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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什么消息?

另一边,小小的渝州城,王敢已经守了五天了。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个奇迹,他已经不愿意回想这五天来元修一刻不停地进攻,他们是怎么支持下来的。公主让他守住七日,显然是没有料到元修竟然会和他拼命。是啊,元修这不是打仗,是在拼命。

昨天他们又遇到了吊桥被夺后最大的危险——护城河断流了。淤塞河流的东西很可笑,是元修命人将五里沟的死猪运回来扔进河里,两三百斤的猪一只只扔进去,河水一时间冲不走,慢慢就搭起一条通路来,眼看着元修的人就可以来到城下了。

因为有护城河围着,东门和北门的城墙更低,日前战斗又打塌了多处土墙,要让他们靠近了简直就可以直接跑上来。

危急时刻还是任平生想到办法,泼些火油在猪身上,一支火箭射过去,这些肥猪就燃烧起来,真是好香啊!烤猪的味道到今天还没散,两边的士兵都是一边打仗一边咽口水。猪油那么多,这把火一直烧一直烧,一个晚上才熄灭。

两边的人各抢了些半焦的猪肉回去吃了,今早上一个敌军攀上城头,就是被一个猪头打下去的。

礌石已经用完了,这个还可以拆了城内居民的房子先用,但箭支也快要用完了,哪里是急切可以赶制的?还有士兵手中的刀枪大多已经损坏,砍过去也砍不死人了。

更可怕的是每个人精力都消耗得厉害,由于人少,实在无法保证轮流休息,人人都是困倦欲死。睡眠严重不足,有些战士守着守着就一头栽下城墙,摔死在地却也没有发出一声。有的人还站着,却已打起了呼噜。

更多的人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眼看着敌人的刀枪,却不知躲闪,直直地向上碰。高度的疲劳使守军死伤比例急剧上升。在第五天接近黎明的半个时辰里,伤亡比例竟超过了原来几天的总和。

在打退几十次冲锋之后,王敢也精力衰减得厉害,有一次他差点儿掉下城头,幸得身边兵士一把拽了回来。他觉得自己脑筋早成了木木的,眼神呆滞,连说话也变得词不达意。城头横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有敌人的,有自己人的,已经没人去清理,既没力气,也清理不过来。

王敢曾经想让皇上到城头督战,激励士气,但是景帝脸色一片煞白,无论如何也不肯。王敢一看也算了,他这样上了城头也只能消磨士气。他斜看一眼身边,好在还有这个精力旺盛的大个子。

任平生也挂了几处彩,但是都是没什么关系的小伤。他模样虽然狼狈,但是手中长弓却拉得满满的,每一声弦响,必有一个敌人倒地。他每射一箭,城头上便欢呼一声。

其实弓箭这玩意儿任平生以前从来没玩过,他更擅长的是近身缠斗,然而兵器全有相通之处,眼下城上城下对决,还是弓箭更能见效。他不拘泥于兵刃,什么管用就来什么,几次之后就摸清了弓弦的弹性,百发百中,无一落空。有几次还使出神弩先机营攻击他用的阴阳箭来,好几个偏将都伤在他手上。

任平生双臂较力,拽动弓弦,这一次竟未将那张硬弓拉满。他连射几百箭,已经是强弩之末。青瞳说得对,在这千军万马之中,他逞英雄的结果只能是死。

任平生一向把自己的命看得很重要,他一生遇到的危险已经很多了,若不珍惜性命,他根本活不到现在。他只做值得做又有希望做成的事情,如同在五里沟,他有机会可以刺杀元修,但是如果当时杀了元修,他绝对无法从几万大军中逃脱,所以他选择逃出去报信,而留下自己或许还有用的小命。

然而有这么一天,有这么一件事情,明明没有希望,明明不去做才能平安,坚持做下去只有死的时候,老任却突然发觉自己并不畏惧死亡,反而有很痛快的感觉。

他吸一口气打起精神,终于弓开箭响,又有一名敌人落马,守城军士松了一口气,又欢呼起来。任平生伸手向后,接了个空,这一次身后士兵没有像前几次一样递上箭支,原来羽箭经过这几日消耗,已经接济不上了。

弩箭已完全用尽,武器上的压制性优势完全丧失,想要组织一次反冲锋都无法实现,这守城的优势一下变得微乎其微。

任平生突然大吼一声,在众人的惊呼中跃下城头,手持长戟疯狂地砍杀敌人。从蓝威手中抢来的兵刃老任这些天越用越趁手,削铁如泥的宝剑也不要了。许多民勇发出怒吼,跟着冲出城门,激起漫天血雨。

这是一场野蛮人的大战,至此,计谋再也无用,拼的是坚韧,是勇气,是决心,是执著,是疯狂,拼的是谁更能拼!

