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唯信科技公司销售总监办公室内，空调发出“嗡嗡”的运转声，冷风一阵阵吹过来，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凉爽。
苏恺的脊背挺得笔直，一言不发地站在他的顶头上司，销售总监杨国锋面前。杨国锋满面怒容，瞪着苏恺看了半天，还是压不住直往上涌的火气，拍着桌上的那张函件怒斥道：“这个项目你都能丢！你不想做了就给我滚蛋！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对不起，是我的责任，我正在弥补，一定会把单子再抢回来。”
苏恺解释得言简意赅，杨国锋却气得猛拍桌子：“抢回来？怎么抢？我们之前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才把广通这个项目从日昇手里抢过来！你倒好，眼看着要签合同了，居然给我弄废标了！你也别再遮掩了，我知道负责广通这个项目的销售代表是冯琴，她跟着你都三四年了，一直是你的得力干将，这次她怎么会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别告诉我这是意外！”
“那天冯琴的小孩突发急病，她急着赶去医院，就让跟去的新员工在会议室门口等邹平。结果那个新员工被人诓去休息室空等了一下午，邹平就没在合同上签字。”
“新员工？冯琴脑子进水了吗？邹平本来就有点偏向日昇那边，所以我们才要盯着他赶快把合同签了。冯琴是最清楚内情的，就算她临时有事，也应该马上通知另外的人过去接替她，而不是指望一个完全不了解情况也没有销售经验的新人！她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面对杨国锋的咄咄逼问，苏恺倒是并不慌乱。杨国锋能把对冯琴的疑虑开诚布公地摆在台面上和他说，正说明了杨国锋对他还是很信任的。而且，杨国锋的疑问，也正是他的心惊之处，以冯琴的经验和能力，她的确不太可能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除非她当时真是急昏了头发了傻，否则就只有一个可能——她故意放任了这样的后果。
要说不心悸，不失望，那是不可能的。一个跟了他这么久，始终对他忠心耿耿的属下，真会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背叛他？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培养冯琴，甚至打算把她推向更高的位置，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会做出这样自毁前程的事情来？
苏恺坦然迎向杨国锋的目光：“我明白您的疑虑，我现在已经暂时隔离了冯琴和广通项目的一些接触。但冯琴毕竟跟了我这么多年，我希望能调查清楚。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还请您能尽量给我一些处理的时间和空间，这样也能避免打草惊蛇。”
杨国锋凌厉的眼神渐渐放软，他叹了口气，问道：“那后面呢？后面你打算怎么办？”
“既然现在有人想利用新人来搞事，那我们就干脆让这些‘菜鸟’再去研发部培训一段时间，既能提升他们的销售技能，又能避避风头。至于广通项目这边，我已经约了广通公司网络建设部的刘总，他一向是比较支持我们的。我打算带着那个没签成合同的新员工去探探他的口风。”
苏恺说得不急不缓，杨国锋听完后沉默了半晌，终于皱着眉点了点头：“行吧。你先去探探，弄清楚了情况就回来和我商量，别贸然行事。万一真有变故，我们也要从长计议！”
“明白。”苏恺说完就转身走出了杨国锋的办公室，关门的那一瞬间，他悄悄握了握拳——广通这个项目，他绝不能丢！
“什么？上周五是日昇的销售代表故意骗你留在休息室里，让你错过了签约时间？”
离杨国锋办公室较远的办公区角落，林娜目瞪口呆地听李浅说完事情始末，整个人都傻掉了。
