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漫雪飞絮,广袤无际的荒原披上一层皑皑雪衣,静静凝视着风云幻变的苍穹,聆听长夜无止的风啸,忍受着冬霜之期独特的孤寂凋零。遥远而绵长的地平线上,一座高大宏伟的城墙傲然屹立,生生截开了那仿佛永恒的直线,如一颗耀眼的宝石,惊世独立于茫茫旷野。
不同于弥漫了荒原的寂寥,仅仅一墙之隔,确是另一番景色。白雪纷纷,铺落高楼低檐,窗铺门舍,乘着微微光晕,好似裹上了一层烁银,四通八达的宽敞大道早已堆上了薄触平地的积雪,任由熙熙攘攘的人群驱赶浸透的寒意,喧嚣叫嚷仿佛盘旋于上空的密云,低游徘徊,笼罩了整座城池,将那原属于寒冰的冷寂阻挡在荒芜的林野。
被热情捂热的城宇自熹光微现便渐渐忘却了长夜的萧瑟,正如这会儿在漫漫长街上举着钵化缘的小和尚,从踏入城内起,无法掩盖的好奇便开始占据乌黑的小眼球,左瞧右望,时而驻足,沉迷街头摊饰杂耍,时而随人流疾步。
“大师兄,大师兄……你慢点儿,等等…等等我嘛…”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一个稚嫩小巧的童声低低萦溢,高大挺硕的身形犹如会移动的城墙,遮挡低矮的视线,失去同伴踪影的小胖和尚,提着空篮子,孤独而焦急地四下张望着。
“三不,你快点好么,像你这般,咱们要到何时才能化到缘回去……”略显成熟的不悦声忽地近至耳边,几乎快要急哭的他,蓦然循声望去,一张清秀的脸庞嵌进双瞳,小和尚立马像溺水的人看到生机般,圆润的小手紧紧抓住眼前这个修长瘦削的身躯。
“大师兄,大师兄……太好了,我总算找到你了,”好似经历大难一般,小和尚深深舒缓着堵在胸腔的害怕,露出孩童欣欢的笑容,可那被唤作“大师兄”,只比他高出一个小脑袋的瘦高和尚却没有接受他的“示好”,不语的沉默凝视使他像个小大人,似乎发现什么不对劲,还在傻傻憨笑的小胖和尚这才开始稍稍收敛,却仍是一副憨厚懵懂的模样。
“什么叫你找到我?明明是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从这人堆里翻出来的!”终于忍不住发怒的大师兄,一边生气地狠狠拈扯着小和尚肉墩墩的脸颊,一边眼烧火色地埋怨道。
“不是说好要紧紧跟着我的么?你自己数数,自从进到城里来,你走丢几次了…真是个小麻烦鬼,早知你这般碍事,便应让你待在外面,带着你,做什么都没心情了…”越想越觉得“悔不当初”,即便连抱怨也变得低沉死气了。
“大师兄,你别这样好不好…三不知道,我又做错事,惹大师兄生气了,这是三不的不是,三不…三不保证,一定会好好听师兄的话,大师兄,大师兄,你不要扔下三不…”小胖和尚一听大师兄这般言语,小孩子极其敏感的恐惧化为喃喃哭腔,不一会儿已从小嘴里幽幽吟出来。
瞧着他那泪眼婆娑的模样,原本只是想吓唬一下的大师兄这才意识到有些过了,旋即收起愤懑不满之态,伸出小手拭去他豆大般的泪珠,然后轻抚着小胖和尚光滑的脑袋,“好啦,别哭了,师兄不会扔下你的,方才师兄说的都是气话,师兄会是扔下你不管的人么?放心吧…”娴熟的安抚方式让现在的大师兄与方才判若两人,而那些温言细语也正如他所料,小胖和尚的哭泣渐渐止住了。
“师兄,那你要说话算话哦,不然我回去要告诉师傅,”小胖和尚抹去最后一把泪水,有些不放心地提醒道。
“好,若是师兄食言了,你就把今天的事都告诉师傅,师兄绝不否认,这样可以么?”大师兄耐着性子妥协道,见他点着小脑袋,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却在不自觉地嘀咕着——笨蛋!如果我真的扔下你,别说是师傅,便连回家的路你也找不到呢……
正说间,便听得几人吆呼着越过身旁,二人定眼望去,却见不少行人纷纷涌向不远处的一家茶馆,瞧着那越见热闹的景象,某人隐藏在暗处的贪玩之心遂起,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空篮子,灵机一动的念头迫使大师兄拉着还未弄清楚情况的小和尚向茶馆奔去。
红漆檀木葺筑的楼台梯阁精巧独特,琉璃璀璨的蜡盏烛台安置四角,高空之上,砾砾砖瓦镶嵌,犹如会发光的珍珠翡翠,流淌着烁金色的细浪微波。凤栖楼是城里最繁华的茶楼之一,精美的佳肴酒酿让众多富家商旅成为此地常客,雅致而通俗的琴曲小段使平日里无事的达官显贵有了消遣之乐。寻常百姓便更不必说了,对于他们而言,佳肴琴曲是专供贵族的圣物,碰不得,看不得,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属于老百姓的呢?