这次出城的队伍几乎没有人活着回去,然而一样疲惫不堪的元修军却被又一次打退了。在这场战斗里,第一次上战场的民勇挺起胸膛,一次又一次击败了十倍于己的精锐部队。这场守城之战不但记入大苑历史,在其他各国,也被作为后世可以借鉴的战斗经验口口相传。

任平生杀得天昏地暗,王敢在城头急得大叫:“任壮士,快快回城!”

任平生回身四顾,见到处都是敌人,心知再这样下去,任自己如何本领通天也是一个死。既然这一次进攻暂时击退了,还是应该回城再作打算。

就在他几乎杀到城下之时,突然一句十分熟悉的尖厉呼叫在震耳的厮杀声中响起,“任平生!接应我。”

他吃惊地猛回头,见远处一匹满身黑泥的脏马上,同样满身灰土的脏人身子立起一半,正冲他尽力呼喊。

且说青瞳日夜不休地赶回来,在山坡上远远看渝州,只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急速翻滚的旋涡,鲜血一层层洗刷着城墙,又间杂着红色、白色、暗灰色、酱紫色以及说不上什么颜色的斑块。

“好样的!渝州没有丢!”青瞳只觉热血上涌,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如此惨烈的近身战斗,第一次便是周远征呼林关外率兵拒敌。

她紧紧咬着牙,眼前的民勇和呼林守军身影交叠一处,任平生和周远征虽然身形兵刃都不相同,但此刻他们看上去那么相像。青瞳将锦匣塞进胡久利的手中道:“你去交给武本善!要快!”自己一催马,飞快向战场中插了进去。

她弯腰死死抱住胭脂的脖子,叫道:“胭脂!冲进去!”

胭脂一声长嘶,带着她飞奔而下,很快追上元修后军。因为她前进的方向和进攻方向一致,前面的敌人没有回头之前只当后面来的快马是自己人。胭脂的速度又太快,发现不对时青瞳已经老早越过他们,只留下一个背影来。等前面的人终于听懂后面人喊的话,结下阵势要拦住她时,青瞳已经冲进战场的中心地带了。

几个拦在路上的士兵高叫:“干什么的?”他们没有得到回答,那匹快马也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箭一般射到他们几个面前,前蹄一用力就带着马上人从他们头上越过去了。他们只好和后面的人一样大喊,让前面的士兵继续拦阻。

青瞳半空中已经认准任平生的方向,连番纵越,指挥胭脂向他冲过去。她嘴里厉声大叫:“任平生!接应我!”

任平生在打得眼睛发红的时候突然听见这声熟悉的叫声,心里直接就是一阵怒气。她回来送死不成?回头惊见她已然冲进军队中间,不接应她更危险。

他只得快快料理了身边的几个敌人,向她杀去。胭脂一个耽搁,已经被许多士兵围住。一个步兵挺起长枪正要往青瞳身上刺下去。任平生怪叫一声,一跃而起。

他半空一个空心跟头,已飞掠过众兵头顶,紧接着落身在那个士卒头上。咔的一声,那人被他踩断颈骨,头斜斜地仰了开去,口中鲜血狂喷,眼见是活不了。

任平生落在青瞳身后,伸臂紧紧揽住她,吼道:“你趴下,我带你冲出去!”

青瞳使劲从他的胳膊里挣扎出来道:“不,你带着我进城!”

“进城?你个疯婆子!好好,我对不起你,没看着花笺。你先出去,我自己再回来找她成不成?”

青瞳尖叫起来,“你没看着花笺?你明明答应过我……算了!”她立即稳定情绪,“带着我冲进去,我要也在城中,武本善来救援的把握就更大一些。”

“冲进去?你说得轻松!没看见元修五万大军都没冲进去吗?老子本来差点儿就能进去,现在带上一个累赘,我说啊,赵子龙能带着个小阿斗在百万军中七进七出那是曹操说了要活的,你问问猴哥要我吗?”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对着他迎面飞来,正是元修咬牙切齿地射过来的,答案显而易见。

青瞳抽出他腰间宝剑将箭支挡落道:“我有手有脚,又不是小婴儿,试试吧!”