“是啊，那天冯姐明明说让我等在会议室门口的，我要是听她的就好了，就不会签不成合同了。我听说日昇这两天弄坏了咱们在广通的网络，结果广通就把我们的合同给废掉了。娜娜，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会不会被炒掉啊？”
李浅哭得眼睛都红了，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拜访客户就捅出了这么大的娄子。
李浅和林娜是初中同学，因为谈得来，所以一直都是好闺密。高考时两人虽然不在一个高中，所选的专业也不同，却考进了同一所大学。毕业后两人又一起结伴来深圳进入了唯信，上周才刚刚结束了为期一周的新员工培训，被分入了华南区的销售部。华南区的销售经理是苏恺，他指派了两个骨干员工带着李浅和林娜。李浅上周五就是跟着带她的冯琴去了广通，林娜则跟着另外一个叫邓宏的老员工。
“你先别哭了，苏经理是怎么说的？我觉得这事儿不该全怪你吧！我们是新员工，没有任何经验，你那天本来就只是跟着冯琴过去见客户的。结果她家里有事跑了，把你一个人扔在那儿，你人生地不熟的，又被咱们对头公司的人盯上了，能不出事儿吗？现在她倒好，把责任都推到你身上了，凭什么啊？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走走走，我这就陪着你去找苏经理，咱们和他说清楚！”
林娜说完就拉着李浅要站起来，李浅连忙拦住她：“现在苏经理还没说要怎么处置我，而且他待会儿还要带着我去见客户呢！”
“啊？那你还在这儿哭！赶紧收拾收拾，也许事情还有回旋余地呢！”林娜简直要被李浅气得无语了，这丫头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轻重缓急啊？都要见客户了，不说好好准备准备，只知道在这里哭，真是急死人了！
林娜实在是不放心，拿着自己的化妆包拽着李浅就进了洗手间。她帮着李浅一顿捯饬，刚收拾好，李浅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她拿出来一看，是苏恺打过来的，于是连忙按下了通话键。苏恺的声音从话筒里面传出来，低沉短促：“在哪儿？我们要走了。”
“哦哦，我马上就过来！”
“直接到地库出口等我，我去开车。”
“好的！”
李浅挂断了电话，指着洗手台上一堆化妆品焦急地说道：“我来不及了……”
“行了行了，你赶紧去吧，这些东西我来收拾！”林娜对李浅摆了摆手，看着她仓促离开的背影有些担忧，广通的合同，别真的弄丢了吧，听说这可是华南区今年最重要的项目呢。
李浅坐在苏恺旁的副驾位上，一直红着眼睛不说话。她和林娜在培训期间还上过苏恺的课，他虽然看起来不苟言笑，但其实对她们很好。
李浅入职的第一周，有次下班时突然刮起了台风，她和林娜拿的伞都被风吹翻了，两个人欲哭无泪，正在大雨里艰难前行时，苏恺开的车停在她们身边，坚持要送她们回宿舍。她们两个全身湿漉漉地坐进去，把车里的真皮座椅都弄脏了，但苏恺却毫不在意，还打开了暖气以免她们着凉。她记得苏恺那天因为要接待客户所以穿得很正式，盛夏里本来就热，下车时李浅看到苏恺的额头上全都是汗，心里真是挺感动的。
还有今天上午，在苏恺办公室，当冯琴指责她不听自己的话没能守在会议室门口时，也是苏恺帮她说了一句：“她一个新员工，知道什么？”
“想什么呢？”苏恺的问话打断了李浅的回忆，李浅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我这次犯了这么大的错，以为会被炒掉的。”
苏恺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一下，李浅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明明是想感谢他对自己的保护，怎么会忍不住蹦出这么一句没出息又带着无尽委屈的话？
果然，苏恺的脸色沉下来，淡淡说道：“你的错还有补救的余地，如果这单合同真丢了，再炒你也不迟。”
垂下头，李浅咬着嘴唇，还是没能压住语气里的那一丝哽咽：“对不起，我一定会努力补救的。”
