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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阻拦不住

萧瑟却冲她点点头,“对,一年。一年时间,我能抄了绝大部分人的家,能扩充有用的军队、裁掉没用的军队,能让有势力的人瓦解,能让很多人把钱吐出来,能让怀有二心的人没有异动的机会,能打破这个让大苑越来越败坏的制度。做了这些事情以后,还能让所有的人无可奈何,没有办法对付……”他嘴边露出一丝笑意,道,“需要的只是一点诱因。”

萧瑟在青瞳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又拿出一本册子递过来,这次却薄了许多,“陛下看了条款,再看看颁布条款的办法吧。”

青瞳几乎是抢过来的,然后飞速地翻阅起来。最初根本看不见字,眼前都是花的,要深呼吸几次才能定下心来,勉强看懂句子。但是只看了几行,她的心情就从激动的高峰跌了下来,面露疑惑,随即脸色渐变,目光也越来越严肃。许久之后,青瞳放下册子,道:“萧瑟,为什么你的办法前面,都有‘宣战后’这三个字?”

青瞳的反应完全在萧瑟预料之中,他淡淡道:“这就是我的办法。既然在原本的局势下打破已经成形的制度太困难,我们为什么不将局势打破?”

“打破局势?”青瞳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对,打破局势。”萧瑟向前走了几步,“历史上革新变法已经有很多次,你知道哪次实行新政最快、阻力最小、成效最大?”

青瞳在心里寻找答案,她读的书很多,却没有一次变法可以在一年之内推行的。

她刚准备摇头,萧瑟已经开口:“没有?不,有很多次。中原大地改朝换代多少次,就有多少次。每一次都是没有阻力,颁布下来的法令立刻就被执行了,当年就可以见到成效。”

“那是颁布法令,不是变法,怎么能一样?”青瞳皱眉道。

“其实没有不同,都是改革以前的制度法令来适应现状,都是要损害上层人的利益。不一样的地方只是在于执行新政的人,那些是将已经拥有利益的人打翻在地,换另外一批人执行,当然不会手软。而我们是要让那些已经拥有利益的人,去执行损害他们自己利益的事情,自然阻力重重。

“当然,局势的打破不用改朝换代那么彻底,只要将豪门世家无论何时都有好处拿这种局势打破就行了。青瞳,你想一下,如果现在国家有大变故,比如一场大苑处于绝对劣势,关系到豪门世家生死存亡的大战大乱,现在的局势就会被打破了。”

青瞳皱起眉头,“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乱,豪门世家并没有动摇。”

“不,杨宁之乱只是国家百姓的危机,在豪门世家眼里算不得大危机。因为不管是杨是宁都需要豪门的支持,他们不但不损害豪门的利益,反而尽力拉拢。”他笑着一指青瞳,“包括你,关中缺钱少粮的时候,你只能从民间想办法,却也没敢动关中那些百年世家巨富。”

这话说得对,青瞳微微点头,经他这么一说,杨宁之乱确实没有冲击到豪门。她不由暗暗咬牙切齿,杨宁之乱的引子不就是关中大饥荒,景帝下旨和有钱人借钱吗?不管结果如何,景帝的出发点不坏。关中本是当年高祖兴家的地方,六个行省处处都有根深叶茂的豪门世家,关键时刻,他们没有一个伸出援手。

前人虽然有功绩,可是他们的子孙已经享受两百年了,若要青瞳看在他们祖宗的分上放过他们,那他们为什么不看在景帝祖宗的分上帮一把?如今青瞳连和自己一个祖宗的苑姓王侯都想收拾了,更没有理由和他们讲情面。诚如萧瑟所说,对于豪门世家,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动。

萧瑟又道:“豪门都存在了几百年,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人只是他们的盟友,不管姓杨姓宁还是姓苑,谁都可以做搭档。我说的这个敌人必须是全体大苑人的敌人,管他亲王奴仆、豪门贫户,在这个敌人眼里全是猎物,他对谁都不会手软。若是让敌人得胜,大苑不管豪门贫户同样死无葬身之地,那么现在豪门赖以生存的局势才能打破了。”

青瞳飞速地转着脑筋,“恐怕……只有外敌才会这样。”

“对。”萧瑟笑了,“就是外敌!你何必自己站在和他们敌对的方向?不如给他们另外找一个敌人。”

青瞳沉默了许久,才道:“萧瑟,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诱因……就是西瞻,对吗?”