任平生也只是说说,他什么时候认输过?一手圈住青瞳,一手挥开长戟纵马向城头扑过去。青瞳在他怀中只把手中长剑胡乱划拉,这宝剑当真削铁如泥,诸般兵刃碰上去都只是发出哧的一声就断了,没一点儿金属相交的声音传来。

王敢在城头见了,忙射出仅剩的弓箭接应,眼看离城不远,这处城墙已经坍塌了一半。要按照以往胭脂的能力,应该可以一跃而上。任平生相准了地方,使劲一磕马镫,胭脂悲嘶一声跃起一半就跌落在地,将背上两人甩落下来,自己也重重摔在城下,口角喷出夹杂着血花的白沫。

它被青瞳骑着日夜不休地奔波下来,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眼看着敌军挥出套索,胭脂极力挣扎还是成了俘虏。敌军一起呼啸着向地上的两人扑来,瞬间有三十几种兵刃一起刺下去,四面八方都被利刃填满,没一点儿空隙。王敢几乎要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在这危急时刻,任平生双眼瞪得老大,发出夺目的光华,他深吸一口气,身子立即游鱼一般贴着地面滑了出去,就如同有线牵着他们两人急扯一般。青瞳大声惊叫,眼看一个马蹄对着自己小腹踩下来,任平生丝毫不躲。她想这番真倒霉,被一匹马踩死!

然而她小腹突然一热,任平生的手臂伸出来挡在她身前,掌心按住她的丹田。硕大的马蹄踏在他手上滑向一边,同时似有一股流水般的热流从任平生手上传出来,瞬间就充盈青瞳全身,让她一下子着了火一般发烫。接下来那马另一蹄也向她踩来,这一次任平生却不管了,在青瞳的惊叫声中,马蹄正正踏在她腿上。青瞳本道这一下怕是立即断了腿,谁知马蹄踩上去又是一滑,皮也没破,疼是有点儿疼,但是腿是保住了。

那马儿连着两次失蹄,站立不稳,砰地摔在地上,场面一时大乱。任平生趁机蹿出不少距离。他们贴地飞速滑行,目标一下子矮到极点。敌人阵前的都是骑兵,一时只能弯腰俯身去刺,那速度自然慢了。人马相互挤挨碰撞,更是找不准准头,被马蹄踩几下又破不去任平生的护体内功,颇有些手足无措。

任平生看出便宜,索性不起来了,带着青瞳一路磨近城垣。两个人等到了城下,都如同加入了丐帮,衣衫破烂,尘灰满面。

城墙近前围了更多敌军,任平生一声大喝瞄准一个骑着黑马的偏将一纵身,半空中双脚齐出将他踹了下去,自己落在黑马上将身一立,用脚在马鞍上一点,竟然带着青瞳直扑向高高的城头。几名士兵冲上前去,手中各种兵刃一起往他身上招呼,想趁他未抓住城头之时,将他逼下去。

任平生身在半空,左手一转将青瞳翻出去,青瞳手中宝剑挥出,被它碰上,刀剑皆断。两个人配合得倒还默契。

“我要放手,你自己抱着我!”耳边传来任平生的大喝。青瞳赶紧使劲搂住他,任平生松了揽住青瞳的手,顺势抓住一杆长枪的枪头,借势上翻,竟然一跃两丈。眼看力竭,在城上城下的一片惊呼中,右手手中长戟向下一点,戟尖正碰上长枪枪尖,叮的一声长枪枪杆受力弯了过来,两人就借着一弹之力大鸟一般落上城头。

好家伙,虽不如赵子龙百万军中七进七出的威风,但是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青瞳,竟然被他闯回来了!城下敌军呆呆仰望着他,一片静谧,谁也说不出话来。

大军气势被一个人所挫,元修整顿心神,命士兵整队,片刻之后便擂鼓再战。

就在这时,青瞳身后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士兵快步跑上城头,老远就喊:“北门送来的快报!”

