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见机行事，为你着想的，418号，”总监道，“你要记住这点。结局难料啊。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局？”米金讶然。
总监打量起他来，饶有兴味，专注至极。宽脸上那对湿漉漉的小眼睛显出机警的神色，似乎打算把一切都推敲个透。这样的审视，米金无力闪躲。
“某种程度上，这个比喻还是恰当的。”总监说道，“好了，这一局你暂时被请下场了。”
米金只好开始缓缓点头。别人的脸靠他太近时，他都不自觉这样做。而此刻，对桌这张脸仅距他六尺之遥。过沉的下颌，机巧的小眼，无血色的嘴唇，都在向他压近。
“因为你违规了。”这苍白色的唇中挤出这几个字。
背后的大块头看守一挪身子，脚下传出的霍霍声顿时让米金惧怕起来，藏在桌底的那双手不禁紧紧相扣。
总监再次笑了起来。当他咧开嘴时，整排的门牙和臼齿毫不客气地露了出来。病态的唇色让那些牙齿越发显得白晃晃。“好啊。”他说道。
奇怪的是，米金却陷入了对这个肥硕肉食动物的不安怜悯中。只见他突然一改笑颜，很认真地说了一句：“当然，你饱受爱的折磨。”
“什么？”米金摸不着头脑，只觉手心渗出冷汗。
“而且很致命。”说完，总监那藏在长白大褂内肥硕的身体嗖地立了起来。“和你谈话很愉快。”他以犀利的目光朝点头晃脑的米金注视了一会儿，接着又向看守迅速瞟了一眼。米金感觉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就呼地站了起来，并向前迈出了一步。他依然面对着总监。
“你被监狱当局定为暴力犯，418号。”总监发落道，“常规处置对你不再适用。你被鉴定为—用一个过时的术语来说—精神病患者。我们将帮助你改变这一切。”
他倾向前去，按下桌上一枚按钮。
“我们将改造你，418号。我们会让你改过自新。”他的语调，总是恰到好处，威严不失，一如往常。但此刻，却可以清晰地捕捉到其中透出的真诚意味。“你将再不会有攻击他人的邪恶冲动，”他说道，“学会和他人和平共处，保持距离，不过近当然也不过远。”
这时，门开了，走入一名“白制服”。
“各式必需品在你房间都已备至妥当。”说完，总监向在一旁静候的“白制服”点头示意，“我们会保持联系的，”他说，“不妨这么说吧。”
米金愣愣地回望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白制服”领头走出门去，看守紧随其后。三人就以这样的次序走过白色通道，来到了底端的旋门。左转后走下了另一条一模一样的通道：滑洁的白墙天花板，高悬的壁灯，嵌进墙里的管状金属扶手。橡胶地板浇得很厚实，踩过毫无声响。三人最终停留在一扇未编号的白色门前。“白制服”打开了门，退后几步让米金进去。
房间温暖悦人，灯光柔和。家具的缺失让米金有种空荡荡的感觉。“白制服”指了指地板中央工整叠放的一堆睡衣，示意米金换上。棉质的白睡衣很宽松，可是没有鞋子，也没有袜子。待“白制服”收好换下的衣物，二人不紧不慢地退了出去。门咔嗒一声锁上了。
随即，恰似处于某个巨大却无声的爆炸核心，整个房间瞬间燃起刺目的强白光，米金立刻感到极度目眩，就像他的心神在那一刻被捕捉，封锁，闷死，焚祭。这一切发生得并不快，但那些从墙和地板平滑表面射出的光束极大地妨碍了视线。房间内没有一处阴影，光色绝对均匀统一。它们似乎来自天花板顶部，但米金并没有抬眼去看。他只朝门口迈了两步便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八秒钟后，他低下了头。
而这一切全通过电脑屏幕一丝不漏地落入了总监眼中。米金面向门试探及尔后停止的动作，和他被震慑后的静止他都注意到了。虽然之前他已看到很多很多次，但这样的观察却一直让他兴致盎然，甚至激动不已。418号在装死，这是肯定的。饶有趣味的是，曝露在强光下，人类与某些甲虫的反应竟会有如此惊人的相似。从博物学家，从那些对昆虫动物行为耐心而专注的观察中，我们学到了很多。同样引人入胜的是他们静止的位置：并非中心，那太易预测，且也是鹰眼的第一目标。当然也不是靠墙的位置。这家伙的距离感多么精确，反应多么微妙敏捷。
