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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重回翼国公府的日子,于秦念来说是十足惬意的。她腿上的伤口虽深,却不曾伤及筋骨,裴夫人不许她走动,她便也不走动,只安静养着。

夏天暑热,为了防止她伤口溃烂,她屋中甚至还摆满了冰盆,单是这一桩,便是从前如何也享受不到的待遇。至于美食佳肴更是样样不断,生生让她先前瘦削下去的脸复又丰盈起来。

说来也奇怪,自从围猎遇险之后,她便再也梦不到广平王与太后了。先前的那个梦魇,仿佛已然放过了她——秦念的生活,便又恢复到了未嫁时的轻松自得。她甚至还想,若是这样的日子再过一阵子,她会不会也就彻底忘了和广平王那桩糟糕至极的婚事,转而得以用一颗随和的心思,再嫁个什么人?

如果可以再嫁,白琅应当也是良配呢……虽然有他在的时候,她总是落魄又倒霉,可大概正是因了在他面前她总是倒霉的原因,她如今想着白琅,却只觉此人可靠非常。

这般悠闲无事的日子便如水一般流淌着,无波无谰,滋润得秦念脸上的笑影子日日见多,直至某一天,秦愈阴沉着一张脸进了她室中。

彼时秦念正斜倚在榻屏边看书,行迹十分不雅观,见兄长进来,忙坐直了身子——自那一夜之后,她看着秦愈,便总觉得有些敬畏了。

“阿兄,”她叫,脸上现出些笑容:“怎么这时候到我这里来。”

秦愈的眼光沉沉的,环视她房中众婢子一圈,抬手挥了挥,示意她们退出去。秦念不明他意,但也不好逆了他想法,便向脉脉道:“你们出去吧,无妨的,我这里要你们进来伺候,再喊你们。”

她言语落地,婢女们自然一个个出去了,见房中再无旁人,秦愈方开口,道:“阿念,你告诉我一件事——广平王,是怎么死的?”

那一刻,秦念脸上的笑容,便如退去了潮水的沙滩一般,眼见干了。

“和你有关系,是吗?”秦愈道。

“我……我……”秦念全然想不到他会突然问这般事情,全然措手不及:“阿兄问这个作甚啊?”

秦愈不说话,只从袖中摸出一把刀来,放在秦念面前的矮几上。

那一霎,秦念的脸色变得惨白。她抬起头,望着依旧沉着脸的兄长,道:“阿兄……这……”

“这刀你认识吧?你喜欢,我送给你的。”秦愈道:“你还要我再说什么吗?”

秦念咬着嘴唇,慢慢摇了摇头:“阿兄,我……我不是故意要杀了他的……”

“杀了他也该,他该死,可就是杀,那也不是你该做的事!”秦愈一拳打在矮几上,那把精美的小刀跳起来,落在秦念裙边:“你杀了人也就算了,刀子还插在他胸口上——你是怕人不知?”

“我……”秦念道:“我戳了他一刀,他便向后倒了,那时候我慌得要命,如何还顾得……”

“你顾不得。”秦愈苦笑一声:“今日白琅拿着这刀问我,我怎么说?说是我去杀了广平王吗?”

“白琅?”秦念一怔:“怎么又是他?”

“你这意思,便是认了?”秦愈道:“那广平王果然是你杀的?你亲手……”

秦念张着口,迟疑半晌,终于哭了出来:“阿兄,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是我痴愚,我到了他能够得着我的地方,那时候他扼着我的颈子啊,我不反抗,他会杀了我!我是失手的,我不是故意要私杀钦犯的啊!”

“你……”秦愈摇了摇头,道:“所以,那时你噩梦连连,夜夜惊扰,也不是因为怀恋故夫,而是心虚胆怯?”

“我怀恋他什么,我巴不得他骨肉都做了灰!”秦念伏在矮几上,声音都哭得闷郁起来:“他早该死了,早该死了!”