青瞳一惊,城北正是莽虞山方向!如果不是时间上无论如何不可能赶得及,青瞳就要想着是武本善的援军到了,但是胡久利就是飞,现在也顶多刚刚绕到山下。等他和武本善说明情况再整兵,最好的打算也要三个时辰以后,青瞳摇摇头,不应该是援军。

不是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她不由一阵心慌,难道城北也告急?元修的全部兵力已经用来攻打这南门,城北会有什么消息?宁晏带兵来攻?天凌城守将造反?还是哪个有势力的趁机来捡便宜?无论什么情况都是雪上加霜。这一刻,青瞳第一次祈祷上天给她点儿运气。

元修也停住手,仰望城头。大军紧张地盯着那个奔跑而来的哨兵,现在任何变故都会造成莫大影响。

“急……急报,急……”那哨兵第一次被这么多人死死盯住,紧张得话也说不出来了。任平生抢过信函,打开只略看一眼,马上放声大笑,笑声极其得意。

青瞳心中大喜,几乎虚脱,忙问:“什么消息?”

任平生笑脸不改,把头歪过来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不知道!”

“什么?!”

“第一行就有三个字我不认识,没看懂。”

“那你笑什么!”青瞳气急败坏,真想上去咬他一口。任平生举起信纸遮住脸,又是哈哈大笑一阵,才道:“管他什么消息,现在还能坏到哪里去,先笑怕他们再说!”

青瞳一想有理,接过信纸,也是放声一笑,眼睛快速扫过,见上面写道:“臣林逸凡禀,我已劝武携部至外城,人数六万余,大部在南,小部在西,部署已毕。武却迟迟不能下定决心。踌躇之间,途遇胡久利,道出元帅之心,悲悯众生莫过于此。对主尚且苛求,何论自身,元帅之事固悲,参军之身亦重,武自言已失其一,不愿再受,愿效全力!如需,请以烟火为号!”

原来武本善已经带人马下来,半路遇上的胡久利,怪不得来得如此之快!信纸上有一个对穿的窟窿,可见这封信是用箭射到城头的。看了这个窟窿,青瞳就像看到神弩先机营的士兵一样激动,有了他们何惧元修?

这一下她喜出望外,真的开心起来。任平生不明就里,然而也跟着她一起大笑,两个人并排站在城头,面对望不到边际的敌军,笑声远远传开。元修大军顿时一片骚乱,元修自己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当真被他们笑毛了。

青瞳笑声一停,喝道:“点火!”城头片刻就升起狼烟。

突然一支长箭如同天外飞来,挟着刺耳的厉啸,笃的一声狠狠落在元修的大纛上。

那大纛被冲得一摇,坚硬的柳木制成的粗壮旗杆从中间咔嚓一声裂开一条大缝,却没有立即折断。元修大军正在心惊,厉风又起,第二箭、第三箭接踵而至,齐齐射中那开裂的地方。碗口粗细的大纛终于顶不住,轰然一声巨响,从中折断。

那巨大的帅旗如同笨重的巨人,摇晃一下就重重扑在地上,卷起满地黄土硝烟,高达一人。

城头上齐齐一声欢叫,而城下却是一片惊呼。大纛乃一军之胆,预示着上天的保护,它被折断,极是不祥。元修也是大惊,四下寻找射箭的人,然而在这万军之中,却不知箭从何来?

要说是从军阵外面射过来的,元修却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普天之下,绝不可能有人能把箭射得如此之远!

他料得不差,此箭不是人力射出,而是神弩先机营中的扬威弩。此弩笨重,需要依着地势架起,不能随便移动,拉弓也需三个人手扶弓背,脚蹬弓弦才能将它张开。然而这箭飞出却可以穿透重甲,最初的神弩先机营就是因它而得名。

扬威弩一出便是宣战的信号,紧接着天上就像下起了乌溜溜的暴雨,耳朵里满是刷刷的箭支割裂空气之声。一时间,竟然连敌人中箭发出的惨叫声都听不见了。

如果一方战斗力绝对压倒一方,那么就不应该叫战斗,而是叫杀戮了。

武本善凭借着充足的装备、精锐的弩兵,在还没有和敌人面对面的时候就展开了杀戮。昔日他率领的前锋军就是这样永远站在战斗的最前沿,他们的任务就是在和敌人军队正面交锋之前,最大限度地让对方减员。在这方面来讲,每一个神弩先机营的弩手都是冷血的,他们已经习惯了在他们如雨的、精准的弩箭面前,人的生命脆弱到不堪一击。没有人会为此手软一下,也没有人会浪费一秒钟时间,没有接到停止的命令,这些夺命追魂的羽箭还会在他们眨眼间就能三发的手上继续夺人生命。此刻渝州城前已成死地!已成绝域!

