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未来穿一件绣花衬衣，跑过来友好地张开怀抱迎接我，说你看我老了，崭新的历史时机属于年轻人。我观察到他有了一个肥大的肚子，但一点看不出房事衰弱的样子，说姑父你雄风犹在，还是那么豪迈奔放。他说，不要叫我姑父，我们是好兄弟，你像我的兄弟一样，当初我落了难你还去监狱探视我呢。我跟刘红线还没组建美满家庭，连同居都没有，是不是你姑父还不一定。
进门的时候，门口有个戴墨镜又不吭声的西服汉子，脸是个平板，身体结实，肩膀宽阔。我说，门口有个穿戴考究的男人等你。祝未来说那是我的私人保镖王猛虎在站岗，欠了一屁股的赌债才跟着我，是个退了伍的特种兵。别看他脸上有几道疤痕，也只是花拳绣腿装点门面，偶尔防身自卫。你当他隐身人，不用理他。
我说，我现在要拍摄一部电影，来找你筹集资金。我希望成为基耶斯洛夫斯基、塔可夫斯基、安东尼奥尼、伯格曼和费里尼那样的大导演，如果不能一举成名也没有关系，总之要搞一部。这些大导演之所以成为大导演，不仅因为他们的电影太难懂了，更重要的是他们都说服了另外一个人为他们的电影出钱。我不是为了名利，不是为了过享乐的生活，只是为了理想。目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祝未来打断了。
祝未来眉毛微蹙，说你是在募捐吗？我一点也不喜欢情感交易，谁都知道我祝未来是个慷慨的人，尤其是你青林子，所有东西都可以不眨眼地送给你。祝未来如此热情，仿佛金钱是一件最无关紧要的事情，甚至要感谢我来花费他的金钱。
我说，我需要三百万，你可以给我多少？
祝未来和我省略了一个追忆过往重建交情的过程，直接就进行情感交易了。他用手挥出一点，就好像是钱字最后那一点。他责问我为什么对他不信任，为什么不早早来找他。又说，你这么积极地从事艺术工作，我为你感到骄傲，你的积极很有意义。
我只需要一次赞助性投资完成抱负。我说，也不一定就捞不回本钱的，要是赚了钱都归您。
我早不稀罕挣钱了，现在的钱让我花天酒地一辈子也花不完呢。祝未来说，如果我有个儿子也要让他拍电影，你知道我本来有个儿子的。
刘红线会给你生个儿子的。我说，你不是已经成了县城里的比尔·盖茨了么，为什么这么小气，花钱买高兴不也挺快乐的么。
祝未来说，我以后还有没有儿子目前还不得而知。
你的弓箭老是射不到靶心，我说，不生儿子能怪刘红线吗？
祝未来说，难道是我的问题吗？
我每讲一句话，祝未来接下来的话都会干预这句话的真实意图。我不知道这会将我们的谈话引到什么地方去，总之他不会老老实实地谈投资。我是一名有经验的讨钱乞丐，知道基本没戏了，根据经验他这样的谈话类似于表示不给钱或者没钱给。
果然，祝未来说，你不知道多少人处心积虑地抠我的钱，给你钱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情，可是给了之后就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其他人就会跑来跟我借钱，甚至会天天琢磨我这些钱从哪里来的。他的话就像一台洗衣机发出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地持续着，那些话就这样在他的嘴里反复搅动。
见我不再搭腔。祝未来说，不管怎么说我必须好好宴请你一下，请你吃一顿清宫御膳如何？你看你饿得肚皮都陷进身体了。这可是我们相隔十年的重逢。
看来他不会买账了，更不会施行善心，那我就让林带出来吃顿好饭。
我说，还有一个女演员，我们三个一起吃，还可以一起讨论下一步的计划。
