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半夜打赌去苗竹窝坟场遇见苦娃、无意间保护了红豆杉以后，虎军和苦娃得到了德富、阿庚伯等人的表扬，但在家里，虎军却遭到了截然不同的待遇，爷爷奶奶黑着脸骂他，说他这样子下去以后怎么得了。
半夜到那个地方，万一出了事怎么办？你想害死我们啊？
奶奶的骂声中带着哭腔，爷爷起码灌了一斤酒，满院子追着打他。虎军身轻如燕，健步如飞，害得爷爷险些摔跤。后来他看到爷爷实在可怜，就停下身子让他打。他相信爷爷不会打他的。从小到大爷爷没碰过他一指头。可爷爷居然真的打了他一巴掌，而且用了死力，虎军的脑袋“嗡”地一声响，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溪水般冲刷着他的肌肤。他像游戏中的武林高手一样，双掌齐出，一把将爷爷推倒在地，爷爷好像摔得顶重，他在地上挣扎了两下，然后可怜地向虎军伸出手来。那一瞬间虎军既后悔又心疼，他走到爷爷身边想把他扶起来，谁知爷爷口里骂着又踢了他一脚，这下把虎军惹毛了，他冲着爷爷大吼一句：“你去死吧！”转身就扎进了房间，坐在那儿喘粗气。不一会儿他听见奶奶的尖叫和骂声，接着是敲门声，奶奶请他下去帮忙把爷爷扶起来。虎军的脑浆这时烧开了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他气急败坏地用拳头击打着墙面，直到手背破皮出血才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地喘息，仿佛一头受伤的豹子。
接下是星期六、星期天，虎军两天没出房门。
金斗爷看样子没什么大事，因为昨天下午和今天上午他上楼来喊虎军吃饭，身板看上去还硬朗，虎军在门缝里瞅见爷爷没事，也就懒得理他了。奶奶这两天则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和他门前打着转转。头半天奶奶骂虎军不懂事，没有孝心，把这么老的爷爷推倒了也不过问，边骂边哭，非常伤心。虎军戴上耳机玩着游戏，奶奶的声音渺远了。等他四个小时后再摘下耳机时，奶奶在门外嘶哑着嗓子哀求他出去吃饭。那时虎军已经两顿没吃饭了。再后来爷爷又上楼了，两个老人家在门口唉声叹气地请他原谅。虎军实在厌烦，“咣”地打开房门，指着楼梯叫他们滚下去。爷爷、奶奶悲哀地凝视了他几秒，又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叹口气，互相搀扶着下楼了。
崽崽，奶奶烧了你爱吃的红烧肉，喏，就放在这椅子上。
不一会儿，奶奶一拐一拐地走到门口，揭开旁边椅子上的菜盘盖，像对待婴儿一般地说，崽，这是红烧肉，这是炒干鱼仔，这是清炒菜柳……
虎军忍无可忍，冲她大吼起来。我不是白痴，我认识这些菜！
奶奶像是没听到，继续详细地交代着吃饭的要领。
大的干鱼仔骨头多，你小心不要鲠到了。
虎军快疯了，他一脚踢飞了椅子，在盘子的破碎声中“砰”地关上了房门。外面寂然无声。虎军靠在门后喘着粗气，忽然间非常向往小牛哥和阿媚姐的无忧生活。他们虽然活得像孤儿，却从来不用听人唠叨。这一点梦圆和梦美也挺好。看来和父母家人生活在一起未必快乐。虎军现在越来越认识到这一点。这时奶奶在外面哭了，她的哭声让他心烦。他戴上MP3的耳机躺在床上发呆，两顿没吃了，肚子饿得咕噜噜乱叫，他有些可惜刚才踢掉的那几盘菜。他也晓得自己过分了，可爷爷奶奶太烦人，他实在忍无可忍！躺了一会儿，他起身打开了橱子，里面的方便面已被他吃光，只剩下一包饼干。他猴急地撕开包装袋，三下五除二地把这包存放了许久、已经有些霉味的饼干送进了肚。
这时，几声狗吠飘进了耳帘，那是他的手机铃声。他一看是爸爸的号码立时按了。两分钟后妈妈也打了电话过来，虎军毫不犹豫地按了。爸爸妈妈轮流着打了二十多个电话，虎军一个也没接。接着他收到了他们各自发来的信息。爸爸指责他对老人不孝，通篇都是套话，虎军看时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冒着火。妈妈还是跟从前一样，很亲热地嘘寒问暖，劝他不要老打游戏，要赶快出去吃饭。末了还向他诉说了一下她的委屈，说爸爸回深圳后一直和杨水仙在一起，已经五六天没回她这边住了。这话妈妈早已在电话里和他说过了。有时虎军怀疑妈妈脑子有毛病，因为每次打电话来她总爱讲这些没有油盐的事，好像他是一个和妈差不多年纪的大嫂！
有病，全家人都有病！
虎军原来很向往和父母一起生活，可现在他不再这么想了，尤其是父母回来过年后，他从爸妈身上发现了很多缺点。首先他觉得父母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可亲与可爱。他们沉浸在各自的烦恼中，对他的关心也只是流于表面。他们和爷爷奶奶一样从来不晓得他心里怎样想，也不在意他到底想要什么。他们更关心的是虎军能不能按他们的要求去做，能不能成为他们所希望成为的那种人！虎军有时觉得大人像木匠，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用手中的刀斧将原本各异的木头切削成一模一样的木板。