“对。”萧瑟点头,“强敌到来,逼得大苑不得不拼上性命打一仗。倾国之战自然要调动全部力量,更改一些制度筹集资源理所当然。豪门世家还能计较新政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吗?官员们还会在乎新政夺去了他们的好处吗?田地均给别人又怎么样?官职升降了、实权变化了又怎么样?这一仗要是打输了,国破家亡,什么也没有了,他们还能在乎什么?即便有人在乎,也不会有很多人跟从,在这个时候引起内乱的人必将是千夫所指,成不了气候。”

萧瑟在殿中来回踱步,声音很是兴奋,“危急时刻采取一些特殊手段,要比平时容易得多,同时阻力也要小很多。只要外敌入侵,我们就需要出兵,需要倾全国之力调动兵源,并且很有可能要征兵。征兵后民间缺少劳力,没人种田总不能眼看着田地荒芜下去,那么新政中关于兵制改编和田亩分配的制度,顺势就可以施行下去。征战的过程中,吏治和赋税制度也都可以根据需要随时颁布,那么就有三分之一的制度可以毫无阻碍地通过。战争过后,剩下的也可以以恢复民生为借口暂行。一年之内,大部分新政制度都可以实施了,等这些制度见了成效,其余的便水到渠成了。”

萧瑟眼神充满光芒,“这就是我的捷径,趁乱革新。趁着国家有大灾大难的时候革新,天下越乱,革新的时间就越短,代价就越小;天下越太平,着手此事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青瞳的目光渐渐转到他不断张开的嘴上,萧瑟一向云淡风轻得像个谪仙,仿佛没有事情能扰乱他的心神,以至于任平生给他起了个“萧菩萨”的外号,讽刺他脸上永远那么一副淡淡的微笑,便是昔日快被人勒死的时候也没见他激动过。

萧瑟却丝毫没有发现青瞳在观察他,他又走了几步,声音仍然高亢,“西北三个藩王蠢蠢欲动,京都也有许多老臣不愿意出来为官,逼得我们启用大量新人。他们说你有兄弟有叔伯,不是正统,形势随时有变。在这个时候如果西瞻入侵呢?是那些没成年的小弟弟们能打退强敌,还是他们这些有几万兵士在手的藩王能行?让他们出头他们也不敢了。什么名分正统,什么家族利益,在国家兴亡面前统统不重要了,谁能保家卫国谁就是领袖,你的位子必将坐得稳如泰山。只要你抵抗外敌,无论你抄家灭族的手段狠到什么程度,天下人都会原谅你。革新也能成功、外敌也能安定、皇位也能稳固,一箭三雕,你看如何?”萧瑟踌躇满志,双眼放光。

青瞳静静地站着,半晌才开口:“听起来很不错,不过恐怕一般程度的仗,不会把他们吓成这样吧?”

萧瑟接口,“当然,要一场关乎国家生死存亡之战才行。”

“如此大战,对西瞻的损害也会很大,西瞻人凭什么配合你?”

“这就是我不断送钱的原因了。你想想看,一个富得流油的国家,抵抗能力又是那么弱,上百万两银子轻易就能被抢走,并且又嚣张得很,经常口出狂言……”他的眼睛眯了起来,“这样的邻居,你舍不舍得不打?”

青瞳慢慢点了点头,道:“的确该打!不过相国大人有没有想过,倾国之战,我们输了可就灭国了。”

萧瑟道:“当然不是真的倾国之战,只不过是我们安排下的看起来激烈的战斗。昔日振业王带着区区十二万骑兵逼近京都,就吓得朝廷用丰厚的条件求和。这一次只要引来的敌人比上次吓人一倍也就差不多了。西瞻人抢了我们的钱,我们顺理成章地出国书斥责……接下来就要看我们怎样引诱西瞻,怎么在国内造势了。你放心,我已经筹划妥当,西瞻人只是为我所用的棋子罢了。”

