？
卫星航拍下来的呀。
不可能，这个角度就不会是航拍的。
你放大仔细看看，这不是照片，只是一幅画！
一幅画？嗯，是像一幅画。
是我从阿里普大爷的画室里偷拍下来的。
孙尔雅把自己随队去参加穿越塔克拉玛干队伍的情况说了一遍，完了说：就是因为你们创下的纪录，让接下来的穿越之旅变得毫无意义。
这么说，你从那时起就盯上了章陕？
没有，只是偶然接触到赵毅老鼠仓案，才盯上了织云。即使到了织云，也没想到要把织云庄家跟塔克拉玛干穿越联系起来。直到你告诉我章陕极限培训之后，我才想起跟我偷拍的这幅画有关系。
太神了，冥冥之中有上帝啊！
要是媒体知道章陕为了对付全国股民，这么苦训操盘手，他早就被唾沫淹死了！
客车又朝前开了几十公里，速度慢下来。突然车厢里一片惊呼，人们纷纷拿出相机拍摄窗外的美景。邢智告诉孙尔雅，这就是卧龙湾，又称锅底湖，往前走几公里，就是喀纳斯湖。
我们可以从卧龙湾步行到你说的禾木村吗？孙尔雅看到外面的风景，有些忍耐不住。
距离还是有点远，我是没问题，就是不知道你行不行？
那我们就在这里下车吧，看到外面这么美，却一闪而过，我受不了！
好！邢智立即喊司机停车。
下了车，孙尔雅飞跑到公路边上的一个观景平台上，只见脚下的湖水微波浮动，碧蓝洁净，清澈透明如一面镜子，湖水四周花木似锦，绿草如茵，湖中小岛景色怡人，湖心岛宛若一条沉睡的卧龙，再向南去就是一座大堤，堤下是奔腾咆哮的喀纳斯河。
孙尔雅感慨不已：我突然有一股冲动，想从这里跳下去，永远留在这一团清澈的湖水里。
这里传说够多了。再往上去，就是月亮湾，还看得到嫦娥奔月时留下的两只脚印呢。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又给这里留下一个孙神仙的传说。再说那湖水我泡过，冰凉刺骨的，都是从雪山上流下来的，我当年泡几个小时就全身发紫，估计你跳下去马上又会跳上来！
你对这里这么熟，带我下去好好看一看。
邢智绕到另一边，选择了一条小路，直插卧龙湾。
到了水边，邢智指着远处大堤下面咆哮的河水说：这就是我们挨冻受饿的极限体能训练地点，每天只能吃一顿饭，还要在深水区连续泡上五个小时。那时的水温比现在低五摄氏度以上，最高不会超过三摄氏度，而且还要扛住急流的不断冲击。
操盘手在电脑上操盘，有必要训练成杀手吗？这个章陕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在章陕看来，操盘手就是杀手中的杀手！他要消灭的不是人的肉体，而是欲望和意志！他认为正是人类肉体的软弱和敏感，才刺激了欲望和幻觉的产生，这就是无穷无尽的灾难之源。他认为一个高手就是一个强者，使命就是战胜弱者。这个弱者包括自身肉体和意志的软弱，还有他人肉体和意志的软弱。所以同情心是弱者的专利，也是失败者的专利。这一点最令他佩服，也最令他恐惧的就是高荒原。高荒原才是一个彻底的强者。
这个章陕也太反人类了！走，我们到那块岩石上坐一会儿，你把章陕的黑暗训练讲给我听听，也让我长长见识！
于是两人爬到那块龟背一样的岩石上，面朝卧龙湾，看着阳光静静地击打着水面，波光顿时在两人的身上荡漾起来。邢智慢慢对孙尔雅讲起了自己那些难忘的经历。
魔鬼团队“五虎将”主持着章陕的五大仓位，类似于操盘经理，每个人各带着五至十个操盘手，在章陕指定地点秘密开仓操盘。刚开始培训时，魔鬼团队只有二十几人，两三年之后，就发展到了四五十人。
章陕每年都会举行为期两三个月的操盘手培训。针对不同等级操盘手，他分别安排初、中、高三个级别的培训课程，每一级又分为三部分：洗心课、操盘课、苦修课。