守军一时斗志昂扬,打开城门,举着残余的兵器向敌军冲杀过去。内外夹击,敌军不由阵脚大乱。元修再也收束不住队伍,一时间自相踩踏,死亡无数。

正在攻城的骑兵转身逃散退出城外,将后面支援的步兵精锐都冲散了,前后无法衔接,互相挤踏,乱成一团。面对溃逃的士兵,阵后的元修、蓝威等人举刀乱砍,想把汹涌的人流追回去,可是哪里阻挡得住!对面城头又传出“投降不杀”的大喊声。越来越多的人扔下兵刃,向着生存的路途奔去。

“哈哈,元修!你也想挡我定远精锐神弩先机营?”

青瞳在城头之上纵声大笑,笑了几声,身子突然软软滑倒,仰天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任平生吓了一跳,弯腰去探她脉息,一探之下放松了精神,指着她大笑道:“这什么人,分明一个猪!说说话都能睡……”

话音未落,他就就着弯腰的姿势一头栽倒在地,片刻就打起了呼噜。其余的士兵尚还轮换着休息,他们两人却一个奔波五天未歇,一个激战五日未停,现在精神放松下来,两个人一正一反扑在战火硝烟的城头,在震天的厮杀声中,就这么睡了。

花后无语荒草肥,焉知天外无惊雷?囊括涯内群魔乱,难忍鼠辈称强贼。

冲天一怒寒星落,十万义士遥相随。长驱直入九万里,凌霄殿上夺金魁。

大业由人定,今古几麾旌?向来谋国,万事尽出书生。安识鲲鹏变化,九万里风在下,如许上南溟。推盏旁边笑,江山片刻倾。

看世事,几分能随人愿?不过上下沉浮,何必伤情!也是天家龙种,国祚消歇时,怎得独自身轻。细想从前事,双眼为谁明。

青瞳一觉足足睡了两天两夜,她醒来的时候大局已定。王敢年迈,这次疲劳过度,仍旧卧床休息。城中激战后的守兵也全都睡了两天以上,只有任平生内力精湛,睡了十个时辰就恢复精神。

只可惜当日他是头朝下嘴啃地的姿势睡的,十个时辰下来嘴巴肿得和猪一样。直到青瞳三日后在庆功宴上看到他,他还是有点儿口齿不清。当日他们两人在城头睡倒,青瞳很快就被花笺捡回去放在床上好好睡,也有不少人想把他抬回去躺着,但是任平生连日来紧张过甚,尽管在睡梦中,有人靠近仍立即挥拳出击,连打伤数人之后谁也不敢上前了,只好由着他练习铁嘴神功了。

青瞳一见到任平生,就指着他的嘴大笑起来。任平生有些尴尬,他睡醒觉已经两天多,从武本善和王敢口中得到证实。他犹豫片刻道:“没想到你真的是童参军!老任……老任日前多有得罪,实在不好意思。”

青瞳觉得好笑,眯起眼睛笑道:“得罪?没有啊,我们不过是互相通名,我说我是童参军,你说你是谁来着……对了!孙大圣!我们君子之交,坦坦荡荡,我可没骗人!”她故意很吃惊地问,“难道你骗我,你不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任平生嗓子发干,只好尴尬地道:“不是。”

青瞳点点头,“这就对了,看你方面大耳,油头滑脑,再看你这嘴,一定是他师弟冒充的!”她说罢终于忍不住,斜瞄了他一眼,抿嘴一笑而去。

花笺见青瞳走了许久,任平生还呆呆地站着,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走来道:“你别介意,青瞳就是开个玩笑,一起去喝酒吧。”

任平生目视青瞳离去的方向,仿佛呆了一般全没听见花笺说话,只管自己不住嘟囔着什么。花笺凑到近前细听,他始终重复着一句,“唉!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

他仍然呆视前方,直到衣袖被人一拉,回头一看胡久利端着酒碗在一旁比画多时了。任平生怪笑一声,和他吆五喝六地拼起酒来。

“公主。”青瞳回头,见是王敢唤她,面色凝重,看来是正事。宴席之上一片嘈杂,青瞳对着门口示意一下,王敢跟着她到了门口的安静地方。他又道:“公主,今日圣上又问元修的事了,当日公主说要试着收降此人,实在不能收降再杀了,如今已经过去好些时日了,元修仍然不降,圣上问公主打算如何处置?”