有,晓公子的评书论事。若说掌勺的凡七大师和名伶薇雨姑娘是属于云端之上的贵族,那么巧嘴说书人晓公子则是这家茶馆唯一愿意委身常人之内的,据说其凭借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扬名于城中,不少达官显贵欲出高价包下晓公子的论事之才,皆被其一一拒绝,茶馆本想靠晓公子再发一笔横财,岂料结果却是如此,未捞到金子,反而有被随时找茬修理的危险,奸商老板一看不对劲,正暗地里盘算让其卷铺盖走人,可当看到百姓因晓公子的“壮烈之举”而更加捧场时,老板眼里的灾难已化为金光闪闪的香饽饽了,于是这位不为财势折腰的年轻人才得以继续留在这里,当然了,这些早已过去多年的陈年旧事,自然是咱们两个小和尚所不知道的。
“来来来,大家快坐好…安静呐…公子要开讲了…”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喧嚣声从未停止的茶楼顿时宁静下来,惊得趁人多纷乱,正顺手四处捞取点心的两个小和尚抖了抖双手,以为自己方才的动作被发现了,于是两个小鬼只能趁着还没被逮着,赶紧在拥挤的高大人墙里寻找出去的方向。
人群里的某个角落翻涌着的小波浪并未引起大家伙儿的注意,因为这会儿众人的目光尽皆汇聚于前方宽大的戏台,一个白面书生打扮的男子正静静伫立,手摇折扇,嘴角轻勾着淡淡的笑,忽的,扇子一合,男子拱手向席下的听众作了一楫,“在下晓公子,这厢有礼了,”朗朗一声自述,这是其每日开讲前都要说的话。
“晓公子,咱们这些人都已是你的常客了,这番客套语言便省去吧,你瞧,大伙儿这会儿都已等不及,眼巴巴地望着你呢…”下面一个壮汉嚎着嗓子道。
瞧着其他人那附和的表情,晓公子却是略略一笑,“好吧,既是如此,那在下便不多言其他,”说着,手中折扇已张开,一副说书人特有的气势俨然显现。
“以往,晓某给大家讲的不是咱们朝堂上的风云争斗,便是东家长西家短的新鲜趣事,但今儿晓某不说这些,给大家讲一段陈年旧闻如何?”
听得晓公子如此言道,席下的众人有些不淡定了。
“陈年旧闻?莫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这谁要听啊”
“可不是嘛,老子好不容易来这地一回,不就是想听听有啥子新鲜的东西嘛,这会儿倒好,辛苦钱要打水瞟了”
“哎哟哟,这不是欺负俺老人家么?想方才俺可是拼了最后一点儿气才挤到前头的,不就是想听个清楚么?你现在说这话,不是在欺负老人么!”……
一众人七嘴八舌的怨言与不满顿时充斥整座茶馆,晓公子见状,旋即执起案上的戒尺敲了两下,将下面的哄闹暂时压了压,“各位,稍安勿躁,席下众人多半是晓某的常客,晓某亦将你们当做衣食父母,那么晓某的性情大家应该略知一二,若不是心有定数,怎会不顾及大家的情绪?再说,这次虽是旧闻,却不是人人所知的那般,因为晓某要讲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帝陛下之妹浅黛长公主”。
此言一出,再次激起众人的纷纷议论,这回不再是无休止的抱怨,而是截然相反的窃窃私语,城中百姓虽生活于国君眼下,自古以来却无须避讳什么,可不知后来发生了何事,在百姓眼里犹如莲花圣女的浅黛公主成了众人意识认知的禁忌,唯一不可言论的禁忌,即便至今已十二年之久,即便只能在内宅里屋悄述,也不曾有谁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言语其人其事,这会儿听他之言,有谁不是一副惊然之色,再看晓公子,似是早已预料眼前一幕,并未多言,而是直接转入正题。
“晓某知道浅黛公主之事是皇家忌事,不可妄言,但在座的各位有谁敢说不对此起过好奇窥探之念呢,既是如此,何不让晓某引个头儿,大家伙儿只将此看作茶余饭后的消遣之言罢了,无须较真,可好?”轻摇折扇,他悠悠扫过台下众人,溢于言表的神情擒于眼底,已使其心中有了答案。
“好,既然大家都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或是晓某自认为的真相,那就请各位不要走神,且听晓某慢慢道来…”执起案上的戒尺庄重地敲了一下,一个在百姓口中低吟暗传了多年的故事又有了新的说法。
“……世人皆知浅黛公主是先皇最宠爱的小公主,也是当今陛下唯一的妹妹,生前亦受百姓爱戴,可为何如今落得这般?坊间传言,公主是因任性地拒绝与王公贵族的联姻而遭皇室驱逐除名;晓某也曾听内宫之人闲言,说什么公主天生性情淡薄纯良,自小对佛理道义之说颇感兴趣,后因看破红尘俗世,欲出家修行,这才惹怒了陛下…但其实,这些说法或多或少都有着站不住脚的漏洞,那么真正的事实究竟是怎样的呢?经过晓某多日的明察暗访,皇天不负苦心人,在摒除了诸多疑点漏洞后,晓某终于得知整件事的真相”。
半柱香后,茶楼只于晓公子的清朗之声渺渺飘萦,听众皆已沉迷其中,随他的牵引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下面的事,可他却顿了顿,很不解众意的端过摊凉的茶盏,小嗫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这才继续道:“浅黛公主确实拒绝了联姻,也曾带发修行,但这些都不是她遭庶贬的原因,真正让陛下大发雷霆的始因是……”晓公子刻意一字一句道:“公主爱上了贫民穷小子,还曾欲与其私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