“你……你别哭了!”秦愈将不知哪儿抽出的帕子丢在了秦念面前:“且喜此事没有什么外人知晓,你名声还得以保全——只是,你和白琅……怕是不成了。”

“什么?”秦念抬头看了秦愈,须臾之间,她眼睛已然哭红了,看着像个兔子。

“这刀,是白琅给我的。”秦愈在她对面坐下,深吸一口气,重复道:“这东西是他在外戍守的时候偶然得见,自己便买了留下,后来有一次出去玩耍,他拿着这刀子,我看着漂亮,他便送了我。可巧你也喜欢……”

“你……”秦念竟觉得胸口有千万句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这刀,原本是白琅的。它那么精美殊异,只怕找遍整个京城,都再寻不出第二把来。

白琅将它带在身边的话,只怕旁人也看到了。所以处理广平王后事的官员将刀还给了白琅。

而那一天,她偏生一身血迹地进宫,偏生,守宫门的,便是白琅。

以他的聪明,一定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可他不会知道她当时有多么绝望,不知道她只想活下去,不知道她的恐惧与不安。

他只会知道,是她亲手杀了她的第一个夫君,用一把刀,毫不留情地捅进对方的胸膛里去,一刀致命。

有哪个男人会愿意娶一个杀了自己前夫的女人呢。旁人大概以为秦念是个温柔忠贞的人,可白琅,见证了她整个复仇过程的白琅,一定会认为她凶狠毒辣的。

炎炎的夏日,她只觉得手足冰凉。

从前是不喜欢白琅啊,可是,人人都说她该和白琅成婚,对方便是不曾寻媒人上门,可素日里也与五郎走动,她自然觉得白琅迟早是自己的夫君。

再想想他的沉稳英勇,她怎么可能不动心?

“阿兄,他,他怎么说?”她嗫嚅道:“他应该早就收到这把刀了,为何今日才说?”

“也是我操心,我对他说,他年纪也不小了,该想想成亲的事儿了。”秦愈道:“他便拿了这东西给我——阿念,杀了广平王的罪责,可是他替你背的。”

“可是……”

“你入宫,姨母叫你换了衣裳回来,大概已然是决定遮掩此事了,正好人人皆知白琅是圣人新近提拔的得力将军,又有谁敢多问。”

秦念垂了头,惨笑道:“是了,阿兄替我多谢白将军吧。他定是不会愿意娶我的。”

“你……”听得她这样说话,秦愈一时也再说不出重话来,只能叹一口气,道:“所幸白琅此人话风紧,他不娶你,也不会将这些闲话说得满天飞,也不耽搁你与旁人……”

“阿兄。”秦念打断了他道:“嫁不嫁人,我不在意这些个,只有一桩,烦请阿兄……千万不要将此事告诉爷娘。怕也罢,悔也罢,所有难受的事儿,秦念一个人担当便是。白将军若不喜欢我这般凶狠恶毒的妇人,也是人之常情——你们,不用为我改变什么。”

“阿念……”秦愈叫了她一声,然而目光相触,偏又说不出什么,最终也只得道:“世事不公至此。”

秦念从裙边捡起那把刀,反倒轻轻笑了:“不公?其实并没有。阿兄,是我自己犯痴愚,方有此一劫。姨母已经帮我免去了罪名了,我还能抱怨什么?秦念如今在这里好好活着,而不是因了私杀重犯的名头入狱,已然是天大的恩赐了。”

“你……”秦愈摇摇头,叹道:“罢了。那把刀……你要留着么。”

秦念低着头,挑挑唇角,道:“留着。留着它提醒我,我……做过多么何等愚不可及的事儿。”

秦愈默然良久,终于还是转身出去了。

秦念看着他出去,将手中的刀抽了出来。那刀刃精光闪烁,显然是一柄利器。那上头的血渍,已然被人擦干净了。

她的指腹之间转动着刀柄,嘴唇抿着,不知在想什么。

只是从这一日起,她便也很少笑了。人做错一件什么事,总要有更多的后果,埋伏在今后的路上等着这个人的。她那一日既然去看了广平王,就该承担这一切后果。

也不过是在练字时,将珏写做了琅。

唤婢子取来了火盆,她将那一张纸揉皱,丢了进去。火苗熊熊,袭裹纸张,那雪白的纸被熏黄了,然后变黑,卷曲,边际燃起瑰丽的红色。黑色的字迹,便一点点被那红色的纸边带走。