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并没有出口,在萧瑟心中,这场仗早变成了他和萧图南两个人的对决,萧图南长久以来的隐忍,他一直冷笑看着。看他忍得千辛万苦,然后,他只是略施手段,不断给西瞻人轻易就能抢点小钱的机会。

一次他压得住,两次三次呢?三十万能压得住,五十万、一百万呢?他越是心如磐石,坚持到底,身上的压力就越大。终于……他不再能掌控局面,西瞻人动手了,只可惜不是在他选定的时间动手。哼哼,既然这一仗不可避免,与其你来选择时间,不如按照我萧瑟的安排吧。

打仗西瞻人不会怕,入侵大苑的战争对他们只有好处。大苑人也不怕,权力统一、施行新政,他们的好处更大。但是振业王殿下,你的愿望永远也不能实现了。在我萧瑟的安排下,永远也不能实现了。也许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这一天,他一蓝一黑的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痛快地笑了。

他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许久才发觉有些不对。太静了,大殿内静得空气仿佛都不再流动,他说出这么大一件事,青瞳竟然一点回应也没有。萧瑟心中奇怪,眼望青瞳,却见青瞳正凝视着他。

“萧瑟,你知道上次西瞻入侵,死了多少人吗?”沉默了许久,青瞳突然开口。

萧瑟微微一愣,随即答道:“十几万所谓的精兵。”他微微皱眉,心想青瞳大概舍不得这么多精兵,于是道,“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当时大苑安逸已久,西瞻军队战斗力远远超过大苑,现在大苑经过连番大战,军队的战斗力却大大提升,就算仍然不如西瞻,也不会像上次般一触即溃。当然,”他轻笑道,“开始的时候,还是要装作战斗力低下,这样才能将西瞻人引进来,也能给国内施压。”

“我说的不是军队。”青瞳叹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西瞻人沿途不知屠灭了多少村庄。”

萧瑟愣了一下,才道:“杨宁之乱也一样死去很多平民,绝不比西瞻人杀得少。”

“已经有了两次,所以你就要再来一次?”

萧瑟发觉气氛不对,默然半晌,道:“做成一件事难免要有损耗,等新政实行之后,国力就能恢复。”

他说的国力包括人口,这一批人死了,条件适合的情况下就会生出更多,如同庄稼一样,国力终能补充上来。青瞳看着萧瑟,人的外貌好,确实是占便宜的,萧瑟姣好的容貌总让人觉得他心地也同样好,而自己直到现在才看清这个人。

死人,在萧瑟看来只是损耗而已。萧瑟并不嗜杀,不会特地去杀人,但是他设定目标的时候,并不把死多少人当做考虑因素。青瞳暗叹,早就应该想到萧瑟会这样,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怎么会去珍惜不相干的人?

青瞳犹豫着,如果是一般的朝臣提个主意给她,她不赞同的话驳回便是。但两人是生死之交,真要驳回他吗?一句驳回之后,一切就都不同了。在这之前青瞳可以揪着他的领子发脾气,也可以开玩笑说要将他交予廷尉,萧瑟都不会信,可是在这之后再说,恐怕他就要信了。

她的犹豫被萧瑟看在眼里,目光立时热切起来,道:“只要一年,一年之后就是国泰民安,就是富国强邦。大苑之治,天下无双!怎么样?多大的战乱也不过一年而已,大苑这么大的国家,无论损失多严重,一年也拖不垮的。”

青瞳默然,杨宁之乱也是一年多而已,却让大苑人口减少十分之一。那一年的“而已”换回她今日高位,现实给了她丰厚回报。萧瑟说得对,青史洋洋洒洒说的都是她的战功,似乎作孽的都是杨宁,没有人把万千白骨算在她头上。然而青瞳怎能忘记,这“而已”中还有从城楼跃下的那个身影。如果没有战乱,没有这“而已”,那么她现在还有母亲。

迎着萧瑟热切的目光,她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身背对着萧瑟,缓缓地道:“这样的主意都能被你想出来,萧瑟,你的确是天纵之才。可惜这样的捷径,我不想走。”

萧瑟脸上瞬间变色,这是第一次,青瞳不采纳他的意见。他几乎没有想过,青瞳会有一天对他说“不”字,而且毫不留情。

他上前一步,咬着牙道:“不革新?那陛下还有别的路可走吗?陛下真想看着大苑灭亡?你要当个末世之君,让高祖创下的基业在你手里毁掉?”