假设得以证实，突破在即，总监又一次洋洋自得起来。当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学生，他就曾这样观察过鸭子的行为。他都记不清那是在多少年前了。后来他去了著名的立德尼治研究加利福尼亚暴力犯的地盘意识。而今，他正筹建属于自己的研究机构。这些年来，他日益确信一点：控制住犯人的距离意识就等于控制住了一切。
他的目光移回到了屏幕上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418号的改造若成功，那么他多年耐心收集积累的零碎证据就可能找到一个完美的结合点。一段时间的完全隔离，强烈且持久的光照，精心的气温控制都会让主体的自我意识明显减弱，并使交谈起效。最后，为了惨痛的教训，再实施一系列的中等休克疗法和一些简短的“迷宫走”……
“迷宫”的想法提醒了他需要严斥一下压力控制部主任卡特。他关闭了屏幕，摁铃唤来了秘书。
“告诉卡特先生，如果他有空，我想跟他谈谈。”他边说，边兴致盎然地看秘书一丝不苟的模样。看到秘书常令他心情愉快。史密瑟斯也是他的胜利成果之一。如今，谁都看不出他曾是儿童杀手。
门上响起一阵轻叩声，总监便正襟危坐，目迎这位身着白衣、身材消瘦的压力控制部主任的到来。“请坐，请坐，卡特，”他边说边冷冷地注视着对面那张瞪着眼睛、假装茫然的窄脸，“我想和你略谈一下327号的近况。”他说。
“怎么了？”
“我注意到327号再次出现移动困难。”
“不过是暂时性的损伤罢了。”卡特的声音生硬刺耳，带着浓重的北部乡村口音。
“我亲眼看见，”总监说，“四个工作人员和他在一起。其中一个在后面推他的膝盖。他们还给他放音乐。叫《船儿疾驰》什么的。”
“他只是暂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罢了。”卡特说道。
“你是不是又把他放入迷宫了？”
“是的，我们又进行了一次。”
“我已经下了严厉指示，对任何病人使用‘迷宫’控制治疗都需向我报告。”
“病人？”卡特坐在椅子上，微向前俯，不无揶揄地问道。他的尖鼻子、精致的圆下巴和习惯性的窥视让他像极了吹毛求疵的哺乳动物。但他心中燃起的憎恨并未在表情中丝毫泄露。
“当时你没空。”他说。
“《船儿疾驰》。”总监不无蔑视地说。对方咄咄逼人的态度让他愤怒。当然，他还保留着谨慎。压力控制部是个独立的部门，下属大都是行为学家，而非心理学家。毫无疑问，卡特才是“迷宫”的幕后推手。事实上，是他奉命策划和监管了整个工程。虽然筹建的每个步骤总监都有参与，但没人能否认他才是主导者。也是卡特和他的手下在那儿工作：通过感应受体的电休克互斥模式行为，试图建立精神病学报告与压力受体实际行为之间的互联。同样无可置疑的是，在某些领域，卡特的工作确实备受推崇。
“既然机构的全面运转由我负责，”总监道，“那么各部门的任何进展都该向我报告，当然压力控制部也不例外。”
卡特盯着对面这个可恨的大块头，盯着那凝重而苍白的脸，那慈眉善目。他倒行逆施，碍手碍脚，与其霸占的职位毫不相称。好比某种笨重的两栖动物并未意识到赖以生存的沼泽早已退缩，根本无力转动它肥硕的脖颈。他这样抑扬的声调纯然是对科学探索的否定。没错，他是曾派上过用场，但那是早期的事了，当时，他在部里还有些影响力，可今非昔比……
“请别误会，”总监说道，“作为强化手段，‘迷宫’确实卓有成效，这点没人否认。但你有些过了头。比如327号，在他能自如地做转向运动时，必须先刺激他的膝关节。还有那个小黑家伙，他还需要人领着，不是吗？”
“对，是69号。”
“他来这儿已经三个月了，可出门没有人领着就不行。”总监带着责难的神情看着卡特。“就像在耍熊。”他说，“就前天，我碰巧见到你手下一帮人在楼下通道清理血渍。开始他们还想对我隐瞒。终究还是被我套了出来。113号连连犯错，还把头伸进窗户，是吗？”