祝未来有些不情愿，害怕左右夹击跟他要钱。
我说，这个女演员可不是一位普通少女，是个绝色美人，她的美丽会震撼你。
祝未来说，你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告诉你从来没什么绝色美人，就算有我也不会起心动念的。
看到祝未来说绝色美人咬牙切齿的神态，我就知道他被这四个字打动了。
祝未来说，我还没有认识过女明星呢。说话嗲的走路晃的脸蛋长满疙瘩的眼睛小的，我都不喜欢。
我说，看来你只见过俗气的女人，她不是一个出了名的演员，却是一个出了名的美女。
祝未来说，不是人造的吧？我已经厌腻了人造美女。
我说，天然的，赏心悦目，一点儿也不假正经。
祝未来问，清纯吗？
我说，人人为她的清纯倾倒，美丽到你会觉得她很肤浅。
4
林带是个好演员，有个人人都关注的脸蛋，对我的要求从不拒绝，心甘情愿为了我们的友谊我们的事业我们的理想出来应酬，把自己当成完成理想的鱼饵。她娇媚地浅笑着，面面俱到，见到谁都能准确地把合适的话送到对方的耳朵里。有时候，她不得不委身虎穴为理想奉献她的聪明才智，她是一个勇于自我牺牲的演员。我们惺惺相惜，都患有精神分裂症，一半在现实中，另一半还在梦中。
祝未来订了豪华包间，摆个酒宴招待我们。林带带着一张招人疼的清纯面孔来了，一点儿不矫揉造作，像个诱人的小女孩。
祝未来情绪激动，说我这个人是不是有病，见个女人就这么兴奋。
林带撅着嘴，忧心忡忡的样子。
祝未来说，为什么不停地撅嘴，你是在撅嘴什么？
我对祝未来说，她是撅嘴你怎么那么老实，你不要太拘谨，虽然林带是一位优秀演员，但是你们可以讨论的东西却很多，想交谈什么都可以。我冲林带眨了眨眼，说那就让林带给你讲讲她的本科毕业论文《表演动作的符号学分析》，讨论一下关于脸蛋的内在神韵与诗意。
祝未来的热情突然像河流一样奔涌前进，说我这个人最喜欢思考。先让我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祝未来，判过刑坐过牢现在成了暴发户，年龄体态身高都是可以看得到的就不用介绍了，需要互相了解的是思想品质、文化修养和性格爱好。这一桌丰盛的酒菜正代表着我丰盛的热情。
觥筹交错，酒酣耳热。
叔本华写：酒是一个人的智力测验，一个酒量大的人，绝不会是一个傻瓜。我说，祝未来你的能力就是你的酒量，以前你天天和刘地方喝酒，没有给我倒过一杯呢。
祝未来说，那时我们的理想追求就是天天能喝上几瓶，不过现在刘地方早就不来找我喝酒了，他老了。林带你一定要多喝点，我要把你喝成一个醉卧马路的醉美人，来来来，举杯共饮把盏畅叙。
我说，我们说话不要太有礼貌了，太讲礼貌的攀谈没有意思，我们随便说点情趣话才能把饭吃得热闹。
祝未来紧傍着林带，不停用手梳理头发，对林带说，你没有结婚吧？
林带说，我没有结婚，连男朋友都没有吖。
祝未来充满好意地说，我也没结婚，光忙着挣钱了。
林带说，嘿嘿，那您是老光棍了呀。
祝未来说，你有什么爱好？
林带说，什么是爱好？
祝未来说，爱好就是喜欢什么？
林带说，我喜欢别人给我钱。
祝未来笑了，说林带你为什么没有恋人，是不是寻不着合适的男人，你喜欢什么样的爱情？
林带说，我喜欢生死恋，那样的恋情真是感人至深。
祝未来说，林带你真是个甜心的妹子，讲话真好听又有意思。有空我们一起玩，一起消磨时间。
我说，祝未来你说话怎么这么骚气了，老头才最喜欢做青年之友，刘红线还在家里等着你呢，快喝酒吧。
祝未来说，说不定我们还能一起谈恋爱，我们之间各种可能都有的。
我也很久没有结交新朋友了。林带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说这酒辣死了。