青瞳转过来看了他良久,才道:“新政是一定要实行的,却不一定要走你的捷径,我看还是走正道吧。按照正常的办法,新政也未必不可行,只不过需要的时间长一些,用五年时间,总会见到成效,却不需要用人命做代价。萧瑟,你是我大苑的堂堂相国,阴谋虽然能收到奇效,但是阴谋用多了会给人带来阴气,我虽然没有你的智慧,但是这话真的是为你好,你我还是走正道吧。”

萧瑟噎了一下,旋即叫道:“外敌在侧,你有什么时间想国内的事情,西瞻抢了你五十万,你就不管了吗?你要是不管外敌,却对国内施压,不怕别人不听吗?”

“不管自然不成。”她淡淡地说,“托你的福,此事已经不能善了,抢了一次又一次,我再没有表示,这个位置也就不用坐了。明日早朝我就会再发国书斥责西瞻,免不了要对上一场口水官司。我不得不挣回面子,所以不能再用弱小的姿态刺激西瞻人,什么通谊、赎金都不能拿了,只能互相威胁。孙子有云:不战示之战。我不想掀起大战,所以更要姿态强硬。为了以防万一,通知霍庆阳,调兵关中,严密戒备。”

萧瑟开始的惊诧到现在转成愤怒,心中万分不甘,挣扎着叫起来,“那不还是要打?凭什么你打就是正道,我要打就是歪路?你不想掀起大战,西瞻人会听你的吗?事已至此,你有什么办法,让他们只和你小打小闹?”

“办法你不是已经给我想好了吗?”青瞳背过身,淡淡地说,“五年之内,我会不断往边境送些财物让他们抢。西瞻人的本性贪婪却也单纯,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没有钱的时候他们都是虎狼,可是只要拿到钱,他们就没有人愿意出力了,能够不劳而获为什么还要流血拼命?我就用钱买他们不出力吧。就算拆了皇宫,我也会先喂饱他们,换回这经济复苏的五年时光。”

萧瑟脸色一分分灰暗下来,这才明白,青瞳的确是下定决心了。

青瞳不再停留,转身就走,她沉声道:“花笺呢?请她亲自给相国送一杯参茶来,相国大概需要压压惊。”

便在这时,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弘文殿的门被粗暴地推开。只见陈文远手扶在门框上,面无血色,连青瞳险些被撞倒他也没有看见,他的眼睛里是深深的恐惧,喘着气道:“陛下,相国大人,不好了!西南急报,青州……青州告急!”

“怎么回事?”青瞳一愣之下立即恢复神志,厉声问道。

陈文远面现惊惧,青州的重要性连他这个文官都知道,他带着哭腔道:“西瞻铁林军突袭青州,拿下了……拿下了骁羁关!陛下,仗是一个月前打起来的,现在青州……青州恐怕已经失守了。”

青瞳瞬间褪去了脸上的血色,本来失魂落魄的萧瑟却突然爆发出一声狂笑,“好、好,振业王,你干得真好!青瞳啊——”他大笑,“现在不是你要不要打的问题,是你要不要挨打的问题了。”

陈文远从来没有见过萧瑟这个样子,惊骇得说不出话来。青瞳没时间理会别的,上前一把揪住陈文远,喝道:“你说,怎么回事?”