洗心课一般都是由他主讲，间或聘请佛学大师、哲学教师开坛讲座。章陕学佛二十多年，每天口念阿弥陀佛，谈及世事皆论佛理，养成了自己特定的语言和思维。洗心课的教材无奇不有，最基础的有他自编的《佛经大全》《信仰与组织》两本书，加上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他说，资本市场就是众生的一个苦海，“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操盘手就是用“伤其身痛其骨”的方式去普度“妄动”的众生。这是一种毁灭，世上没有比毁灭更有效的教育办法，只有毁灭才能促人猛醒，才能让众生认识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章陕自豪地告诉弟子们，圈内人士曾送给他一个绰号“魔鬼”章陕。世事无常，四大皆空，魔鬼是上帝的另一面，同时又深藏于每个人的内心。在资本市场里，利字当头，在K线涨跌的背后，对财富的梦寐以求会把内心深处的魔鬼纷纷释放出来，这是人最软弱的时刻，也是极易被操盘手杀戮的时刻。操盘手在杀戮之时，就像收拾战利品一样把这些魔鬼收入囊中，最后变成魔鬼中的魔鬼。魔鬼团队用毁灭一切的方式拯救世界，让潮涨潮落都归于幻灭，这就是所谓的“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的境界。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章陕把这句名言贴遍每一个培训据点。因此，章陕把他精心训练的操盘队伍称为“魔鬼团队”。
章陕还说，人是上帝最不完美的创造，比动物界差远了。动物只知道自我本能，而人除了自我本能之外，还信上帝。听从自我本能，会像动物一样凶猛；信仰上帝，也会坚不可摧。可人类太投机，最后落得不伦不类，既自负又自卑。这个弱点在弱势群体身上展露无遗，越是缺少资源，就越喜欢梦想和折腾，越渴望变成强者。
他说，种下什么因，就会收获什么果。操盘手训练的目标就是成为强者，只有磨炼成“了生死、离贪爱、灭尽身智”的钢铁战士，才能承担起超度众生、拯救世界的重任。
他所称道的钢铁战士，既要有钢铁般的意志，又要有钢铁般的体质。他说，释迦牟尼《十戒》中，大多都是指万物皆为幻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只有做到六根清净，才不会被外界色相迷乱心智。所以他给门下制订了“四废”训练目标：废目、废耳、废口、废情。
废目就是把自己练成瞎子。众生眼里看到的世界，只是“水中花、镜中月”，本质往往被表象掩盖，看见的机会往往是风险，看见的风险则又是机会。散户看到股票下跌，纷纷恐慌割肉，恰恰就是见底之时；散户看到股票上涨，忍不住纷纷追进，恰恰就是见顶之时。操盘手要像看不见滚滚红尘万般色相的瞎子一样，眼不见为净。瞎子往往比常人更能直抵最本质的真实，任何障眼法在他们面前都会失效。
废耳就是把自己练成聋子。声色娱人更误人。世人喜欢人云亦云，容易丧失自己的判断，无法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资本市场上看到的都是假象，听到的也都是假话。操盘手在这个市场上只有两条出路：要么像聋子一样充耳不闻，能自行屏蔽一切信息源，不让任何声音影响到自己，令任何尔虞我诈都不起作用；要么做一个成功的谎言传播者，把谎言说得像真话一样，让人深信不疑。
废口就是把自己练成哑巴。人类文明起源于语言的发明，但欺骗、困惑、争执和诽谤也随之而来，语言就像一阵妖风，能暴露人类所有的秘密。散户不相信沉默的力量，也不懂得安静的重要，每天都在吃别人吐出来的口水。他们生活在谎言、废话、诅咒和赞美之中，十分享受这种文明的泡沫，又制造出更多的泡沫。操盘手要懂得沉默是金，少逞口舌之快。操盘手最终的承诺不是语言而是利润；庄家最终的奖励也不是语言而是利润提成。