一起干几杯烈性美酒，个个都醉了。我跑出去撒尿，晕头转向蹲在厕所外面喘气，回想起祝未来让刘红线怀孕，胡皮克让刘红线流产。这是我和祝未来相隔十年来的第一次重逢。十年前，我跑出来再也没有回家，把全部怨恨都泼洒到祝未来胡皮克刘地方这些人身上，他们个个都染指了伤害刘红线的那桩罪恶，这种旷日持久的敌视和仇恨既复杂又顽强，我们之间可以微笑交谈拥抱，但仇恨绝没有自然挥发掉的一天。此时此刻又想起刘红线被他摧残得满身是血。厕所的抽水马桶轰轰地响，力气很大，但这泡尿很长一直不结束。到底谁应该恨谁？我真的有权利去仇恨祝未来胡皮克刘地方吗？我心中有恨，他们心中也有恨吧，他们恨的又是谁？撒尿时我有了不祥的预感。
我惶惶地推开包厢门。祝未来的手正在林带的肚子上，莫名的怒气在我胸中燃烧起来。我问林带，为什么你让祝未来的手放到你的肚皮上！我还以为林带任何时候都能克服男人的虚情假意，应对进退绰绰有余。她似乎醉得不轻，醉醺醺地说，他的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让人搞不清路数，我怎么知道那只手会放到哪里？
我对祝未来说，你可以对她胡思乱想但是不要动手，你的手腕自由奔放蜿蜒而上太猖狂了。本来我们都是很尊敬你的，是不是你也应该自重一点呢。
举杯晃悠悠呀，有酒最解愁。祝未来喝得有些口齿不清了，说你不是来要钱的吗？跟我要钱还让我自重，自重个屁。
你这是趁火打劫，真是寡廉鲜耻。我说，你看你刚才还冲我笑呢，可见你的笑容多么伪善。
祝未来轻蔑地说，怎么着？只能观赏不能摸么？喝了酒呀，谁都成了我的好朋友，酒中自有真情在。说着，他的手又开始往林带的脸上摸。
我踉跄地冲过去，打出一掌紧接着踢向他的胯裆，说能不能规矩点，你也配和林带身体接触？林带这个傻妞被你摸过之后，浑身就没有一个清白的地方啦。
我这一掌很缓慢，好似太极拳手的一掌，以便祝未来可以轻捷地躲过。祝未来的胳膊捅了我几下，嘻嘻笑道，你生气了么？
这时，我觉得我不是来要钱的，也不是因为林带生气，而是来替刘红线报仇的。我又冲祝未来打出一拳，说看拳！武松醉打蒋门神。
这一拳也很缓慢，没想到这次他反应迟钝，没有侧身躲一下，吃了一拳，但立刻回了我一脚。
战斗终于打响了。拳来腿往，动作纷呈。要是在十年前，我基本不是祝未来的对手，现在他已经有点老了。当枪手写剧本，写过张三丰、马永贞和特种部队，南拳北腿东枪西棍，我把知道的攻守战法阴狠招式全都使上了。我的拳头连珠炮一样打在他的脑袋上，他不停地摇晃也不倒下去。祝家拳也打在我的太阳穴上，血从耳朵和鼻子里流了出来。他尖利地叫了一声，一口血水从嘴里吐出来，一颗牙齿正粘在我的拳头上。
一个力气大的人要是不残忍点是有些可惜的。祝未来喊王猛虎。王猛虎冲进来，大吼一声，对准我的胸膛狠踹了一脚。原来他一直暗中保护着祝未来，又轻巧地采用一种柔道抓法把我举起来，如果扔到地上我非断几块骨头不可，祝未来以一个有力的手势阻止了这个企图。王猛虎遵从指示将我扔到了沙发上，脑袋碰到沙发坚硬的扶手，眼花缭乱，一阵眩晕。王猛虎不是装点门面的，他是个格斗术专家，踢、打、摔、拿样样精通，身上充满了蛮荒时代的气质。他崇尚暴力，随时准备用武力征服对手。
我杀猪般叫了起来。
谁让你躺下了，你给我起来。祝未来走过来，捡起拳头上的牙齿，放进口袋。缺了一颗牙齿，脸上的神态也发生了变化，他看起来更慈祥，又有点滑稽的样子。
林带醉着睡过去了，脸上带着乐观的表情。
5