陈文远哭丧着脸道:“我们的粮饷被西瞻人抢走后不久,就是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边境,流州。

京都只是初秋,皇宫中的莺莺燕燕还穿着夏天的薄纱没有换,她们愉快地享受着炎热的盛夏之后,这几天舒服的凉风。但是在流州,却已经下了几场冒烟雪了。

并不是因为流州比京都靠北多少,毗邻流州的青州还在流州以北,现在却仍然温暖舒适。流州的酷寒缘于它的高,它地处高原,朔风一年四季不断地吹,吹得地上只能留下石头缝里指头厚的一点薄土,除了苔藓寸草不生。而现在,这点冻土也早被厚厚的积雪掩盖了。

流州右侧就是高耸入云的青山山脉,主峰大青山高得看不到顶,山上永远覆盖着积雪。太阳只在山顶露出一抹痕迹,遥远得没有半点热量。这里的感觉只有一个“冷”字,冷得地老天荒,冷得无边无际。

流州是上百年的荒芜地带,是大苑流放犯人的地方,这里只有驻军没有居民。犯人来到这里,官方的文书上称为“流州军务胁从”,私下里的称呼更直接——军奴。一切军事设施兴建、防务需要,以及军官认为有必要做的艰苦工作,都由他们来完成,他们是军队里没有休息的劳工。

而紧挨着流州的青州却截然不同,那是山腹中的一个盆地,说盆地都说小了,它更像一个不小的平原。高耸的大青山一边挡住了来自西北的寒风,一边留住了来自南边的水汽。此处降水充足、物产丰美,常年能见到青翠之色,所以得名青州。居民和正规驻军驻扎在这里,成了物富人丰的好地方。

老天爷如此偏心,别说流州的军务胁从们,就是看管他们的军官,也总会用羡慕的眼神望着北边的一座小山,越过这座小山,便是温暖的青州了。军奴和军官的区别就是军官经常会换守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从这个鬼地方调走,而青州对于军务胁从们来说,却是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了。

已经是夜晚,今夜有云,连月色都十分暗淡,但常年积雪的地方却不需要火把也能看见道路。雪地上有两个人正哆哆嗦嗦地走着,看服饰是两个军奴。

年纪大些的冻得直跳,快速地走在前面,脚印虚虚点在地上。另一个二十多岁的随后跟着,他走出几步就用一只脚在另一只上蹭蹭,紧赶几步之后再停下来蹭蹭,他留下的脚印隔几步就有两个实实的,看着笨拙很多。很快一阵风过去,或虚或实的脚印全被抹平,就像没有人走过一样。

为了躲避让人睁不开眼睛的朔风,两人都停了一下,年轻的那个趁着机会使劲蹭着两只脚。

“小书生,以前没长过冻疮吧?看把你痒的。”年纪大的停下来,回头看他。

被称作小书生的人点点头,道:“又疼又痒,疼还罢了,这痒得真是难受。”他狠狠地跺了两下脚,把手拢在嘴上不停地哈气,手背上黑里透红,全是冻裂的伤口。

“你们南方人就是娇嫩,晚上回去找点热水烫烫脚,再去老徐那儿要点猞猁油,抹上三次就好了。”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道:“算了,不麻烦徐大哥,我年轻,过些日子就好了。”

年纪大的把眼睛一瞪,“是不是老徐又欺负你了?他妈的,不过是个破落户,一样的流囚,见着个软的就捏,他那点威风还耍不到我张二面前,等我回去帮你要。”

年轻人拦住他,说:“张二哥,不是。大伙对我都不错,没有人欺负我。我就是不信,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这么娇贵了,风吹吹也能坏了?”

张二呵呵打量着他,笑道:“现在黑了壮了,看着还有那么点样子。你刚来的时候,长得可不就像个丫头似的,王庶,你不知道,那些老兵痞子还打赌看你干一天活下来,会不会哭着叫娘呢。”

他本是开玩笑,谁知王庶脸色却突然一黯,半晌也没有说话。

这个王庶到流州的时间不长,加上白嫩嫩的长相,和身上那股说不出来的冷淡劲,人人都不爱亲近他。谁知这长得丫头一样的人,干起活来比谁都卖力,别人欺负他,他也不理会。流犯中会几下子的不少,他们一见他的架势就说他是会家子,会打架却不还手,至少说明这人脾气不坏,不难接近。这个每天干活累得要死的地方,也没人有那么多精力天天欺负别人,时间长了,也就勉强接纳他进了队伍。一些好说话的,比如这个张二,和他也算有点交情了。

张二见他骤然沉默,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关切地问道:“小书生,想娘了?”王庶仍然不言,张二道,“你多久能回去?”