虎军不想当那种木板。他希望自己是一棵大树，最好能撑破屋顶，这样他就能自由自在地呼吸了！
在饿了两餐之后，虎军带着这种渴望，悄悄地拉开了房门，打算下楼偷吃一口热饭，没想到爷爷和奶奶搬了椅子坐在他门前，两人眼睛睁得大大的，枯皱如树皮的双手整齐地放在膝盖上，那样子仿佛两尊塑像！
你们想吓死我呀！
虎军气急败坏地吼起来，然后退闪到门后，准备爷爷扑过来打他时随手关门。哪晓得爷爷突然捂脸抽泣起来，一边哽咽着央求他吃饭。奶奶颤巍巍地站起身，看样子想过来抱他，虎军“砰”地关上门，打开窗户跳到了阳台上。可因为缺了那根竹篙，虎军没法溜到楼下，他只好翻窗再次入屋，然后拼命拨打小满家的电话。拨了好一阵才想起她家的电话早停机了，苦娃、南瓜、多多和梦圆家没电话，烦得他狠狠地在门上捶了一拳。
就在这时，他听见几声鹧鸪叫，探头一看，只见南瓜、小满站在院外拼命地向他招手。
虎军，你快下来，我们有事找你！
小满甜甜的声音飘过来，虎军听见门外一阵响动，不一会儿爷爷、奶奶蹒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们很粗暴地驱赶着南瓜和小满。
爷爷、奶奶，你们要干什么？
虎军喊着就要往外冲，可门被爷爷奶奶反锁了，他只好趴在窗户口拼命地吼。二老像是没听到，继续赶着南瓜和小满。
你们快走开，我们家的虎军就是给你们带坏了！以前他多听话，现在变得满身是刺，就是跟坏了你们这些人！
虎军奶奶嫌动口不够，抄起根竹扫帚朝他俩挥去，这在半天云村是一种污辱。南瓜在这种场合一贯充当糯米屎，他识趣地退到了十几米开外，小满却不干了，她大声地说要告诉自己妈妈和菊花婶婶。对她的这种“威胁”，奶奶一点也不怵。
你告吧，最好再告诉你舅舅和舅妈，让他们管紧小牛和阿媚，不要再到这儿来祸害人了！
小满呜呜哭起来，边哭边喊“你欺负人，你们欺负人”，然后抹着眼泪走了。
你这样子会得罪人的。金斗爷瞅着老伴，有气无力地说。
怕什么？我拉的屎我来擦屁股，到时让她们来找我，保管讲得她们抬不起头来。古人讲养不教父之过，她们屙下细鬼后不管不顾，比鸡婆还不如。我骂得她们！
外人都以为虎军家金斗爷是主事人，实际这个家由虎军奶奶说了算。虎军奶奶顶泼辣，但她辣得有理，所以村里人比较服她。但像刚才这样对待细鬼，虎军奶奶还是第一次。
虎军，我告诉你，你要是想吃饭，就得向爷爷赔不是。如果你再犟下去，我就把你锁在屋子里！
果不其然，奶奶拿他开刀了。虎军冷笑一声，“蹭”地翻窗而出，大喇喇地走到三楼的阳台上。
奶奶，你现在就给我开门，要不我就从楼上跳下去！
虎军说着就要翻到栏杆外。奶奶迷迷瞪瞪地看着他，似乎没听懂他的话。金斗爷这会儿比她灵醒，见状立即趔趔趄趄地往楼上跑，边跑边大声地喊：
虎军，你千万别跳啊！爷爷这就来开门。
崽啊，你莫做傻事啊！
奶奶蓦然响起的声音中又带上了哭腔。虎军得意地笑了。这一招他可是从多多那儿学来的。多多的爸妈生了三女一崽，其中多多的二姐生下三天后就送人了，他父母还想再生个崽。多多九岁时到父母打工的地方过暑假，猛然间看见妈妈的肚子圆鼓鼓的，他二话没说，立刻从他们家租住的三楼的阳台上跳了下去。幸亏楼下的人在水泥坪的塑料布上晒棉絮，多多幸运地跳到了棉絮上，只摔断了左腿，在家躺了三四个月，吓得多多的妈妈赶紧去做了人流，多多这才打消了自杀的念头。虎军曾问过多多为什么要那样做，多多说他不乐意要小弟弟。
如果他们再生个崽，家产要分成两半。还有，爸爸妈妈就不会再疼我了。
多多的话引起了虎军的共鸣，因为他也有这种担忧。说老实话，小妹妹出生的消息传到他耳朵后他并不高兴。没有小妹妹，爸爸妈妈是他一个人的。有了小妹妹，爸爸妈妈的心就劈成了两半。爸爸如今挣了钱，也许今后还会再想生崽的，而且这个崽未必是妈妈生的。有时想到这点虎军会失眠。他不知道爸爸要是在家，看到他此刻的样子会不会着急，反正爷爷奶奶是急得没办法了。两位老人失声大哭起来，这凄惶的哭声仿佛一盆冷水，给虎军沸腾的脑浆降了温。他不耐烦地吼了一句：“我不跳了行不行？”然后也不管爷爷奶奶怎么反应，一个鱼跃翻上了阳台，冲进房间重重地将自己摔在床上，心不在焉地开始听周杰伦的歌。他把音量开到最大，嗡嗡的震得人耳鸣心慌。不一会儿，爷爷奶奶颤巍巍地来到床前，两张苍老的脸上涕泪交加。
虎军有些心酸，好想哭，但他不想让爷爷奶奶看见，于是侧身不理他们。爷爷、奶奶齐齐坐在床沿上，他们粗糙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肩膀，虎军倏地哭了起来。爷爷奶奶也老泪纵横，这样折腾了一阵子后，虎军终于敌不过馋虫，起身把一钵饭、两碗菜吃了个净。
我要出去！
虎军想到被爷爷奶奶气走的小满，心中很不安，饭碗一放他就走了，只留下这句话虫子般在老人的耳朵眼里扑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