听到李浅的声音不对，苏恺侧过头一看，这丫头的眼泪正啪嗒啪嗒往下掉。他有些无语地在心里叹了口气，现在的毕业生真是越来越脆弱了，他还没说什么呢，就哭成这样了？从驾驶台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递给李浅，苏恺有些无奈地说道：“要哭也别在我这里哭，待会儿去客户那里好好哭。”
呃？李浅红着眼睛抬起头，一脸的茫然。
一个小时后，李浅就跟着苏恺走进了广通公司网络建设部部长刘建军的办公室。刚才在路上，李浅已经听苏恺介绍了情况，知道刘建军还是比较倾向于唯信科技的，这次项目能拿下来，也是多亏了刘建军的支持。谁知道李浅没能及时签下合同，正好这两天唯信的设备又出现了故障，所以刘建军觉得有些难堪，自然也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好脸色。
苏恺已经在车上叮嘱过李浅，让她见到刘建军时样子一定要非常可怜，态度一定要非常诚恳，眼泪一定要非常真挚。其实这些交代完全没必要，因为当李浅一想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满腹的委屈在瞬间就找到了突破口，哭得无比楚楚可怜，控诉得极其声泪俱下。嗯，好吧，虽然她只是在陈述事实，但在刘建军看来，这么一个娇娇弱弱的小丫头，被人这么涮，可不就是委屈大发了嘛！
“行了行了，你们也太大意了，派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来，能成什么事儿？”刘建军皱了皱眉头，用手里的笔戳了戳日昇公司送过来的材料，“上周五的事情我可以听信你们这个解释，但你们设备出问题的事情已经捅到上面去了，取消合同也是上面的意思。现在肯定不可能再给你们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设备不稳定这种事情，刘总您也知道情况。真要说起来，他们日昇的设备问题一定比我们更多！”
刘建军没吭声，苏恺笑了笑，继续说道，“刘总，我知道您一直都挺支持我们的，这次确实是我们大意了，我们回去一定好好反省检讨！不过希望以后我们还能有机会和广通继续合作，到时候也希望刘总能不计前嫌，给我们一个客观评价。”
刘建军抬头看了看苏恺，语气淡淡的：“这次的项目虽说不大，但重要性你也明白，你们真就这么放弃了？”
“我们肯定不愿意放弃，但我们一定会非常尊重客户的需求。对我们而言，为客户服务是最重要的！这方面我们相信能比日昇公司做得更好！”苏恺的眼神坚毅，神情诚恳，刘建军转了转手里的签字笔，沉默了半晌才嗤笑了一声：“你们这些犊子……行了行了，滚吧！”
“就知道刘总还是最公正的。”苏恺笑嘻嘻地从文件袋里拿出一个盒子递过去，“老家刚给我寄过来的枸杞，不值什么钱，就是自己家种的，比外面的放心。嫂子这段时间又在外面上辅导班吧？天气热容易上火，多喝些枸杞菊花茶，可以明目去热。”
刘建军含笑接过去：“谢了。我有事出去一下，你等我五分钟。”
“好的，您先忙！”
苏恺等刘建军离开办公室，立刻虚掩上房门，从公文包里拿出照相机，对着刘建军刚才指过的那份资料拍起来。
李浅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苏恺看她一副木然的样子，低声呵斥道：“发什么呆呢？快过来帮忙啊！”
“哦！”李浅这才如梦方醒，赶紧走上前去帮苏恺翻页，摁住资料方便他拍摄。两人刚把材料拍完放回原位，刘建军就回来了，李浅看看时间，正好五分钟。
“行了，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吧，有空上家里吃饭，你嫂子念叨你好几次了！”刘建军随意地把桌面整理了一下，苏恺一脸灿烂的笑容：“好的！我也想念嫂子的菜了！”
一直走到广通公司的大门口，李浅还觉得心砰砰跳得厉害。她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才颤着声音问苏恺：“刚刚，在刘总办公室……”
“他什么都知道。”苏恺打断了李浅的话，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道，“上周五的事情，我希望你能永远记得——做销售，不是非黑即白的。另外，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冯琴。”