由于流州艰苦的环境限制,这里一般的犯人都有时限,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二十年,时限到了视犯案情节轻重,可以释放或者回内地服刑,只有极少数才会终生流放。

王庶沉默一下,才道:“没说,就说流放流州,我想……大概是回不去了。”他突然轻轻一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还想着回去?说不定哪天一句话下来,我就悄无声息地死了。”

张二愣了一下,问道:“你……犯的什么事?”

王庶微微叹了一口气,“算是得罪权贵了吧……”

张二立即了然,道:“吓了我一跳,我说你这个书生能犯什么杀人造反的大事?不过说老实话,得罪了有钱有权的,那事可真是可大可小。”他又使劲拍了一下王庶的肩膀,道,“小书生,你也别这么丧气,要是真想整死你,恐怕早就动手了,你都来了大半年,这不是好好的吗。八成你得罪的人把你忘了,不会有事的。你呀,好好保养自己的身子,日子虽然没有准头,但是没准哪天来个大赦,就能回去看你娘了。

“什么皇上登基、立太子、大婚,或者给快要死了的人祈福……都有大赦令下到咱流州来,说道挺多的。我听说有个运气好的人,晚上关进来,第二天就遇上大赦令到流州,十二个时辰都没待上就放了。皇上那边的亲戚多得很呢,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有事了。”

王庶重复了一遍,“皇上那边的亲戚多得很……”轻轻笑了,仰起头,吸了一口高原稀薄却甘冽的冷空气,道,“二哥,你不用劝,刚来的时候我确实想不开,只想着把自己丢下算了。可如今我想通了,这天、这山、这土地,哪里不好?公道就算不在人心,难道不在我心?老天让我来流州,我就来流州,老天让我干活,我就干活,要是哪一天老天让我死,那我就死了。这又有什么要紧?我还是我,总不能因为老天折腾我,我就连自己也不要了。”

张二有些听不懂他说的话,跟着嘿嘿干笑了两声,心道:什么叫不要自己?怎么叫只想着把自己丢下?不吃饭自杀?可是回想一下,王庶刚来的时候吃饭也不少啊。

王庶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二哥,走吧,应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你别往心里去,我就爱胡说八道。”说罢,拉着张二就走。

张二也就把刚才困扰他的话抛开,和王庶闲聊起来。两人边走边说,不觉已经到了与青州交接的小山底下。

他们是夜晚巡视防卫的岗哨,正规军人不愿意深夜站在小山上吃风,就命流州的胁从替他们站岗,自己在军营门前守着。这个规矩虽然没写进条文里,可几十年来一直如此。流州来来回回那么多军官,也没有一个替自己管理下的军奴说一句——白天他们已经干了一整天的活,晚上该歇歇。而是默认,安排他们轮流去站岗了。

王庶这样的,每月都能轮上好几次,张二略好,但也不是招人待见的,他们搭档巡防,总比别人多些。

走到半山腰,张二找了块熟悉的大石头,招手叫道:“小书生,过来挤着坐暖和些,这他妈的天气,真快要了人命。”

王庶道:“可是哨位在山顶,我们停在这儿就看不见西瞻那边的动静了。”

“屁!”张二道,“西瞻那边能有什么狗屁动静?我就不信,西瞻人能从大青山雪窝子里拱过来?他们能来才好呢,老子打上一仗,立点军功,就能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王庶也实在是冻得难受,迟疑一下,也就停下来和张二一起靠在石头后面,有了大石阻挡寒风,略觉暖和了些。

“想啥呢?小书生。”

“我在想张二哥刚才说的,要是西瞻真的打过来,我们肯定是要上战场的,无论如何,倒也比现在这样痛快。”

张二呵呵笑了,道:“做梦去吧,你这个小书生别是冻坏脑子了,西瞻人要打,也是从云中那边打过来。要我说,我们在这儿放哨纯粹多余,也不知咱大苑老祖宗怎么想的,这里设个岗哨作甚?”

“张二哥,你也不能这么说,只有居安思危才是正道,高祖也是为了后世子孙能享平安。”

“别看我张二没上过战场,可我也知道,云中离人家西瞻的京城比我们这儿近得多,调兵调粮都方便。我们这边大老远的不说,还就一条撒尿尿出来那么粗细的小道,西瞻倒是想打,军队能进得来吗?别的我说不上来,只说要是能从这边进来,为什么几十年来,没有一个西瞻人进来?”

