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都是吃些干粮喝点矿泉水,早就难以忍耐,一到了外面的世界,其他的先不管,总得先吃点像样的东西。
胖子最是急躁,恨不得扔下所有东西,先去找点新鲜的野果或者吃点野味也好,众人纷纷附和。欧阳镜却十分不赞成,他认为他们食物还算充足,应该先搞清楚这儿的状况再作定夺。
按照苍南县的说法,苍南县自古就有一个逃避战祸的所在,当地人称“世外桃源”。但是,如果细思,几人到这片土地的过程算得上无惊无险,而陶渊明的“世外桃源”却是十分难以到达,并且一般不欢迎外来客人。
国民党统治时期,苍南县被抓的壮丁不在少数,如果“世外桃源”就在这样一个很容易到达的地方,当地人就不知道近来避祸吗?还是说,当地人知道这儿,但是没有胆量进来?
基于这些考虑,欧阳镜对这片看似十分秀美的地方反倒极为忌惮。
孙牧也是很久没吃过好饭了,就帮腔道:“我从小在这一带长大,但是我的祖父母从来就没有告诫过我什么,想来就算这儿有其他人,也并不能奈何我们吧。”他没说的是,这儿说不定只是一个山中的小地方,住着一些老实巴交的山里人。
见众人都不赞同自己谨慎行事的做法,欧阳镜干脆由得大家,一起去找些野果野味。
这是一个山谷,四周群山环抱,山高不见峰,谷中溪水长流,水缓如轻歌。时值正午,远处山脚下冒起缕缕炊烟,屋舍却在绿荫下若隐若现,隔着老远,就能听到狗叫声,众人不由心神一松,仿佛回到了家乡。
众人再没有找野果充饥的欲望,各自振作精神,加快步伐,顺着乡间小路走向炊烟。走过一片树林后,就见密密麻麻足有上百家屋舍聚在一起,如同小村落。只是南方人大多喜欢分居各处,倒是与这儿不同。
村子最东边的一家人接待了他们,听他们说明来意后,主人家十分惊讶,连忙差自家孩子去叫村长一起过来吃饭。这是一个典型的三口之家,男人自称姓李,土生土长于此地,年幼时,每年都会随自己父亲去往外面的世界。
据他说,他们的日常生活除了比外面的人更加节制外,倒也没有特别大的差异。
这李姓男人十分健谈,口音虽然有点古怪,但和普通话差别不大,和四川话相去甚远,几人倒也能听懂。
不一会儿,村长到了,和众人想象中的老者模样不同,村长看上去大概三四十岁,留着浅浅的胡须。
招呼众人落座后,村长向远道而来的几人问候了几句后,就不再说什么。李姓男人吩咐自己老婆把新酿的农家米酒端出来,就着酒菜聊天。
村长的脸色有点阴晴不定,他咳嗽了一声,然后叹口气说:“老李啊,我们村的规矩已有千年不曾变更,但是就在今天,村西头的几户王姓人家拒绝再举办牺牲节,还扬言要得到人的生活!你说说看,我们活在神的恩赐之下,并极力侍奉神明,难道不是凡间最幸福的生活吗?”
李姓男人也有点诧异:“王家人历来都是牺牲节的主办方,在村中也颇受敬重,老村长甚至说过,只要王家后继有人,神明就永远不会抛弃这片土地。如今他们这番态度,到底是为什么?”
村长做出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低声问道:“老李啊,且不管王家人什么打算,我知道你是支持牺牲节的,因为这是神明定下的。只是,我现在有个请求,不知道你会怎样回答?”越到后面声音越低,好像是怕厨房里老李的老婆听到似的。
老李当然知道村长为了什么求他,无非就是在他家院子里举办牺牲节。但是他也有顾虑啊,自己老婆这一关能不能过还是两说,单说自己看着那场面,估计以后都不可能再睡个好觉。
“牺牲”这种仪式由来已久,一般都是以动物或人献祭,用来取悦鬼神。最为人所唾弃的是流行于奴隶社会时期的活人献祭和活人陪葬,现代也有“牺牲”,不过多是取其象征意义,比如墓地里用的纸马纸人。
用来作为牺牲的动物或人也是有讲究的,牺牲的动物多为牛羊之类,人则一般都是有罪的人或者战俘,至于电影<<红河谷>>里那种活人献祭,本质上是一群无知村民所行的暴虐,是以无知的方式来试图安抚河神。
李姓男人沉思了一会儿,终于举起酒杯,郑重地说道:“村长,我老婆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本来她就对牺牲节没什么好感,还说等几年就远走他乡,你要是让我家举办,不知道她会怎么折腾呢?”
村长明显有点不高兴了,他扯着嗓子吼道:“你们家到底是谁做主?再说了,这年头别的不好找,老婆还愁找不到吗?村里面多的是适婚女子,只要你开口,我替你做主另娶一门亲事。”
李姓男人唯唯诺诺,不敢多说,他老婆却是个倔强脾气。只见她拿着菜刀冲出厨房,劈头盖脸数落起村长来:“你个老不死的,你爹当年治理村子时,可有人暗地里说过他一句不好?轮到他儿子了,整日胡搞瞎搞,村里村外的谁不知道你就是个只会耍点威风、卖弄权力的废物?”
村长气的脸色通红,又怕这疯婆子一怒之下冲上来找自己拼命,只好愤愤地放下酒杯扭头就走,走到门口时,他还悠悠来了句:“王家已经没有参加的资格。”言下之意就是,你们家也不能参加牺牲节。
李姓男人顿时犹如丢了魂似的,他婆娘问明情况,狠狠骂道:“你这个挨千刀的家伙,整日鬼啊神的,连你爹娘都不要了?赶快去叫他们过来吃饭!”
