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以为然地拿起来，仔细审视这些，本来以为会与以前一样，但我逐渐为这个娃娃所惊叹：纤细的小手上套着白色的小手套，细如蛛网的袜子套住雕刻均匀的脚，打着许多褶的束腰蓝裙，还有一个与之相配的小小手提包，多拉肯定还用最好的丝线做的洋娃娃的金发。
她把盒子递给我，站起来拉平裙角，在我称赞这个美丽的洋娃娃时，她出去了。这并不奇怪，以前就是这样。
我开始欣赏洋娃娃，她的确美丽精巧，有会舞动的脚，美丽的双手，金色的头发，甜甜的笑脸。我沉醉了，直到听见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抬头看时，路上正好扬起一团尘土，多拉驶向山上。
有好一会儿，我只是捧着鞋盒站在那里，然后，小心地用拇指和食指从盒子里拿起精巧可爱的洋娃娃，将她小心放在桌上。
我没有碰那精致的手脚和垂落腰际的金发。多拉怎么会让菲利普为她雕刻娃娃的手脚呢？这逼真的金发从哪儿弄来的？
我正琢磨洋娃娃，汤米推门进来了。现在，他浑身是劲，充满责任感，他在慢慢长大。因为吉普车引擎已擦拭干净，他正准备出发前往南希家取货。
门在他身后关上，他没有看我，而是迈着八字脚，去取后面的东西。
走到半路，他忽然不走了，然后蹲在洋娃娃前，平静地专心地注视着它。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除了那辆吉普车和西莉亚那乜斜的眼神、款摆的臀部外，汤米从不被任何东西所吸引。而今，洋娃娃把他吸引住了，他像被催眠似的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再一次疑惑了。
“汤米。”我说。
他没听见，动也不动，还是死盯着布娃娃。
我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抚摸着他的肩膀，问道：“汤米，这女孩你记得吗？”
他的视线从布娃娃上移开，问我：“什么女孩？”说完视线又落回洋娃娃的身上。
“就是这女孩，汤米。”我锲而不舍，“漂亮的女孩子。”我想到那个如春天的花朵、夏季的麦田、成熟桃子般的美丽女子，我手指洋娃娃，“一个金发女孩。”
“是的，妈。”他突然说，“在这儿，在店里，她的头发像阳光，和这娃娃头发一样。”我让他抬头看着我，他淡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渴求的目光：“妈妈，你能不能把这个娃娃永远放在店里，好让我常看到她的头发？我不会弄坏她，就是有时候想看看。”
“哦，天哪！”我立刻拥抱着他，但只有一小会儿，因为他慢慢地长大了，任何热情的表示都会使他不好意思。我没有想到，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春日，西莉亚待在店里引起他注意的竟只是她的头发，不是她款款摆动的臀部，也不是那斜着瞟人的眼睛……他只是喜欢看她的头发，不想动手摸，只是看看。
我的泪悄悄流下来，后来，是抽泣。汤米一脸恐慌：“妈妈，你怎么了？如果你不愿意，那，那就卖了吧，你别哭了，好吗？”我为汤米感到骄傲和自豪，为汤米那颗善良的心。看到他那莫名其妙的模样，我又忍不住笑了，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几个月来头一次舒心而轻松的笑。我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吧，汤米，我们把这个洋娃娃留下，就把它放在这儿，每当你干活儿累了，就进来看看它！”他笑得像个孩子。
说完，我提醒他该去南希家取货了。于是，他把南希订购的日用品从后面屋里取出来，临行前又看那娃娃一眼，将东西扔上吉普就出发了。
我仔细端详那娃娃，但一直没用手去碰。看着娃娃那金黄色的头发，有着微微的波浪，阳光照着它，闪耀着一种迷人的光彩，我越看越熟悉，一个影子在脑海闪现——西莉亚，西莉亚的头发，这头发是西莉亚的！我猛地站起来，我必须查出多拉在哪儿弄到的头发。
我将“休息”的牌子挂在窗子上，没有锁门——兰斯山里不用锁门。我到房间后面，发动了旅行车。