王庶想了很久,也只能点点头。他懂得军事,地域所限,从这里进攻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地方不只是流州,同样遭受老天不公平待遇的还有身边的西瞻。西瞻和大苑接壤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云中的平坦草原,一处就是青州群山。西瞻在大青山一带的领土面积远比大苑大,可惜再没有青州那般得天独厚的好处了。那边是和流州一样常年刮着刺骨狂风的雪域高原,寸草不生,人马都难以立足,根本没有放牧的可能,属于西瞻的荒芜地带。西瞻人也没有流放犯人的习惯,所以那边还不如大苑,千里之内,毫无人迹。

险峻的大青山的确无路可走,但是一条天然河流切割成的峡谷边,却有条小道勉强可以让大军翻越,就是张二所说的“尿出来那么粗细的小道”了。西瞻大军要能安全地从这峡谷边的小道过来,先全力攻打青州,等拿下青州之后再攻下百里外的骁羁关,再前面可就是一马平川了。从这里到京都柔软的腹地,地势一片平坦,好似专为西瞻快马铺好的一样,从云中过来的十六座坚如磐石的雄关这边一座也没有,大苑可谓再无遮拦。

这个道理双方都知道,所以大苑早就在峡谷口安排了岗哨,还修建了关口。碍于地势险要,虽然关口驻守不了多少人,真有大军来是拦不住的。但是只要有敌军出现,就一定会被青州驻军发现,拦在半路一打,西瞻大军进不能攻入青州,退则身后就是无路可走的大青山,原路退回,则要通过毫无补给、千里无人的酷寒荒原。真可谓进退不得,随时有全军冻饿而死的危险。疯子也不敢轻易尝试,更别说打下青州之后还要去攻打有“骁羁关天下险”之称的骁羁关了。这正是西瞻进犯从来只走云中小路,而没有从西南进来的原因。

即便是西瞻人勇猛无比,使得青州驻军无法把他们堵截在大青山关口外,而是进入青州形成缠斗局面,那也不要紧,青州是咽喉要地,一向驻有重兵,怎么也能支撑些时日。只要青州一开始打,大苑就有足够的时间派兵救援。任战斗多么激烈,大苑只要拦住骁羁关一处,敌人就会被困在青州无法前行,大苑却可以不断增兵。西瞻那边千里旷野,增兵粮食补给等都不可能有大苑这样方便,时间长了,进退不得,仍是自寻死路。

的的确确,不可能啊,这地方的岗哨就是没用的摆设。然而此处地理位置这么重要,别说两个军奴嫌冷,就是天天有人冻死在山冈上,也没人敢说撤了这没有用的岗哨吧,就怕万一出了事,谁能担待?

王庶泄气地道:“万一有人从这大青山上翻过来,不就能绕过青州突袭骁羁关吗?”

“瞎扯!”张二道,“从大青山上翻过来?哼哼,你试试,为什么你不从大青山上翻过去?那你可就遇上特赦了,跑了管保没人找你。能上到半山腰不死你就不是人了,你觉得严扒皮让一个个军奴晚上放哨,是信得过咱们有良心,不会跑了让他作难?还不是因为我们没路跑,算准了想要命就只能乖乖地回来?呸!”说罢,他狠狠吐了一口吐沫,那口水还没落在雪里就变成了一个冰疙瘩,骨碌碌滚下去了。

王庶看了一眼冰球留下的痕迹,又看了看夜里仰直了脖子也看不到顶的大青山,只得承认张二所言不假。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暂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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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强大的孩子,即使父母不在身边也能坚韧地面对各种挑战,能自信地从失望、困境、创伤中复原。本书从心理弹性、思考弹性、管理弹性、情绪弹性、期望弹性、人际弹性、时间弹性八大方面进行详细叙述,教父母如何用“弹性”教育40招把孩子培养得更强大,更成功。
  • 识时务的阴谋家:刘邦