他大概真是她能遇到的最好的男人了,但他,不是她的。

所有的设计,期许,其实都抵不过现实中的一场落空。

她正看着那张纸的最后一点儿变成飞灰,门外却闯进来了脉脉,这婢子跑得脸通红,见屋内还有别人伺候,忙道:“你们……七娘,叫她们先出去可好?”

秦念出着神儿,叫她打断,不由一怔,方好脾气地笑了笑,道:“好,叫她们出去。”

那些伺候的婢女们退下去,便将门关上了,脉脉趋近两步,向秦念道:“七娘,白将军这几日怎么总不到咱们府上来?”

秦念如今听得那三字,便觉得胸口一疼。他和她根本就不曾有过什么,他也不过是她兄长的友人,与她本人却是不该有什么牵连,但她偏生就记住了,偏生就惦念了,可还……连惦念都没有理由说出口。

“他啊,大概是阿兄不曾约他吧。”她轻声道:“他又不是咱们府上的人,怎么好总来呢。”

“可是……”脉脉一副又急又不敢急的模样,道:“可是,白将军家世不坏,人品也好,功勋在手,前途无忧,这满京城官宦人家的未嫁之女,可都瞄着他啊。别的不说,吏部徐尚书家那三娘子也差不多是这样年纪。听闻,过几日白将军还要去徐尚书家做客,这消息,七娘您可知晓?”

“徐三娘是有名的淑女,配他,挺好的。”秦念慢慢地说,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笑了:“他应该有个温雅的夫人。”

“可……”脉脉道:“七娘,您不也喜欢他么?”

“谁说我喜欢他!”秦念叫出这一句,方察觉自己的失态,忙敛了眉,压住声气道:“这不打紧的。他和我,根本不该有什么。”

“什么是该,什么不该?”脉脉的眼神炽烈,道:“七娘,您从前不是这样的!奴婢也看得出,您心里头有白将军,他也是最适合您的人了,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也不要再问了。”秦念扭过头。目光扫过书案边的裁纸刀。

刀柄镶金银骨玉,形制特殊,显然不是中原的物产。他握过这把刀,她也握过,最后却因了这东西错过了……世上的缘,真是不堪一说的。

散了便散了吧,她心里有多少痛多少苦,不必叫人知道。

他再如何俊朗英武,如何沉着可信,如何君子有礼,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是个亲手杀了前夫的女人,杀人是重罪,更何况那被杀的人,原本也做过她的天!

白琅没有必要知道她在广平王府忍得有多苦,也不需要知道她只是为了求生才刺出那一刀。他对她,根本没有承担什么的义务,他救她,大概也不过因为她是友人的姊妹。

徐尚书家三娘也想与白家为亲的事,连脉脉都听说了,她哪儿是不知道呢,只是她什么也不可为。

崔窈前一天便与她说过此事了,五嫂也是一脸不解——说来,崔窈从来都没觉得她杀人是什么大不了的过错,可她却不敢告诉崔窈她杀人的事情被白琅知晓。

当崔窈问她:“你颜色才干家世,都胜徐三娘不少,为何你要这般容忍?若我是男儿,我也愿意娶你”时,她也只能如同今日对着脉脉一般,假作不在意,笑着道:“娶谁,那是白将军的意思。也许,真有人不在乎妻室的颜色才干和家世,只希望有个温婉知礼的在身边陪着呢?”

“你不也可以装么?”崔窈简直是恨不得敲打她的模样。

“他会信么?温婉知礼的女人,如何会告发夫家,还意图胁迫阿家与夫婿就范?”秦念道:“五嫂,莫撺掇我做那笑话了,秦念不和人争,怕争输了,更丢人。再者,以我身份,总不至于嫁不出去吧?嫁什么人,其实……也没有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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