青瞳笑容凝住了,犹豫一下才道:“英国公,依你看,元修此人值不值得收降?”

王敢立即道:“当然值得,我国中能与他媲美的大将寥寥无几,这样的人才如果能收归我用,当然最好。但是元修无比骄傲,让他死容易,让他安心归降可就难了。而且……而且……”

王敢踌躇半晌,终于咬牙说出心中的话,“元修对皇上得罪不轻,当日公主不同意杀他已经惹得皇上不快,臣看元修不会归降,不如杀了吧。”

青瞳叹气道:“我舍不得啊!不只是他的才能可惜,他手下尚有五万精兵驻守关中,这些人只听从他一个人的命令。我们杀了他,这五万精兵就会来和我们拼命;我们要是能收降他,则会凭空得了五万助力。眼下这种赔本买卖,我们做不起!”

她无奈道:“偏偏元修也能看出这一点儿来,他最初不肯动用自己的五万精兵,大概也已经抱了保命的目的。无论是我们还是宁晏,谁也不敢不掂量一下杀他的代价。”

她看到王敢露出左右为难的样子,安慰道:“英国公,你别着急,现在还是缺一点儿火候,再等几天,此事未必不行。我一个朋友曾告诉过我,这类人最在乎的是什么!”

颜彬穿着崭新的禁卫军副将袍服来到渝州城地牢门前,示意狱卒打开牢门走了下去。他和十几个偏将副将被俘后归降了景帝,被编入禁卫军。今日青瞳命他来对元修宣旨。

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差事,颜彬看着牢中的元修有点儿想哆嗦。元修倚墙而立,冷冷地看着他打开手中卷幅,颜彬干咽了一口口水道:“公主手谕,元修拜听。”他也不指望元修真的跪下回答,“臣在。”他就在元修冰冷的目光注视下结结巴巴读了起来,“关内侯元承茂,出身扈州庶民。元氏世代经商,至茂大富,所积资产,堪敌一国。”

元修“咦”了一声,元承茂是他的父亲,他在牢中好吃好喝待了许多天也没有人来答理,本以为今日来传旨不是招降就是赐死,他预备来个你说什么我也不理,谁知手谕上竟然聊天一样讲起他父亲的生平了。

他抬眼看颜彬也是满脸惊讶,显然他也是才知道手谕上写着什么。颜彬被他一看更紧张,勉强读下去,“永嘉十四年,扈州刺史勾结南诏白抵部落,囤兵自立为王,恰逢理宗南巡,为乱兵阻于东郡,幸得茂助,跻身商路方得返京。后荆南将军徐继奉旨讨敌,茂又仅以一家之力,在南华崇山中强开栈道,徐继大军自栈道出其不意,直袭叛军心腹,大破白抵,收复扈州,平定边陲。茂以功高受封侯爵,世袭罔替,时年三十二岁,为庶人出身,百年来以军功晋爵第一人。茂募私兵五万,因律拥兵重臣不守本土,元氏遂北迁至朔州,成关中大户矣。”

元修冷若冰霜的脸色一点点和缓,尽管他父亲怎么以一介商人的身份封为关内侯,在元家没有人不知道,可是再听多少遍也不会对这不感兴趣。

颜彬读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这算什么谕旨,仔细看后面还有一行小字,赶快接着读,“《苑史》——《理宗本纪》——《关内侯传》。”

这话更像落款,还是没说到底要干什么。颜彬拿着手谕前后仔细地找,实在是再没有一个字了,于是他只好道:“嗯……这个,宣毕,关内侯接谕。”

他也不指望得到回应,只想赶紧回去。谁知耳边响起元修平静的声音,“颜彬,我家祖籍是扈州,不是巴州,你读错字了。”

他伸手过来把手谕接过去,这等平述事实,不带个人感情的口吻一听就可知是写史书常用的春秋笔法。他没想到父亲已经记入大苑史书,史书对父亲的评价不坏,无论成败,他元家毕竟在大苑的青史上留下了一笔。

当天下午,颜彬再过来宣谕旨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他展开手谕道:“公主手谕,元修拜听。”元修嘴唇动了动,没出声。颜彬读起来,中气明显比上午的时候足。