    识时务的阴谋家:刘邦

    史书中的刘邦,并非是失真的,却是局部的。通过司马迁的笔,后人得到了两个生动而典型的艺术形象:神威武勇的项羽、猥琐龌龊的刘邦,这两个冰火两极的对垒,尽管读史者疑窦重重,却始终难以摆脱。本书尝试对刘邦的思维进行全景扫描,讲述他从一芥草民步入天子殿堂的人生轨迹,还原其人性的复杂性。四十八岁厚积薄发,于乱世中拔得头筹,刘邦的成功,更多在于他对时局的把握,以及他的敢做敢言。成伟业者,多是有大气魄、大胸怀者,也是自大狂、被迫害狂与多疑症患者。
  • 洛神之鬼仙主

    洛神之鬼仙主

    五岁时,妈妈离奇死亡长大后,却得到一个机会,知道妈妈死去的真正原因她从懵懂小女,经历很多,变成能独当一面的角色可是,事情往往不能全尽人意当她知道事情的真相时......不烂尾!不烂尾!不烂尾!!!不弃坑!不弃坑!不弃坑!!!
  • 对外报道策略与技巧

    对外报道策略与技巧

    在系统梳理我国对外报道业务变革历程的基础上,对我国对外报道机构及其规制、对外报道的外部环境进行理论分析并从实务操作层面探讨对外报道的方式、策略,内容采集与制作,信息加工与整理,对外报道的策划与组织,对外报道的受众策略及效果评价,网络时代对外报道业务的演进与变革等问题。
  • Sweet

    Sweet

    她们三姐妹个个美若天仙,好似坠入人间的天使,是惹人喜爱的漂亮公主,才华横溢,IQ爆表!他们性格极其不同,但都玩世不恭,漠视一切,有着与众不同的魅力,如帝王一般的霸气、高贵,哦,不,应该说他们本就是英俊的帝王!“你干嘛!放开我!”兮儿大声喊道。“我爱你,做我女朋友吧,我愿意守护你一生一世!”“我凭什么答应你啊,给我个理由。”就凭这个,某男邪魅一笑,吻上了她的唇。“唔...你好坏..."盆友们快来围观吧!请把你们的票票、书评都砸过来吧!
  • 雪球专刊第014期:要买就买科技股

    雪球专刊第014期:要买就买科技股

    毫无疑问,20世纪最伟大的投资者就是巴菲特,全球成千上万的投资者想模仿学习他,每年巴菲特的股东大会都会有上万的人从全世界的各个角落去参加,膜拜心中的“股神”,这种狂热一点都不输给每年去麦加朝圣的景象。巴菲特20世纪最成功的投资大部分来自消费股,包括可口可乐、吉列剃须刀等。当然也有富国银行这样的“神股”!20世纪也是美国甚至全球消费股的大牛市,包括麦当劳、沃尔玛、耐克等等。然而21世纪的“股神”会靠什么领域发家呢?我个人的观点是来自于科技股。
  • 宠妻之命难违

    宠妻之命难违

    萧大官人府上唯一嫡女,却五谷不分,大字不识。心心念念做那人妻子,不料想镜花水月,所思所想不过府中姨娘编造,最后不过落个投水而亡。萧以卿歃血为誓,越世而来。不是萧府嫡女,不是无能大小姐。却一样被“情”一字所伤,一样的名字,相似境遇。是空间偶然,还是命定有次一劫?
  • 大蛮神

    大蛮神

    我有一把斧,斩天斩地破苍穹。我有一只妖,噬天踏地震九洲。我有一支笔,勾天画地飘渺旅。我有一艘船,飞天遁地碎星空。我有一颗心,笑天问地偷生机。站在力道巅峰,力破苍穹?站在魔军面前,法控天下?站上宇宙战舰,机甲横行?“我以力破法,以法控天,以天化甲!谁敢阻我,必杀之!”
  • 那幸福的闪电(海子经典抒情短诗精选)

    那幸福的闪电(海子经典抒情短诗精选)

    《那幸福的闪电》由海子父亲和弟弟独家授权,首次收录全集之外的五首轶诗,囊括海子最好的经典抒情短诗100余首,读最好的诗,零距离接触海子的诗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