李家孩子十分高兴,他从椅子上蹦起来,叫道:“我也要一起去!”他妈妈狠狠瞪他一眼,他只好乖乖坐了下来。
八人边吃边聊,直等到他们吃完饭,李家男人和他父母还没回来。欧阳镜几人多多少少有点好奇,那妇女却半点都不见着急。
又等了约莫半个小时,那妇女也终于感觉事有蹊跷了。她让欧阳镜几人和她孩子留在家里,准备独自前去看看。
欧阳镜几人不肯答应,纷纷表示也要同去,那妇女没办法,就带了自家孩子径直往村西头而去,欧阳镜一行六人尾随其后。
直到这时,村里很多人家才知道村里来了客人,同村人互相之间都是认识的,李家婆娘一路走过,不少人都跟她打招呼。只是她现在心急如焚,回答得也就十分随意,很多好事者也就跟在欧阳镜一行后头,都往村西头而去。
在距离村西头的“送别楼”还有几十米时,已经能清晰地听见那边有争吵声。李家婆娘加快脚步,赶到近前时,却见是自己的丈夫正在和公公婆婆争吵。原因也很简单,自己丈夫要带二老回家,二老却死活不答应,还骂儿子忤逆,要遭天打雷劈云云。
原来,此地的村子不止这一个,但都是各自为政。由于他们时常与外面的世界交流,学习了许多先进的技术,甚至有很多人根本就是从外面移居到这里的。
但是,每个村子的组织形式十分接近原始社会的部落,村长为首领,职位世袭。至于他们为什么能够容忍这样的制度,答案非常简单,几乎每个居民都相信,这是神的意旨。
居民们并不傻,相反还较一般人聪明,所以要让他们相信神的存在是件很难的事情。
这就是牺牲节的由来,人们通过献祭可以在这天直接与神明沟通。至于与他们沟通的有没有可能是个欺世盗名的恶魔,没人在意,因为在他们看来,能给人带来幸福的就是神明,无论正邪。
牺牲节有个骇人听闻的传统,每年的牺牲节那天,如果父母已经到达五十岁,必须由子女手刃自己的父母,现任村长就曾手刃自己的父亲。
故老相传,人自出生就有洗不净的罪孽,五十年的岁月中,又不知会犯下多少罪孽,而且不可通过自杀解脱。
这个问题曾经难倒了很多前人,后来他们通过神的口中得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子女手刃自己,把罪孽传给后代。如果哪一家人无法生育后代,一般也会从别人家抱来一个孩子,并把他抚养成人。
如果遇到没有任何后代的人,就需要通过举办人之手来使他解脱,今年村子里正好有一个50岁的孤寡老人,所以王家人临时反悔,不愿再趟这趟浑水。
在这样一个地方,受这样一种观念支配,很难理解父母对子女的爱究竟是何种形式的,也没人愿意去想。
即使是在真正的原始部落,这样的行为也是十分野蛮的。在原始部落食物短缺时,他们会杀掉老人以求节约粮食,但绝不是自己的子女手刃,而食物充足时,他们是绝不会这样做的。
最初,有很多人都指责这是村长为了维持自己的统治地位而采取的极端措施,但是当村长们自己甘为人先之后,便少有人怀疑。而且村长与其说是领袖,不如说是个企图维系人神关系的苦命家伙,算是为村子操碎了心。
此刻,李姓男人和他父母的争吵愈演愈烈。他企图说服他父母,他们这个村再也不归任何神明管理,因为从几年前开始,牺牲节照旧,却再也不能与神沟通;他的父母却是一心求死,每当他们想起自己曾经手刃父母,便觉得罪孽深重,只想立刻把这些都传给自己的儿子。
李家婆娘骂道:“整天就知道传传传,你们是想子孙万代永远活在罪孽中吗?世上竟有你们这样狠心的父母?”
那老头却读过几年书,明白点事理,他高声问那些同样准备牺牲的人:“神明曾经教导我们,人生来就有罪,一生又会犯下无数罪,对不对?”
人群高声应是。
老头又问道:“既然子子孙孙难逃罪恶,他们为什么不替我们分担呢?”
人群又是轰然应是。
住在这附近的一个王家年轻男子搭腔道:“李叔,我们已经被神明抛弃了,几年来,我们已经不能得到神明的任何回应。神明一走,人就是无罪的!”
这话十分大胆,好像是这个神明为人类带来了罪恶,又要求人用性命和亲情来赎罪一样。天下断然不该有这样的神明!
这几年来,村民们生活得十分忐忑,尽管表面上不说,很多人心里已经开始动摇。要说当今这个村长,其实能力人品一点不输于他父亲,只因这几年来人心变了,他却一直试图说服人们继续相信神明,相信神明只是出了个差,规矩还应照旧。
王家这次算是起了个头。
事情闹成这样,村长必须出面了。他从东边的小道缓缓走来,步履略显蹒跚,再也不复昔日神态。
他这样说道:“牺牲节照旧,愿意牺牲的留下来,不愿意的回家吧。我们世世代代被束缚在这片土地上,也许我们是该走了。如果这次牺牲仍然不能得到回应,我们就走吧。实在不行,西边还有沙漠。就算神明追究,大不了几百条人命,省得子子孙孙代我们受过。”
说完连声叹息,他曾经以为这个方式是一个让每个人都解脱的好办法,直到接任村长,他才明白,手刃父母后人的一生有多难过!
也许,王家人是在推脱,也许,王家人说的对,人不该这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