“关内侯元修,出身扈州庶民,八岁随父迁居关中,因其父曾目睹荆南将军徐继率兵杀伐,爱其雄姿,故令修弃商从武。修聪颖,年二十而学成,率自家五万精骑纵横关内。泰安二十三年,苑北大灾,民不聊生,左丞相杨予筹谋逆,宁国公宁晏除之,却以自身代,修以私利从敌。宁晏,世代簪缨,至晏已袭国公之位五世矣。宁氏一门,共出九后,哲、理、景三朝以来,权倾朝野,无上恩荣。晏不思报国,反行大逆之举,实千古恶徒。兵部尚书、内侍总管、京都都尉、关内侯从敌,尤以关内侯最甚,率兵困上于渝州,围城五日,将士死伤无数,为一己私利罔顾民生社稷,关内侯,亦国贼也。”

读到这里,颜彬已经知道不好,但是职责在身,只好战战兢兢读出落款,“《苑史》——《景帝本纪》——《关内侯传》。”

话音未落,被囚禁几日也保持风度的元修双目通红,恶狠狠地扑上来,精铁牢门被他撞得咣咣作响。颜彬后退几步,匆匆忙忙完成最后一句话,“宣毕,关内侯接谕旨。”

随即扔下手谕飞身而逃,身后元修尽力咆哮着,“那是我,不是我爹爹!让史官写清楚,凭什么关内侯为国贼,写清楚!是关内侯元修!元修!”

第二日上午颜彬又来宣读手谕,说的是元修最引以为傲的一件事,“定远军坐镇云中二十余年,边关安定,流匪不敢行事,尽迁关中。关内侯元承茂至关中后,倾家武装五万兵士,令其子修北上征讨悍匪,朔河一役,修奇袭敌后,一人即杀敌三十余,朔、羯二州遂平。上旨,更羯州为捷州,关内侯至此名扬大苑,百姓称善。”

后面跟着还是《苑史》——《景帝本纪》——《关内侯传》。

下午又来,说的却是元修兵败渝州的倒霉样子。如此一连七日,上午将关内侯夸奖一番,下午即刻贬低一次。夸奖的时候还指名道姓说清楚是哪一任关内侯,贬低的时候则不提姓名,只说“关内侯”三个字,什么国贼、逆臣、祸国、殃民……越说越难听。

最后全无例外,来个《苑史》——《景帝本纪》——《关内侯传》,表示史书上已经这么写了。

要是骂自己,元修也还能勉强忍得下,偏生这史书用词暧昧,不仔细读都会怀疑成元承茂。元修世袭了关内侯的封号,连累他的父亲受了无数诟骂,虽然元修也知道一个关内侯恐怕不会在苑史上占据这么多篇幅,后世读史书的人不见得对关内侯几岁上晚上睡觉还尿床感兴趣,这些多半是气他用的。但是即便只有一分写在史书上,他也没有脸面面对自己的先父,偏生他对此毫无办法。元修觉得如同吞下一肚子火炭,整个人都要被这焦急愤懑的怒火弄得爆炸开来,前面胸有成竹的潇洒样子早不复存在。他现在更像一个咆哮的野兽,囚禁他的牢房石头墙上血迹斑斑,都是他用拳头砸出来的印子。

第一日来宣读谕令之前,颜彬曾回去复令。青瞳没有见他,只是说什么时候该复令,到时候他自然会知道。如今七日过去,颜彬看着由平静到愤怒到疯狂到咒骂到威胁最后又恢复平静的元修,终于明白了到该复令的时候自然会知道是什么意思。

其实这些本应该由景帝圣旨发出,只是景帝当日匆忙逃亡,玉玺还留在京都宁晏手中,他无法颁布能让史书承认的旨意。连日征兵都是用的王敢的兵马司关防,比较起来还是青瞳的玉印更有分量一点儿。

青瞳乍见元修,也微微吃了一惊。元修已经换过衣衫,手上也上了伤药,并且在她的特许下,没有任何刑具。一身精细刺绣的白衫和头上的白玉簪也是仔细挑选的上等货,相貌不俗的元修穿上这些本应该玉树临风,然而此刻他就像一个蜡做的假人一样,一点儿生气都没有。青瞳也没想到萧瑟以前随口出的主意对他打击这么大。

他们对视一会儿,元修终于开口,“我认输了,你别叫史书诋毁我的父亲。我已经留下书信,待我死后,保证关内军即刻解散,不会报复。”他说罢单膝跪下,青瞳过去相扶道:“关内侯请起,事情远不止此。”

青瞳刚刚到他身边,元修诡异地一笑,再抬头时只见他手一扬,一抹精光忽闪一下便向青瞳颈中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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