回忆是过去完成时态，如此玄奥，令人欲火中烧。梦境则是纯粹的虚拟时空，创造力强劲，代表着由个人记忆秘藏的强力意志。走入这微型时空，紧迫、逼仄又迷狂不已。梦的外壳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或是一块纯白的银幕，具有目击和复调的天性。无间断的梦境独特生长，形式破碎，制造着无法化为己有的陌生事物，承受着愈合的渴望。
一个梦怎么会有血气冲涌的味道？梦不是缺少味觉的吗？又做梦了，我的梦以肌体光洁的婴儿为象征，表示空白、灰烬和不安。
现实中的青林子带着创伤的痕迹，那么羸弱，紧迫地喘不上气。梦是心灵状况的自我窥探，注重的是过程感。是的，梦里总是隐含着不安，灵魂和恐惧互渗，被幽闭于巨型鱼腹中，让人感到日常世界般的伤感。有时候，梦的制造无比扭曲，与真实相悖，反而赋予内心复原的力量。
海草侵蚀海滩，大批海蜇正被海浪冲上岸，一部分下海的人被击伤。渔船都躲在码头，发出颤抖又阴冷的鸣笛，附近几个岛屿几乎完全被海蜇淹没。
我坚持把想要完成的当成一个信仰，冰冷的现实总像一把火热的尖刀扎进肚子。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符合理想的现实，你浪费精力去梦想，只能带来负担。
我和林带站在海边，皆萌生退意。
我说，不要灰心，不管我们为什么回来，自由自在地玩一下还是很快乐的。
林带说，我预感这次我们未必能拿到钱，可能要白跑一趟了。
我说，也许从他们身上拿到钱简直是异想天开。
林带说，我早就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等待了。
我说，这些人的拖延战术是最有杀伤力的。再试一次吧，成不成最后一把了。
林带说，等待后面还是等待。
我说，等待伤害了我们。
林带相信我，跟随我。可是她还不知道我们有多盲目。有时候，我看不到我的信念，更难以理解我的追求，困窘总是薄雾一般笼罩在身上。这次回家，我不明白我离自己更近了，还是更远了，无力感愈来愈强。
一个没用的人要是出现了欲言又止的情况，只不过是羞于承认自己的没用而已，他需要振奋自己，不能每天都是在软弱、丧气和后悔中度过，可是他又不敢对自己提问。林带说，我可以振奋你，我还不够振奋你吗？我说，就算你振奋了我，我还是个没用的人。你不能浪费你的冰雪聪明你的貌美如花，有好生活在等着你。
林带是个神奇的女孩，像是拥有某种独特能量形式的珍贵物质，总会不知不觉地散发一种精神能源，那是生气勃勃的气息，其中能体味出绝对的亲密，能够带来宁静、怡然与慰藉。只要有她在身旁就可以感知到这种气息环绕，特别是她用尖下巴指着我的样子显得无比骚气，让人心旷神怡。
一下子气氛肃静，我不敢看林带，盯着海面上一只跳跃的木船。沉寂之后，电话发出嘟嘟的响声。
刘红线让我给祝未来再打电话，说祝未来已经答应她给我钱了。
我和祝未来不欢而散，还要像乞丐一样去找他？我说，他全身上下还疼着吧，怎么也要等不疼了再去。
刘红线说，他的儿子在我的肚子里活过，不会一点情分都不讲的，他会把没有回报我的全部直接回报给你，你们再见面就重归于好吧。
我说，他不会又变卦了吧？
放下电话。我对林带说，还有希望。
林带说，我们再摸摸底看看有没有钱可以拿到，不行我们就回去。
我说，你摸底可以，不要让他摸你。
林带说，你在乎这些吗？我不在乎干什么。
我说，记得我们学校门口有一家洗车店吧？你大概不知道店里有一个漂亮的洗车姑娘，脸蛋柔润皮肤细腻，很多人是因为那个姑娘才去洗车的。如果你去给人洗车，那洗车的人一定会排成长龙，坐在驾驶室里等着看你擦拭前窗玻璃。
林带说，如果没有车玻璃，擦车和打太极拳不就一样了，这个工作还真不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