李浅愕然地看着苏恺沉静的神情，遍体生寒。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所谓沉静的背后，是深不可测的冷厉和森然。
当苏恺带着李浅拜访刘建军时，杨国锋把研发总监严军叫进了办公室，和他一起分析当前的情况。
“目前我们和日昇公司在广通的网络布局中基本处于均势。这次广通的项目，虽然合同金额不大，但涉及的却是最有价值的几个网点，对格局形势有很大的影响。日昇公司知道这一单至关重要，上次他们在广州试图攻击我们的网络不成功，又使出这种无赖手段。现在客户已经把我们的合同撤消了，目前唯一的机会就是让客户干脆把这次的项目结果给废了，重新招标，然后我们再想办法扳倒日昇公司，把单子抢回来。否则，这个单子真被日昇公司拿过去，那就麻烦大了。”
“能分标吗？”严军问道。
“不可能，”杨国锋摇摇头，“这次广通的项目就深圳、广州和东莞三个点，哪个都是黄金地带，而且这三个区域还需要整体联网互通。就算我们肯和日昇公司分标，客户基于运维风险的考虑，也不会同意。”
严军的脸色沉下来：“但我们已经失了先机，被他们泼了脏水，想废标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日昇公司那边肯定也防着我们废标，会尽全力促使客户快速决策……”
“所以，我们不好从广通公司那边直接下手，必须另找机会，还要一招制敌，绝不能再给日昇翻盘的机会！”
严军点了点头，说道：“你把我叫过来，肯定有对策了吧。说吧，这次让我们的人做什么？”
杨国锋笑了笑：“上次你的人在广州拦截日昇公司的网络袭击，有什么收获吗？我可听说，有人打算‘先下手为强’啊！”
严军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淡淡笑道：“明白了。我这就派人去北京，让他给你玩一出漂亮的‘釜底抽薪’！”
陆文宇刚从严军的办公室回来，薛磊就跑了进来，连门都没关便开始怒气冲冲地嚷嚷道：“老大，你听说了吗？广通的项目丢了！就因为销售部新招了一个白痴！你说他们这都招的什么人啊！上次咱俩白在广州耗一天一夜了！”
“行了，人家销售部比你更郁闷呢！你在这里瞎咋呼什么？”陆文宇关上办公室房门，把一摞资料扔给薛磊，“严总说日昇现在拱得越来越厉害了，这段时间公司形势不好，正好让销售部那帮‘菜鸟’趁机来咱们这儿轮训一段时间，学习学习产品知识。我下午要去外地出差，你负责列个培训计划出来。”
“轮训？”薛磊诧异地翻开名单，惊奇道，“那群白痴，我是给他们讲特性还是讲原理啊？他们能听懂吗？别回头笨手笨脚地把我的东西给弄坏了！”
“你行了啊！”陆文宇脸色一沉，“我和你说了多少遍了，别仗着自己会写几行代码就看不起销售部的！没他们，你做的产品再好能卖出去吗？你少在这里给我摆谱！我回来之后，他们有一个人弄不懂产品性能和适用场景，我唯你是问！”
“那你出差多长时间？”
“不确定。”
“啊？”薛磊惨叫一声，陆文宇扬手作势要拍他的脑袋。薛磊脖子一缩，“哧溜”蹿到办公室的门口，做了个鬼脸：“老大，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确定！那我一定会把他们压榨到极致的！你放心！”
说完，他就迅速溜出了陆文宇的办公室。
“这小子！”陆文宇看着薛磊的背影摇了摇头，哭笑不得。薛磊是去年刚从W大计算机系毕业进入唯信科技研发部的，编程能力很强，就是性格还有些毛糙，再加上有些“唯技术论”，所以总看不上销售部的那帮人，看来要找机会好好磨炼磨炼他。
林娜和李浅研究了一下项目资料，还没有什么眉目就接到通知，要去研发部培训产品知识。这天上午，李浅、林娜等十多个销售部的新员工整齐地站在研发部的会议室里，薛磊拿着名单，听他们做自我介绍。李浅刚刚说完，薛磊就抬起头说道：“计算机软件专业。哟，还是科班出身啊！怎么跑去做销售了呢？”
“因为我，我不喜欢编程。”李浅摸不清薛磊提这个问题的意思，但还是小声地据实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