既然多拉能开车下山给我把洋娃娃送来，那么我也能开着我的旅行车上山，去查查她从哪儿将头发弄来的。为了那个美丽的女孩，我一定要查出来。忽然，我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关心她的一切了，那就是，我是一个爱孩子的母亲。
汽车里如同蒸笼，但我手脚冰凉。我觉得我在去将一个可怕的东西揭开，我不愿看到那种恐惧的结果。外面，汽车过处尘土滚滚。我摇紧车窗，穿过寂静的山村，颠簸着驶过铺着木板的路，顺着山路上山。坐在闷热的车里，我满腹疑惑。多拉真是疯了，事隔这么多年，她还在憎恨贝蒂把她的爱人抢走，竟以这么残酷的方法报复贝蒂。看来，她不是在充满爱心制作洋娃娃。
我缓缓拐过一个U字形的转弯，心里继续想，为了发泄心中仇恨，多拉将西莉亚杀死，又残忍地将头发剥下。
山上空气干净凉爽。我边开车边想：多拉用什么方法杀死的西莉亚呢？一个90磅的老人抓住一个120磅的年轻人，还杀了她吗？
我沿山路继续前进，想到汤米可能就蹲在路边，好奇地看着一窝新生的野兔，幼稚的样子就像在欣赏金黄色的头发……
我的车子差点儿驶出路外！刹那间我出了一身冷汗，闭上眼睛趴在方向盘上。只一会儿，我又重新上路了。
我擦擦汗，想起菲利普每星期都来这里，穿过教堂和牧师住宅附近的山路，到镇上我的商店。
菲利普很孤独。
迎面吹来凉爽的山风，我身上却在冒汗。
一定是多拉将西莉亚的头发剪掉，逼着菲利普替她刻出娃娃的双手双脚，借此告诉村民和贝蒂，是那个多拉看不起的菲利普杀害了西莉亚，从而摆脱了他。这个老女人真歹毒！
快到多拉家了。如果不是酢浆草、酸模和浓密的橡树丛挡住，我已经可以看见坐落在山腰的房子了。
我驶入多拉那如其人一样整洁的院子，心情忐忑不安。
多拉家是在山上最老的住户。房子是老一辈传下来的，旧房没有拆除，旁边又加盖了几间新房子，我不明白多拉一个人怎么住好几间房子。
我的旅行车刚刚停稳，多拉就从屋里走出来。我冲她走过去，她很平静，甚至还带着微笑。
“多拉小姐，”我直截了当地说，“你还记得你刚拿来的那个洋娃娃吗？我是来问你有关洋娃娃的……”说到这儿，我发现没必要再问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菲利普扶着一个小女人小心地走出来，算是回答我。我看了一眼，哦，天，我揉了一下眼继续看，是西莉亚，她在笑着看我，是活生生的西莉亚。
春天里那个迷人、成熟的少女，在秋季，不仅更加成熟，而且结果了。她挺着大肚子，衣服下骄傲地怀着果实。我立刻发现她剪短了金发。菲利普这位未来的爸爸，要多得意有多得意，他不再孤独了，有了爱人和这个小家伙。
“如果有适当的牧师，他们会去举办婚礼。”多拉微笑着解释说，忘了她曾经多么的看不起菲利普一家。
这一切与我想的那样不同，又那样突如其来，我一时不知所措。
我不记得怎样告别他们，离开这个家族，驾车下山。不知道贝蒂听到后会怎样。我想，她可能会说“有其母必有其女”，然后继续钩毛毯，还是会暴跳如雷？哦，不会的，我保证无论谁看见西莉亚那种小母亲的幸福的表情都会停止生气的。
我早该想到初夏时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菲利普渴望爱情，西莉亚从小就想自由。每星期菲利普去小镇都有机会路过这里与她相遇，于是少男少女陷入爱情。
我也早该知道，菲利普会把西莉亚藏在他那破落的小屋里；多拉很轻易发现了她，并且知道如何处置她。
我早该知道，菲利普后来刻的那些笑呵呵的小木头人儿，意味着他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志得意满，不再孤独，安心于山里的生活。
我早该推论出发生的一切。我早该知道，虽然我在这里长大，直到上大学离开，但我并不完全懂山里人——他们纯朴，简单，敢爱敢恨，懂得生活的美。我看了看车窗外，夕阳西下，一天结束了。
我的车拐回镇上时，汤米正好在我前边，他没有发觉后面的我，这个孩子就是这样，一心一意只干一件事，不注意其他。
汤米一次只干一件事，这时他的心思都在前面路上。他会越过木板路，向左拐到店前，打开吉普车发动机盖，什么也不顾，必须要把引擎擦干净。然后走进店里，看见洋娃娃西莉亚，立即站住，认真地看，看洋娃娃的头发——只看头发。最后，吃妈妈为他做的晚餐。
望着他，我笑了，这么痴迷的汤米，真是我的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