废情就是把自己练得像宦官一样。散户总认为在资本市场上，是用自己的钱、自己的脑袋在玩，拥有相对的人身自由，拥有绝对的财务自由，所以买卖交易随心所欲，全凭自己一念之间，结果永远在追涨杀跌。自古以来，无情无义方能成就大事。宦官在阉割了命根的同时，还阉割掉了自己的感情。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总是软弱的，克制情欲是一条效率最高的成功捷径，随心所欲只会半途而废。
并且，还组织观看美剧《越狱》，练习坐监本事，说监牢就是操盘室，就是黄金屋。再厉害的操盘手也难以战胜一个坐监静守的散户。他还给大家讲解赌场老千术，说老千之所以屡屡得手，是因为思维突破日常时空局限，而赌徒们的思维受到时空局限，注意力都被老千的虚假动作吸引过去了，无法看到老千背后的真动作，所以才会中招被骗。
在操盘手受训的场所，章陕还贴上许多“魔鬼语录”，譬如“无欲则刚”“六亲不认”“寡情绝义”“不择手段”等等。他说操盘手没有朋友，只有敌人和对手。操盘手最重要的能力就是猎杀散户的能力。在金彤麾下三大高手中，别人看高荒原，觉得他的孤独是一种障碍，而章陕认为那是一种骄傲，一种睥睨天下的骄傲。章陕对“天使”彭剑根本不放在眼里，他认为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的资本市场上，像彭剑这样操盘都是反市场的。市场机会是黑色的，执着价值投资，放弃价格投机，最终只会给自己带来灾难。高荒原完全不同，他的原则就是没有原则，眼睛里只有利，没有义，黑得纯粹，黑得彻底。“328风波”之后，章陕一直担心高荒原对自己下手，所以长期苦思破解之策。后来他终于想通了，那就是针对高荒原独来独往的弱点，训练出一支魔鬼团队，让他双拳难敌十手，在左支右绌之中露出破绽，在持久战中败北。
孙尔雅静静地听完邢智的介绍，觉得章陕太黑暗了，感慨道：我看过传销整个培训过程的录像，章陕培训你们比传销还过分，要把人活生生训练成瞎子、哑巴、聋子和太监，已经非常反人性了。这种训练就像邪教一样，分明是给你们洗脑搞劳改，目的就是要把你们训练成他的工具。我看他不该去坐庄，而是应该去当监狱长！
我参加过他的所有培训，没你说得这么可怕。他的洗脑术对我起不了作用，苦修课却让我受益不少。在新疆这么冷的晚上，我只穿两件衣服就够了，原来我的身体并不是特别好，受训之后倒是一次病都没生过。
看得出你很享受他的训练嘛！除了公开与散户为敌，他还有什么耸人听闻的黑招数？
邢智想了想，犹豫了一会儿才说：章陕经常说，食色性也，要我们像对待食物一样对待女人，只讲阴阳不讲情。为了破除男女之间有感情才能接触的认识，他还带队去上海最豪华的夜总会，花大价钱包下十几名“校花”，逼着大家集体嫖宿……啊？这么恐怖！这也是训练内容吗？孙尔雅听了大吃一惊。
是，这是他的废情训练之一。他说要看破滚滚红尘，必须在红尘里先滚滚。世上美色害人不浅，见识多了就有免疫力了。
那你也参加了这个训练吗？没有心理障碍吗？
邢智脸上一下就红了：他说是为了破除心理障碍，我能不参加吗？
结果怎样，是不是见到女人就没有障碍了？
障碍越来越大了，有一种把人不当人的犯罪感。
难道没有肉体的舒服感吗？
没有。
那你跟我在一起，有心理障碍吗？
开始没有，现在有一点了。
为什么？
开始没把你当成女人，现在觉得你有点像女人了。如果你不再追问这个问题，我会觉得你就是最美的女人。
孙尔雅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就此打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