“是的，确实是这样。”
“你留下了一副残局，卡特。”
“失败总难免的，”卡特突然狠狠地说道，“情况紧急，你和我都知道这点。我们急需情报。他们也知道，否则我们怎么会得到这么多援助？这并非暴力这么简单。所有的异常行为都在激增。对这些数据你再清楚不过了。个体越来越难以负荷日益增加的压力。可以自由犯错的观念已经过时了。太浪费了。有机社会才是我们坚定的目标。这并非社会学家的陈词滥调。压力控制部正努力使其成为可能！”
薄薄的红晕爬上了卡特的双颊。总监盯视了他片刻，然后缓缓说道：“简单地对社会弊病分类就能算是有机社会了吗？”卡特的这种热情着实今人生厌，他不禁咬紧了嘴唇。尤其是那语调，那么咄咄逼人，粗俗刺耳。可以肯定的是，这家伙一点儿也不绅士……“我并不是那种碰到棘手问题就逃避的人，”他说，“但我们这儿关切的只是个体。”
他突然抬起了头。“我们必须有怜悯之心，卡特。”他说道。
听到这话，卡特立马打消了说服总监的念头。这个男人完全不可理喻。这简直是悲剧，当你看到大好的机会摆在他们眼前：高层支持；几乎无限制的资金；监狱定期提供异常个体以供研究；不用担负一般意义上的责任，因为他们在国家机密法的庇护下工作。如果让他放手去干，他可以开展大量的研究，为现今的行为控制学添砖加瓦，如虎添翼。在这样不可估量前景下，一些个失败又能算得了什么？除了喋喋不休地胡扯什么怜悯之心，对面这个愚蠢的肥佬又懂什么？他只能算得上个原始人道主义者。
“这里是科研机构，”他说道，“我们可不是什么治疗专家。”
“我不得不告诉你，”总监说，“我准备将你滥用‘迷宫’的行为上报。”
“我明白了。”卡特边说边瞧着自己微微发红的大手。总监人脉很广，用这样口气讲话的人通常都有人撑腰……一个令人折服的念头开始在卡特头脑中酝酿，而总监接下来的言辞使这个想法变得愈加强烈。
“同时，新来的418号，我尤感兴趣。所以我会亲自处理这个案子。他终归还是要接受‘迷宫’的考验，但我希望那时我能在场。”
卡特诡计顿生，身体不由轻松了起来。他往椅子背上一靠，问道：“他是那个杀人犯，是不是？”
“确切地说，是个断肢截体的人。他有不可遏制的冲动要给人破相。这是情爱受挫的表现。”
“情爱？”那主意在他心中缓慢滋长，可行性越来越强。他努力不让表情出卖他对总监过于人道的厌恶。是展露机敏的时候了。他的手下全是他的心腹，卡特清楚这点。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从副手到最年轻的实习生，全由他亲自挑选，也都在“迷宫”中受过特殊调控训练。因此，只要是“迷宫”中发生的，即使再荒诞，在他们看来也都是合情合理的研究素材。
“这是个经典案例。”总监使劲搓了搓手。“他是—从前是—维多利亚站的交通调控员。日复一日，他从高楼上的小办公室巡视站台，眺望底下来往如梭的人流。与底下的喧嚣世界总隔阂着一个空间，从未轻易接触。想象一下这个孤立中的个体眼中的活动形态吧。记住，是从上俯视。不妨想象那些活动吧：转身，闪躲。很自然，他似乎慢慢把这当成了对他的憎恶。”
总监再次搓了搓手。“418号将会为我的理论辩护。”他说。
正是在此刻，当原始人道主义者沉醉于自我得意时，卡特坚定了要将他除掉的决心。“真倒霉，”他边说边站了起来，走出门去，“他从没离开过办公室。”
他走了后，总监沉思了片刻，寻思着刚才这句话的含义。接着，再次打开监控418号的屏幕。他注意到，尽管目标继续保持闭眼不动，但他已向墙壁略为移动，头的高度也已略作调整。他想，这太奇妙了。当被置于特定的环境下，人类竟如扁虫一样，确会对光线的作用有所反应。
被囚伊始，米金并没意识到被监视这回事—直到那声音响起。起先，他感到自己孑然一身，周围一片死寂，在无声世界中他的身体好像开始失重，游离。搪瓷洗脸槽，洗手池，淡淡的釉彩，墙壁相交处光亮的渐暗—这一切特征十分重要，成了前行的路标。哪儿躺，哪儿坐，他渐渐也有了习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